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堡柳,再往北,水就大了。那感觉就像世道变哪,人的心也一下子阔得没边。少年海子茫然地坐在自家的船上。叫他船,其实只是个船的意思,渔人都把这种船叫黄雀嘴儿。想一下,就知道有多小了。
老不死的拼命荡着桨,一仰一俯,哗——哗——反复地荡,那是两把非常顽强的桨,一荡一串汗。夏季悠长的日子便有了节奏。整个船队绕着东洞庭转弯抹角的湖岸溯水而上,打头的是一条洞庭风网,黄牯家的。那才是船啊,差不多有两层楼高,两面巨帆鼓满了风。八百里洞庭,八百里浪,任你多大的浪,这船也能一齐压下去,压过一遍,浪就全垮了,水上便有了一条路。
小船都跟着大船走。船无论大小,一划到这个大湖里,都不能单伴,要不就成孤雁了。
老不死的这样紧赶慢赶,就是怕掉队。老不死的实在是老了啊,个子仍旧十分高大,但只剩了个高大的架子。毕竟是上了岁数,那俯仰之间能听见身体里面空空荡荡的像是有些回响,让人不敢靠近,担心那高大的架子突然会塌下来。
老不死的是最后一次下湖捕鱼了。他自己这样说。而对于十七岁的海子,却还是平生第一次。白净斯文的海子,一点也不像个打鱼人,双手抱定膝头坐在船首,谦逊雅致得就像林语堂或梁实秋的散文。这样的一个少年能让你生出一种奇异的安静。他一直不停地看着,不知在看一个什么东西,两眼睁得很大,但眼睛不好。这是念书念出来的毛病。别人怎么念,最多只念成个近视,海子这毛病奇怪,一个人走过来,他只能看见上半身,低一点,又只能看见下半身。念到高二,除了眼前那本书,他愣是啥也看不见了。老师便让他休了学。爹没钱给他治眼。那时娘都快要死了,爹要先挣钱给娘治病。爹说,等开了湖就要带他去打鱼,水养眼,鱼也养眼。可还没等到春季休渔期过去,爹在一天深夜独自驾船下了湖,那晚风平浪静,可爹却再也没有回来。死亡就像连锁反应,爹死后不久,娘也死了。都说海子命硬,海子也感到自己的胸口堵着一个东西,很硬,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命。
水看涨,前边的那些船明显的慢了下来。老不死的歇下一把桨,腾出一只手来解开腰上的酒葫芦喝酒。老汉的腰带上系了五六只这样的葫芦,这葫芦既可以装酒,又可以救生。这玩意儿比救生衣管用,两个葫芦就可以浮得起一个人。
船更慢了。海子还是那样一声不吭地坐着,远远的,有一种嗡嗡声传来,他能听见,那是鱼群发出的。海子听见成千上万的鱼都像发了情一般,在拼命地嘶叫,他的眼皮突突跳个不停,那是让他悸动的声音。
鱼在叫啊!海子喊了起来,到底还是个孩子。
老不死的没听见海子听到的声音。老汉和海子一样,也很少言语,那张嘴只用来喝酒了。有话他也只自己跟自己说,不出声地在心里嘀咕。他没听见鱼在叫,但海子声音那么大他还是听见了。他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在心里嘀咕,活见鬼了,鱼怎么会叫?老汉这一声嘀咕居然又让海子听见了。海子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自打这眼睛一天天地变坏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耳朵越来越尖了,连很远的地方一只虻子在飞,他也能听见那微弱的振翅声。他傻乎乎地想,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真的在他眼前消失了,或许全凭听觉,他也知道哪一样东西放在哪里,长在哪里。他最担心的是眼睛瞎了之后,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这会儿船都散开了,不再排成一条路队,几十条船,全都环绕在那条洞庭风网四周,听黄牯说话。黄牯是个矮子,可往那么高的船上一站,谁都不觉得矮了,谁都要仰视他。海子爹一辈子就想有这么一条大船啊,他让海子发狠读书,长了本事去城里挣大把大把的票子,挣钱干什么,回来打一条黄牯家这样的大船。这就是一个渔家汉子的全部想法,他想象不出儿子要是真的读完大学之后还会有另外的一种生活。海子自己也想象不出,或是根本就没心思想。海子脑子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老是觉得自己快瞎了。
黄牯那条胳膊好短,可一指就特别远。黄牯把这一大片水域划了个大圈,东指一下,西指一下,指一下便有条船点一下头,然后摇头摆尾地驶向黄牯指定的那片水域,跟龟孙子似的。船一小就受人摆布,受人欺负,在江湖上,一条小船看见一条大船了,那小船就会像鸡啄米似的点头,想不点都不行。不是那驾船人要点,是那船自己要点。而要说小,也就没有比黄雀嘴儿更小的了,小得黄牯好像根本就没看见。待到所有人的船都散去之后,黄牯瞪了瞪眼,脸拉得老长,不过他总算看见这里还有一条船了。
黄雀嘴儿,过来!黄牯喊了一声。
船头上坐的海子在心里应了一声。不知怎的,他觉得黄牯不是在叫这条船,是在叫他。老不死的还没一点儿反应。海子赶紧打了个手势,老不死的明白了,赶紧把船划了过去。划得快要挨着那条洞庭风网了,就更加小,小得就像那大船边上漂着的一片树叶。
黄牯也就更显出一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姿态,他勾下头看了看脚底下这船,这一黑一白的两颗人头,脸色更难看了,问,这是谁家的船?老不死的说,海子家的。黄牯说,海子家的你来干什么?老汉说,他爹娘都死了,他也是条命哪,也得过日子啊。黄牯点了根烟,又猛地一甩手灭了火,说,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吃五保,老的少的我都给养起来,行了吧?
海子突然说,我能吃一辈子的五保?
黄牯扑哧出一口烟,笑了,看不出啊,你这小黄雀嘴儿,嘴还挺硬?
老不死的赶紧堆出一脸笑,讨好地看着黄牯说,我这老不死的,吃五保不吃五保,反正离死不远了,可这孩子,一辈子才刚开个头,他得学点讨饭的本事哩。
黄牯四下看了看,又有点鄙夷地看了看小黄雀嘴儿,说,这样吧,我就不专门给你们划地方了,你们就在我这块水里玩玩吧,小心点,别让我一网把你们连船带人给打上来了。
这话把黄牯船上的伙计们全逗乐了,都使劲地笑。十几个伙计正在抻网,那一面用猪血深深浸过的大杀网,一抻遮得半个天空都没了,大湖顷刻间暗下去了一半。红着的,就只剩下海子那张小脸了,也像是被猪血浸过似的,血都快要流出来。老不死的把船缆勒了勒,船就慢慢地转过头来。黄牯给他自个儿划下的这一片水域大得没个边呢,别的船容不下,这黄雀嘴还是能容下的,让它去捕点鱼虫、虾米吧。黄牯肯定是这么想的,老汉知道。老汉老眼昏花,可这心里贼亮呢。老汉看着这小脸通红的小子笑了笑,吩咐他把船舱里滚着的几个葫芦系在腰上。
海子像是没听见,只换了一个姿势,坐得比刚才舒服了一些。老汉说,你爹就是在这里淹死的。老汉声音不大。老汉说话,老汉笑,都很慢。可只要他一开口海子就心惊肉跳。他扑到船舱里去捉那几个到处乱滚的葫芦,手指头哆嗦个不止。老汉给他系上了。老汉慢腾腾地系着,可手不抖。老汉把桨递给他,说,你该学会荡桨了,在这大湖里,手里握着两把桨,就不会抖了。
这老不死的,他把啥都看得清清楚楚呢,连他的手轻轻一颤都看见了呢。海子就像心里的一个秘密被人窥见了,也骂了一句老不死的。老汉自己说他的耳朵在三十年前就聋了,可这老不死的,别人说了他好话他听不见,一句小声的咒骂他却听得清清楚楚。我怎么就不死啊?他哀叹。海子鼓起眼睛来看他,像是要逼问他,你没聋啊?老汉狡黠地笑笑。老汉其实也不是没聋装聋,人一老就怪,这两只耳朵想听的话都听不见,不想听的话全都灌进来了。黄牯说的那些话,他就一句没落全听见了。可他听不见鱼的声音。
鱼的声音很大。海子笨拙地荡着双桨,向那声音靠近。老汉盘腿坐在船头,已经把罾撑开了。在黄雀嘴儿上捕鱼不能撒网,一撒船就真的翻了。罾是比较平静的东西,用四根弯曲的竹篙撑开一块四方的网片,浸在水里,等鱼儿慢慢游进这罾里来。鱼在水里人是看不见的,全凭耳朵来捕捉它们的行踪。海子也就凭这听觉的驱使,把船靠得离那条洞庭风网愈来愈近了。
老不死的胆怯地瞅瞅那条洞庭风网说,别再往那边划了。
海子的手在桨上又使了一下劲。老汉喊,你听见没有?别再往前划了!海子却猛地加大了力气,船桨搅起的水雾越来越大,那小小的黄雀嘴儿驾得像是要飞起来了。老不死的嗷地叫了一声,扑上来夺了海子手里的桨。海子悲愤地喊了一声,你这是干吗?有鱼的地方你不让我去,却偏要我往相反的方向划!他一喊,果然就看见一条侥幸逃脱的鱼,凌空而起,高兴得像是飞向了云端。老汉喘着粗气说,那是人家的鱼。海子说,那鱼上写着人家的姓名了?老汉说,你知道那是条啥鱼?那是条鳡鱼啊你晓不晓得?你是念过几天书的,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说的就是这种鱼,凭咱们这条黄雀嘴儿,这破罾,你想把它扳起来?它连咱们这条船都要拽进湖底里去!
海子撅着嘴不吭声了。他隐隐觉得老汉这话里还暗藏着玄机,甚至隐含着某种杀机。老汉又开始荡桨,一直荡离那条洞庭风网很远的地方,船都快触着岸了,老汉从头上撸下一串汗,歇了桨,又坐下来开始扳鱼了。水便静了下来。黄雀嘴儿慢悠悠的,自个儿走。海子也挨着老不死的坐下了。日影在一白一黑两颗脑袋上慢慢移动,四只眼睛都瞅着浸在水里的那把罾。也不知瞅了多久,海子又沉不住气了,海子听见洞庭风网那边嗡嗡声响成一片,这罾里却连个水花也没有。他的呼吸便越来越急。老不死的依旧神色凝然,每一根头发都短短直直,但是白,全是白的,白得熠熠放光又非常专注,连眉毛也是白的,雪白的寿眉纹丝不动,像是把身后的一切都忘记了。像个神仙。
太阳落水了。化了的太阳像血液那样急骤地奔流起来。湖心里,洞庭风网上的钟声便响了。那钟一个劲地敲,沉重得让一个一个的日子也轰轰地响。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渔人虽是各打各的鱼,钟声一响就是号令,一条条船便急急地收了网,起了罾,都随了那条大船,浩浩荡荡地驶向烟波尾渔港。码头上早已有许多鱼贩子在那里等着了,还是那规矩,渔人们各卖各的鱼,可价钱都不敢乱,黄牯同鱼贩子讲好了是什么价,就是什么价。
轮到黄雀嘴儿,又是最后一条船了。鱼贩子上了船,在水舱里看了看,从鼻孔里漏出点儿浊气,笑不像笑,哼不像哼,便走了。黄牯也上船来看了看,还用手搅了搅,最大的一条鱼,也就斤把。黄牯递了颗烟给老汉,说,也难为你们了,这么小的一条船,不容易啊。他那怜悯的眼神让海子受不了。海子说,用不着你来可怜,我们又不卖,我们留着自个儿吃,烧了吃,炖了吃,烩了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黄牯笑道,好哇,有出息,有出息。说着还递给海子一根烟。海子大模大样地叼上了,眯着眼睛看黄牯。黄牯便又笑了笑,还伸手捏了捏海子瘦弱的肩头,说,像你爹,像你爹,脾气性格像神了。
我爹怎么了?我爹是条汉子!
是哩,是哩,可惜啊,那么年轻就死了,他还没有活够啊!黄牯摇头晃脑的,连声叹息着下了船,两条腿又短又粗,一双手像鸭婆似的在屁股后面划来划去。船上的人都这样,在水上待久了,上了岸手呀脚的还这么划,一辈子就这样划着走,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水。黄牯划了一小圈又转回来了,手里提了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鱼,站在岸上冲老不死的喊,我们上街去逛逛,你们就留下来守船吧。说着,手一松,那条活鱼就像自个儿跳进了黄雀嘴儿里。老不死的瞅瞅海子,又瞅瞅那条鱼,高兴得把眼睛眯了起来,我们也有大鱼哪!
海子一脚朝那大鱼踢去,五个脚趾头突然全红了,那鱼拼命跳,鳞片纷飞鲜血四溅。老汉赶紧把那鱼死死捂住,怕它跳到舱外边去。你这伢崽,你这伢崽,老汉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老汉把那鱼杀了,片成片儿了,装在一只蓝边大海碗里,那新鲜的鱼肉白里透红,海子看了却感到恶心。老汉洗了手,看了看他,脸色很难看地问,你就不饿?海子书生气十足地答了一句,饿死我也不吃嗟来之食。
老不死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又用筷子夹了那枚阴绿色的苦胆,伸到海子嘴边,说,这东西养眼。海子把嘴闭紧了。老不死的又喊了一声,伢崽,我一个孤老,为啥还要来闯这一趟江湖啊,还不都是为了你,还不是因为一个村里只剩了我们这两个孤人啊!海子把嘴咧开了一点,老汉那固执地哀求的眼神让他的心都快裂开了。那枚苦脸胆落在他喉咙很深的地方,没有咬破也就感觉不到一点苦味,但是腥,腥得他想要流泪。
海子又听见鱼在叫了,不是嗡嗡响,是哗哗地响。响声那么大,连老不死的也听见了。老汉说,吃饭吧,那是人家的鱼,再大也是人家的鱼。海子觉得很饿,可吃不下东西,扒了几口,就把碗筷放下了。老汉端起海子的剩饭,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扒,吃口饭叹口气,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的样子,又不说。人一老就这样,神神道道的。海子把头扭到了一边,扭到一边也看不清什么。这会儿天已全黑了,越靠近湖水黑得越深刻。夜与湖都黑成一片了,老汉,少年,船,皆已化身于其中。海子听见四面八方都是滔滔不绝的声音,却看不见水在哪里。他便盯着那个有点光亮的地方看,看那个渔港,那条鱼巷子。一阵阵更加浓烈的血腥味,被风从那条狭长潮湿的麻石街里吹过来。风过之后,海子脸上也布满了腥气。
老汉摸摸索索地弄出了一点儿火苗,马灯亮了,把个狭小逼仄的船舱照得更加昏暗污浊,渔人烟熏火燎的日子即刻露出了本色。海子就感到更加气闷了。老汉似乎看出了少年的心事,就说,你上码头去看看,去见见世面吧。海子站了起来,仿佛有些犹豫不决地上了岸。他走得非常慢,可留在船上的老汉还是很快就看不见他了。老汉开始咳嗽。老汉的咳嗽声在一片死寂中传得很远很远。黑夜中的行路人哪怕听见一声干咳,一声犬吠,也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些亲人。他想那个少年一定会听见的。
远远的,果然有狗吠声传过来,对着这个大湖叫,低沉而疲倦,带着惺忪的睡意。老汉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他也困了,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重又回到死寂中去。若不是听见咕咚一声水响,老汉可能就真的睡了。老汉听见了,老汉使劲地睁大了眼睛,那声音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但老人还是拎着马灯朝那方向走去,湖水一闪之间,老人看见了什么。老人站在那儿,看着洞庭风网后边激起的一阵阵涟漪心惊不止,他把马灯捻亮了一点,又吓了一跳,海子根本就没走,海子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大船上,像一座雕像。老汉像是吓坏了。老汉压低了嗓门喊,我的爷,你爬到人家的船上干什么,快下来啊!
黄牯他们回来时已是半夜了,家伙们都像喝醉了,摇摇晃晃的乱唱一气。老汉拎着马灯站在码头上给他们照着道儿。黄牯打着酒嗝问没出啥事吧?没待老汉回答,黄牯就上了自己的船,背着手绕船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又踱到老汉身边了,俯身塞过来半瓶没喝完的酒,大大咧咧地说,喏,喝去吧,我黄牯可是谁也不会亏待的。
老汉哈着腰回到黄雀嘴儿上,每走一下脑壳就要栽一下。海子早已睡了。老汉举着灯照了照少年的脸,绒绒的汗毛上挂着些微汗。到底还小啊,挨着枕头就到了梦乡,连那只滑到床沿下的手似乎也在静静地呼吸。老汉把少年的手拿起来时,看见上面有些没洗净的油渍。老汉的心就惊慌地跳了跳。这伢崽,这伢崽,他没干坏事吧?
到了早晨,那出航的钟声迟迟没响,一夜都没合眼的老汉,就更加紧张不安地看着海子了。海子洗手脸时,又拼命地搓那油污,搓得那样狠,像是非要搓掉一层皮不可。老汉看见了,水里也漫着一层油污,就像飘着的一片片乌云。早晨的湖水是一天最清澈的时候,清得能看见天空。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漂浮起来还有好些死鱼。出事了,出大事了。老汉点上一颗粗劣的纸烟,抽烟的手一阵阵颤抖。他又看了看海子。海子也从裤袋里摸出一根弯弯曲曲的纸烟,在膝盖上仔细抹平了,叼在嘴上。这烟是黄牯昨晚赏给他的,他没吸,现在他想吸了。海子在老汉的烟头上凑了点儿火,猛抽了一口,血就涌到了脸上,脸在燃烧。他觉得干渴难忍。
黄牯划拉划拉着过来了,看着老汉,又看看少年。这油污是从黄牯的船上流过来的,只他的船上有机器,机器的油箱漏了。黄牯毫无表情地看了看那把一只手藏在背后的少年,突然把少年的手抽了出来,笑了笑,拊掌一击,好,好哇,像你爹,有志气。少年死死地盯住了黄牯,胸脯一起一伏。他等待着。黄牯听见他的喘息声,眼里露出了笑意。黄牯把他放了,又朝老汉招了招手,脸阴阴的像是要告诉老汉一个什么秘密。老汉赶紧把脑袋伸过去了,黄牯啪啪就是两耳光。
老汉捂了脸说,打得好!
黄牯说,老不死的!那湖里的迷魂阵也是你插的吧?
老汉吸溜了一下鼻子,黏稠的血正慢慢地流下来,老汉也不擦,血丝挂在纸烟上,烟就向下耷拉着。老汉又吸溜了一下,不知是在吸烟,还是吸血。
黄牯皱了一下眉头,老不死的,我问你话哩,那迷魂阵到底是不是你插的?
老汉低声说,是……是我插的。
黄牯笑了,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把卫生纸,大概是预备着上茅房擦屁股的,现在派上用场了,他用一根手指翘起老汉的下巴,老汉的脸就仰起来了。黄牯把老汉脸上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了,干净得只剩下一道道黝黑的皱纹了。黄牯扔了那血淋淋的纸,摸了摸那个白发的脑壳说,记住了,要是渔政来了,你就这样说,大点儿声!
黄牯背着手踱走了。老汉瞅了瞅海子,海子正瞅着那油污里洇开的血丝出神。油污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血丝是丝丝缕缕的。老汉摇摇头,压低嗓门说,伢崽哩,你太不晓得事了,人家赏了咱一碗饭,就看得咱一牛大了,咱可千万别以为自己就牛了,咱爷俩比不上人家一根小指头哩。
那是你的想法!海子猛地扭过头来盯着老汉。
老汉吃惊地看着少年,少年那凶狠的目光让他下意识地咧了咧嘴。老汉突然明白黄牯为什么把那少年放了,黄牯可能也看见了少年凶狠的目光。那黄牯其实没说错哩,这小子活脱就是他爹呢。老汉说,伢崽你要听人劝哩,你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可真是条鳡鱼啊,又倔又犟好勇斗狠,他吃亏就吃在这性子上。人和鱼都一样啊,性子都不能太刚烈了,太刚烈了活不长啊。这人哪,往江湖上一走其实还不如一条鱼哩,这大湖里年年都要淹死人,可从没淹死过鱼哩……
鱼又怎么样?海子恶狠狠地打断了老汉的话,我宁可像我爹那样淹死,也不愿像鱼那样任人宰割!
老不死的忍不住也发火了,伢崽,等你翅膀长硬了你再说这话,等你也有了那么一条大船,你再说这话,你现在说,还太早哩。
海子冷笑着说,不早,一个人太狠了也活不长哩,我看那黄牯就活不了几天了。
老汉急忙用手把少年的嘴捂住了,又紧张地四下看看。少年的嘴被死死地捂着,老汉感到手心里散发出来的热气越来越重,老汉把手挪开,就看见了手心里的血,少年把自己的舌尖咬破了。
那钟声又骤然响了起来。所有的船于是都知道,洞庭风网上那台漏油的柴油发动机已经修好了。船们都看着那船,看那悬在樯桅上的一口大钟。钟是黄牯在敲。黄牯平时是懒得敲钟的,嘴皮动一下,他手下的伙计便赶紧过去敲了。可今天黄牯搞得挺隆重的,他骑在一个伙计的肩膀上,敲得猖獗,敲得一个大湖都开始发抖了。
老不死的两只手抖个不停,荡桨时,不是这把桨落了,就是那把桨落了。海子倒平静,没一点事儿的样子,伸手来抓老汉手里的桨。海子说,你老了,还是我来划吧。老汉猛地把桨攥紧了。老汉突然加快了速度。那小小的黄雀嘴儿,此刻真的像是在飞了,两叶展开的桨就像鸟儿的翅膀,翅膀掠过浪尖,浪就一下子支棱起来。极快的,它就从一条条渔船中穿插而过,但没谁看它,生怕看它一眼就会受到牵连。
海子也不再坐着了,他站在船头,就显得比原来高了许多。海子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大湖上,在这条船上找到某种奇异的感觉。小船射出去的那一刻,他甚至产生了某种生理反应,那神秘的不可理解的亢奋之感,让他想要呐喊,想要嚎叫。然而,他很快就感到不对劲了,越来越不对劲了。
你要把船划到哪里去啊?海子冲老不死的喊。
回去,回家!
老汉像是要驾着这条船冲出一个大限,一个可怕的命数。只有老人,只有这老不死的,才能嗅到那种不祥的气息,才能看到别人还不能看见的东西。那懵懂无知的少年,他就嗅不到,也看不见,他只听见鱼在叫。少年扑上来了,要把老不死的手里的桨夺过来,但他是夺不过去的,老汉是这大湖里最出色的船工之一,他的动作如此迅猛,少年向后仰倒在船舱里了,还不知自己是怎么倒下去的。
但老汉还是没有把船划得更远,这大湖里还有比他骂得更快的船。小船被一条渔政快艇当头拦住了。从快艇上走下来一个高个儿的渔政,还很年轻呢,年纪轻轻的眼睛里却闪着那么阴森森的寒光。他屁股后面,矮子黄牯像太阳当顶时的一团阴影,亦步亦趋跟着他。
渔政指着老汉问,这就是那个老不死的?
黄牯说,就是。
渔政刷地给老汉敬了个礼,他全副武装呢,这个礼一敬就更显出一脸的正气。老汉屏住呼吸,脑门上冒出了一颗颗冷汗。渔政问,那迷魂阵是你插的?老汉说,是。渔政问,你知不知道这样干是违法的?老汉说,不……不知道。渔政哀叹,法盲啊,你这不是捕鱼啊,你这是要灭绝鱼类啊,这迷魂阵一插,乌龟王八螃蟹虾子就要被你一网打尽了。黄牯在一旁帮腔,老不死的,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干这种断子绝孙的事。黄牯骂过了,又转过来替老汉向渔政求情,他一个孤老,一条老命,这款你就别罚了,罚啥呢?罚几根老骨头?渔政问,那怎么办?黄牯说,就让他把那迷魂阵拔了吧。
黄雀嘴儿又被快艇押回来了,押到那迷魂阵里,渔政和黄牯都看着,看老汉跳进湖里去拔迷魂阵。这迷魂阵插进水底的泥里很深,老汉沉进水里,看不见人,只看见冒出一个个浑浊的气泡。每隔不久,老汉就会捉住一条鱼露出水面,露出水面那鱼便一跳,跳进了那条快艇里。那快艇里很快就有很多鱼跳来跳去了。渔政瘦削的双颊便有了笑意,眼睛也不像那么阴森了,他把目光慢慢地移了一下,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这小船上还有另一个人。这小子是谁啊?他指着海子问。
矮子黄牯踮起脚来咬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渔政咧嘴一笑,黄牯也龇牙一乐。海子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在议论他爹,还是在议论他自己,那鬼头鬼脑的样子,让他突然奇怪地觉得,他爹可能死得没那么简单,爹那么好的一身水性,怎么会在水里淹死呢?海子下意识地把脸孔仰起了一点,好像自己也溺在水里了,呼吸不到空气了。
那渔政突然问,你站着干什么?你怎么不下水去拔?
黄牯说,算了算了,这黄雀嘴儿还是头一回下水呢,莫让他给淹死了,给他们家也留下个种吧。
海子吃力地呼吸着,一股邪火从心头上直往上涌,不禁握了握拳头。他无意识地做出的这个动作,恰好被渔政看见了。渔政说,这小子凶巴巴的,想要干吗?黄牯说,和他爹一个德性。渔政便对海子说,别像你爹,一个人力气再大,也对抗不了法律。黄牯附和着说,黄雀嘴儿,你听见了没有?叔叔说得对哩,叔叔是为了你好哩,你还小,从小要学好样哩。
这迷魂阵明明是你插的,你却要赖在别人头上。海子骂,声音细如蚊蝇,像是在心里骂,心里感到一阵极大的痛快。快艇上那两个人都猛地一惊。渔政低下头来问,你说什么?黄牯跟着问,你说什么?问了,伸手在海子的下巴上捏了捏,像是逗这小子玩儿。就是你插的!海子喊,海子喊出的声音很古怪。快艇上那两个人互相惊讶地看看。渔政问,他说什么?黄牯也问,他说什么?
老不死的又一次浮出了水面,那条快艇已经开走了,开过来的是那条洞庭风网。一个伙计正把黄雀嘴儿系到大船的屁股后面。老汉摇摇满是泥泞的脸,好让烂泥掉下来。黄牯站在大船上说,别拔了,把鱼都给我取上来,再把迷魂阵插好。
从这一天开始,黄牯不再让黄雀嘴儿去捕鱼了,黄牯让老不死的给自己管着这个迷魂阵,每日里只负责布阵、取鱼。取上来的鱼也分给老汉,尽他装,装得黄雀嘴儿都装不下了,大船便拖着小船,去渔港里去卖。
怎么样,比你们自己捕得多吧?黄牯叼着烟问。
多哩,多得多哩。老汉每晚都谄媚地堆着一脸笑。黄牯打酒给老不死的喝,买烟给老不死的抽。黄牯自己抽什么烟喝什么酒,老汉就抽什么烟喝什么酒。黄牯总是说,我从来没亏待过人家。但老汉还是给黄牯跪下了,跪下来向他哀求,要他把少年掉了的下巴给合上。黄牯满口答应。黄牯说,我一定会给他合上的,但现在还不行,得等他先学会说话了,像你老不死的这样会说话了,我就给他合上,你就让他跟你再好好学学吧。
黄牯还做了个往上一推的手势,叭!听见什么地方的骨头很痛快地一声脆响,那脱了的臼骨似乎就合上了。船上那些伙计,再次被老板的幽默给逗乐了,爆出一阵一阵的笑。
海子每日掉着下巴,也跟着笑,也想说点儿什么,笑和说,都像哑巴发出来的声音,又像是一头猛兽在低声吼叫。一日三餐,连吃饭都是老不死的给他喂。老不死的不知道他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只拣自己喜欢吃的,给少年喂。海子想把嘴合拢都合不拢了,那样子就更像一只张着嘴待哺的黄雀嘴儿了。海子自己使足了劲把下巴往上推,手指触着下巴时已经感觉到有些扎人的东西,那是他刚刚长出来的一点儿胡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少年那蓬勃生命的生长,海子也听见了自己身体内那强劲有力的拔节声。他惊奇地发现,在吃下那么多鱼胆之后,他的眼睛真的一天比一天亮了,哪怕是漆黑的深夜里,他看见的一切比光天化日下还要清晰,他现在不光能听见鱼在叫了,还能一直看到很深的湖底,看见鱼在哪里游。这让海子感到恐惧,这个世界突然对他没有任何秘密了。
老汉也怕啊,他再也不敢去同少年对视,那双眼慢慢地充满了阴绿的胆汁,像是荒凉湖州的茫茫黑夜里阴戾地闪着光的狼眼。每晚少年睡了之后,老汉也不敢睡,只是和衣躺在床上眯一会儿。那床只是狭小的船舱里架起的几块铺板,隔开一层潮湿。老汉紧挨着少年的身体,感觉少年正在缓慢地变得强大起来,这条小船,这张小床,是越来越容不下少年了。
入秋了,床板下流过的不仅只有湖水,还有风。风到处乱钻。人一老,就感到这岁月里到处都是缝隙,四下里都破着,秋风啊,已经颇有凉意了。老汉想给少年掖一掖被子,手一伸过去,摸到的却是一个更大的虚空。老汉不敢惊叫,也不敢掌灯,他爬不起来了,他被一条缆绳结结实实地绑在床上。是一个死结。那个少年还是不大老练啊,他没把老汉的一条手臂给捆住。
第二天早晨,是个大雾弥漫的天气,那出航的钟声迟迟没响。可能永远都不会敲响了。待到大雾散尽之后,人们发现,那条洞庭风网从这个大湖里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只黄雀嘴儿。又过了许久,已经是冬天了,冬天水浅,为了疏浚湖底里的淤泥,挖泥船挖出了一条大船,船底被凿了一个饭碗大的窟窿,对于一条大船来说,它实在很小,可足以让一条船沉入湖底了。船舱里一半是湖水一半是泥沙,泥水中有些白骨,分不清是人的还是鱼的。后来经人仔细辨认那一堆骸骨中没有少年,都是些老气横秋的大人。
那只黄雀嘴儿,人们倒是发现得比较早。看见它时,它在湖心里漂着,随波逐流,没看见船上有人,像一只被人遗弃了的小船。是船舱里的咳嗽声把别的船吸引过来了。老不死的还绑在船上,就像夹子夹住的一只耗子。他想解开那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那绳子是被人用刀割断的。老不死的一手撑在床板上,弯曲着高大空洞的身子还使劲地咳嗽了一阵,似乎要把他漫长的一生都咳出来。
我怎么就不死啊!老不死的喊。怪委屈的。
别的船呼啦一下子都笑开了,笑着开心地骂,这老不死的!
现在偶尔还能看见洞庭湖上漂着的那只黄雀嘴儿。一条船在湖里漂久了,就会有鸟飞到船上来做窠。那鸟也是只黄雀嘴儿。船上一个老人,一只鸟,还在这个大湖上寻找那个失踪了许久的少年。又有人说,那鸟就是少年的魂呢。
黄雀嘴儿,风没影儿。是江湖童谣。每次那湖岸上的活蹦乱跳的顽童一唱,船上那黄雀便把翅膀哗地一收,单腿立在老汉的头上,居然纹丝不动。老汉于是挺直了腰板,手里的两把桨高悬着,却久久不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