金仙是长女,她母亲挺会生育的。大大小小养育了七姊妹,实实在在的七仙女下凡。据说金仙父亲总想要个儿子,然天公未能做美,生来育去,总是女性公民降落他的院落。或者清晨,或者傍晚,我们总会看见金仙背上背一个妹妹,手中牵一个妹妹,或怀里抱一个妹妹去晒坝玩耍。
金仙的父亲,我们的大队革委会主任,是个很有气魄的人。说话做事喜欢指指点点。嗓门大得出奇。对他的大得出奇的嗓门,男女老幼如此评价:“站在晒坝头喊人,北京天安门都听得到!”由此可见,他的嗓音何其洪亮,何其阳刚。所以他每到一个生产队,社员们既敬他却也怕他。可是金仙不怕,在他们家里,只要她父亲高声舞气不讲道理,或者是她父亲嫌她母亲做的饭菜不合胃口,只要金仙噘起嘴皮嘟噜一句:“有病还是发烧了,有病就去医哈!”乖乖的,她父亲就会咬紧叶子烟杆,笑眯脒地蹲在她家堂屋的门坎上,自个吞云吐雾去了。
由此可见,金仙的父亲是很爱很爱金仙的。
金仙真的很可爱。金仙的可爱,在于她的单纯,她的自然,她的坦坦荡荡,她的一如清风之于白云。
我也常去金仙家。金仙没有她单独的房间,她就睡在她家堂屋里。一张小小的竹床放在堂屋门扉的后面。竹床对面是她家存放粮食的竹囤。堂屋正中放一张八仙木桌。还有些锄头背篓什么的,散放在堂屋四周的角角落落。要说是不整洁的。常见她竹床下方,横七竖八地搁有她妹妹们的大大小小的布鞋。
但是可爱的金仙却做了件石破天惊,胆大妄为的事情。不知不觉中,可爱的金仙爱上了我们生产队一个叫“小弟”的地主的儿子。
还曾依稀记得,小弟圆圆的脸,长长的小眼睛。常穿件灰色的中山服,而他的灰色中山服洗的很干净,很洁净,这是小弟和别的年青人的区别。要知道,金仙父亲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兼贫协主席,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所代表的是整整一个红色阶层。而我们的金仙却大逆不道地爱上了红色阶层的对立面——地主。地主是对红色阶层的反动和剥削。金仙的举措,不啻是对她大队革委会主任兼贫协主席父亲的当头棒喝。金仙的家庭究景要出现怎样的轩然大波呢?就在我们试目以待的五彩斑斓的想像中,或许以为金仙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许以为金仙的父亲会以其他特有的脾性将她逐出家门。然而,我善良的人们,没有,我们五彩斑斓想像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在平平静静之中发生了质的逆转。那么,金仙是以怎样的方式怎样的智慧,化解了一场即将惊天动地的大地震?她又是以怎样的方式,怎样的智慧,平息了我们为所欲为和五彩斑斓的想像呢?说来有些可笑,有些滑稽,也有些无奈,和掩藏在无奈背后的深深的苦涩。金仙是拿着一柄剪刀端坐在八仙桌前和她父亲谈判的。金仙说:“爸,我就是喜欢小弟。我就是要嫁给小弟。爸,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当尼姑。你在我家堂屋后面给我修间草窝窝,我吃在哪,睡在哪,生死都不由你管。但是话说在前头,他小弟是长脚的人,他要是估到要进尼姑奄,我是不得挡他的。只要你不怕我当尼姑还要生尼姑娃娃,你就尽管不答应!”
“死女子,你要气死老子啊?他们家是地主!”
“我就是要嫁地主!”
石破天惊,惊世骇俗!
父女俩面对面对抗着,谁也不退步。于是,金仙张开剪刀开始一寸寸剪掉她的满头浓密的长发。按照中国人的理论和思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么金仙鸟黑的长发,便就是她的父与母的骨血。可以想见,当金仙将她乌黑的长发剪落于地之时,她无疑剪掉了她父与母的眷眷痛女之心。当金仙的长发剪至她耳根之上时,金仙的母亲禁不住躲在角落里咽咽啜哭起来。她的父亲一声仰天大叹,把脚一瞪,搁下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自已的事自已管!”后,便冲出他家堂屋,愤懑的身影,消失在了黑夜田野的深处。
做为金仙的父亲,当然不愿看到他可爱的女儿变为尼姑,更不愿她心爱的女儿做了尼姑,还要在自家堂屋后面修间草屋当尼姑。更更不愿不能看见做了尼姑的女儿,还要在他面前生娃养女。如果那样,他还有何面目站于天之下,立于地之上?如果那样,他还有何面目身担大队革委会主任和身肩大队贫协主席的两重重任?他深知金仙的脾性,说到且做到,一旦认准的事,那百分之百是个十头水牯牛都拉不回的犟拐拐。
第二天,金仙漂亮的齐腰深的长发,参参差差、坑坑洼洼地齐了耳根。我惊诧于她的勇敢,却又不无讽刺地嘲笑她。她诡谲地对我宛尔一笑。我问她是故意吓唬人,还是果真要做尼姑?她好看的浅浅的酒窝飞出这样的话语:“尼姑也是人学的,兔子憋慌了还要咬人咧!”
就在那天,小弟从河坝里,替金仙家挑回了一担重重地芭茅。又后来,每每暮暮色苍茫的收工时分,总会瞧见胖胖的小弟,替金仙家挑回满缸满缸的井水。也自从那天开始,小弟堂堂正正地做了金仙父与母的准女婿。
金仙结婚了。就是时至今月,我仍未曾能想明白,金仙结婚,何其那样那样地洒脱,何其那样那样地无拘无索,天马行空。没有婚礼,没有新房、没有锁呐、甚而没有让人眼花缭乱或耳目一新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没有新床、没有新铺被。可爱的金仙更没有新嫁衣,难道金仙不渴望么?不,我不相信。我永远永远不会相信!金仙有的,还是她身上常穿的那件尉蓝色的大襟衣裳。金仙有的,还是她家堂屋门门扉后的一架小小的竹床。哦,我可爱可爱的金仙,我朝思暮想暮想朝思的金仙。
金仙结婚了,可是金仙和小弟分开住。小弟住小弟家,金仙住金仙家。时不时的几天里,小弟会趁着夜色,轻悄悄地溜到金仙的小小竹床上躺上一宿。天色欲明未明时分,又轻悄悄地离去。金仙呀,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金仙呀!是金仙的忍辱负重,还是金仙父亲的忍辱负重?迷一样的金仙呀!
多年来,那在炊烟袅袅,暮色四合的傍晚时分,金仙站在她家屋檐下,朝着小弟家呼喊的嗓音,金仙那如百灵鸟儿般脆生生的嗓音,仍还久久地,久久地在我的脑际萦绕徘徊:“小弟……吃饭了……小弟,过来吃饭咯……”
美丽的金仙,可爱的金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