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门推开时,满屋子的姑娘集体摇晃了一下,眼睛刷地亮了。
小伙子下意识地在门口站了站,一只手还放在门把手上。大约是一下子看见了这么多姑娘,也很紧张,突然挪不开步子了。他这样站着,逆着光,面孔看不大清楚,但身材是好身材,是女人们常说的那种衣服架子,肩宽,臂长,体形英俊。他那漂亮的髋部肌肉在牛仔裤中勾勒出来,更衬托出浑身上下的舒展和两条长腿的挺拔劲儿。有那么一刻,姑娘们全都像傻掉了。我是过来人,眼见这些平日里疯疯癫癫跟小荡妇般的女孩子,现在一个个都抿着小油嘴,低垂着眼皮全都变成淑女了,心里直想笑。在一个瞬间,生活似乎在发生某种奇妙的变化。
过了一会儿,站在门口的小伙子先缓过神来,在早就推开了的门上轻轻地敲了三下,非常有礼貌有修养。
“噢,你们好。”他说。
杨荣坐得离门口最近,听了这句太迟了的问候,回敬了一句:“太多余了吧!”
办公室里立刻就爆出了一片嬉笑声,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坏。
我发现小伙子的脸就更红了。办公室里咝咝地放着冷气,可他鼻尖儿上挂着一颗汗珠,亮光光的脸上也汪着汗,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纯真,像小孩子。他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过脸来看着我。看我像个大姐吧。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温柔的情感,站起身来,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一下,说:“坐啊,还傻站着干什么?”
小伙子从此便在杨荣对面的那张桌子后面坐下了。这倒不是我的特意安排,只有那里是空着的。它已虚位以待了许久,在小伙子到来这之前谁也不知道是谁来坐。他来了,当然就是他了。
小伙子叫王黎明,是从一所重点财经大学毕业后,被我们局长从人才市场上招聘来的,老爷子又把他分到了我们综合计划办。我们这个办公室在局里最深入人心,这倒不是它的职能有多关键,完全是人的性质所决定的,全是姑娘,只我是个已婚女人。而且都是很不一般的姑娘,要么是因为本身很优秀,要么具有某种优厚的背景。市财政局是什么单位,不说你也知道,要在这里端上个饭碗,一般人是想都不敢想的。王黎明要不是财政部直属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恐怕也只能站在门外看着。也可以说,这小子是我们要来的。我们不去要,这小子不见得就能来。
女人一扎成了堆,就有了那么一种很奇怪的力量。别看我手下的这班姑娘很多连对象也没找,小嘴却油得很,她们逼着我去找局长交涉,说在一种单调的气味里呆得都不像个女人了,这也太摧残人性了不是?我一说,老爷子半天合不拢嘴,乐了。又盯着我看了半天,看得我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头了,老爷子发话了:“噢,怪我疏忽了。下次人才招聘会上,我给你们抓个小帅哥来。”回到办公室,我把这天大的喜事宣布了,却没有出现欢天喜地的场面。有个姑娘当时还叫了一声:“信他的,肯定又是在哄我们,他会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直到王黎明,实实在在的一个大活人每天就坐在姑娘们眼皮底下了,这才信了。你想忽视都不行。刚刚从一场惊喜中平静下来后的姑娘们很快又发现,王黎明除了条子好,实在也不是什么美男子,眉眼长得太挤,嘴唇也显厚,看上去就有了一种天生的紧张焦躁的神色。而且,办公室里不但多了一种别的味道,更主要是突然多了一种障碍,谁想干点啥都不那么方便了。王黎明没来之前,我们就像一个独立的旁若无人的世界,姑娘们敲打一阵键盘之后,就开始照镜子描眉毛涂口红,谁要买了一个款式新颖的乳罩,就会把上衣一撩,露出洁白新鲜的肚皮和乳沟,让别的姑娘来欣赏评点,完了总免不了你揪我一把我拍你一掌的打骂、逗趣。谁身上来了,打开电脑桌上的抽屉,拿出一包安尔乐卫生巾就去上厕所,又兴奋又骄傲的样子。谁要是提起个男人了,立刻就会招来一阵骂。骂是女人议论男人的主要方式。骂他们花心,傻不溜叽的,却又那么反复多变。越骂越开心,骂着骂着每个姑娘都流露出了美滋滋的下流表情,好像她们真的了解男人了。女人嘛,就这个样子,内心里都很无聊,又很贱。
现在这个相对稳定的世界突然受到了干扰。过去那种习惯性的动作偶一抬头时,谁都会猛地打一激灵,立刻就会拿眼去偷窥王黎明,感觉那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派来的密探,一不小心就让这贼小子触及到了无人触及的部分,说话时声音都放得极小,生怕说漏了嘴泄漏出一个什么隐私了。最不可名状的其实还是王黎明。他和杨荣面对面地坐着,背对着门,不但要面对一个杨荣,还要面对杨荣身后的一大片姑娘。小伙子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一天到晚低着头。连我这种大姐级的人物,他也只敢从眉眼以下看过来,目光和我碰在了一起,也免不了脸红。每天他就这样低着头忙案头上的事,除了偶尔站起身来给杯子里续水,或去上趟厕所,我没看见他还有别的动作。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办公室的气氛都莫名其妙地感到十分压抑。
2
打破僵局,已是这一年秋天了。
秋天是我们局一年最忙的时候。我们得抢在每年一度的市人大会召开之前,完成年度决算和新一年的预算。财政无小事,尤其是现在这种吃财政饭,给你多少钱,给他多少钱,多一分少一分都显得极其敏感。每当这时,我们就要夜以继日地干,电脑开得发烧,摸上去烫手。老爷子又发话了,电脑可以发热,人脑可不能发热。他生怕大伙儿累坏了,提前在一个风景区包下了一家宾馆,连人带电脑,把我们这些参与预决算的骨干们一车拉到了那儿。
窗帘一律拉上了,我们很神秘地干了起来,就像高考命题阅卷一样。王黎明令人惊叹的专业才华就是在这时显露出来的。他不用电脑,只凭自个儿的脑子,让我们十几个人同时报数字,而且是各报各的数字,我们嘴皮子有多快他算得有多快,这边话音刚落,他那边就报出了结果,你再用电脑复核一遍,神了。
开始我们都还将信将疑,只想试试他。
“别浪费时间了。”局长也说。但我发现局长其实和我们一样,也无法按捺孩子般的强烈好奇。他一屁股坐在我旁边,挺直了腰板,摆出一副坐镇指挥的姿态。当一轮一轮的结果被王黎明准确地报出来后,谁也不敢像平时那样看王黎明了。王黎明抄着两只手,把嘴角弯曲翘起,坐在那里像一个天神似的。听声音都有些变了,变得高远而又缥缈了。窗户关着,仍有一股缓慢回旋的风掀起窗帘,吹进来零星的阳光,把王黎明的脸映得光怪陆离,看上去反倒更加神秘。房间里开始飘荡着某种不祥的气息。我发现坐镇指挥的局长也开始瞪着王黎明发呆。尽管他一直挺着腰板,脸上却颤动着恐怖的表情,屁股底下的几条椅腿儿也在颤抖。
“真是活见鬼了。”他低声嘀咕。
终于出了一次错。王黎明报出来的数字和杨荣用电脑打出来的没对上。杨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口气像是憋了很多天了,终于喘出来了。
“错了!”杨荣喊,激动得舌子都打卷儿了。“我说呢。”她又用微微有点坏的眼神看着王黎明,说。
“不会吧。”王黎明站了起来,还是那么不慌不忙,走到杨荣的电脑前,看。“你少上了一个数字了。”他慢慢又坐回了他的椅子上,坐正了,说:“你再打一遍。”
清脆的击键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杨荣最后敲了一下,她敲得并不重,我们却一齐站了起来,连局长也站了起来,盯住了电脑屏幕上那个静默呈现的数字,使劲盯住它,感觉就像是用心灵的全部力量在盯着。然而它真的没错。杨荣这时已经伏在桌上了,像是昏过去了。一缕细小的哭声飘了起来。她这样哭近乎无意识的,却让我们全都哽住了,突然都说不出话了。
“我说呢。”王黎明慢悠悠地说。
杨荣突然站了起来,屁股有力地甩开了椅子,冲到王黎明面前,眼睛里滚动着泪珠,大叫:“难道你就没出过一回错?”
忽然呢,我们都愣住了。后来我发现,正是杨荣这句被王黎明激出来的一句带稚气的话,无意间表达出了我们对王黎明本能上有一种抵触还生出了这之后的许多事。
3
杨荣是我们局长的女儿,在局里也就跟个公主似的供着,暗恋她的小伙子不少,但真正敢于追她的,只有马小奔。以前杨荣桌对面那把椅子空着时,在那把椅子上坐得最多的就是马小奔了。
马小奔理个高干子弟的板寸头,寸发又都搞得一根根蜷曲起来,酷似非洲黑人的发型,样子显得有点凶恶,但心眼不坏。谁要托他办个啥事,他说到了,就能给你办到。马小奔他爹是我们这个拥有几百万人口的市长,到他家去上访的人就很多。这些被拦在门外的上访者,只要被马小奔看见了,就会放他们进去。一次有个瘫子来上访,是马小奔背进去的。这事后来不知怎么传出来了,说起来就觉得好笑。马小奔自己也一个劲儿傻笑,笑着骂他爹王八蛋,一点也不关心咱老百姓的死活。这骂里自然也掺杂了一点小小的吹嘘,毕竟只有他,才可以骂他当市长的爹。所以骂过后又觉得非常光荣。我们都很欢迎马小奔,这是个活宝,逗起来很好玩。这次,我们刚从风景区撤回局里,马小奔就抱着一只大西瓜来犒劳我们。他业务不行,没去风景区。西瓜太大,他两只手搂着,腾不出手来敲门,正巧杨荣上了卫生间回来。马小奔喊:“快,帮哥们一把。”杨荣开了门,却又把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最后还是我给马小奔开的门。我们分吃了这个秋天里的西瓜,很甜。杨荣却不肯吃。马小奔挑了一块谄媚地递给她,她把嘴张开了,却是喊:“拿开,别把我的桌子弄脏了。”马小奔也不恼,他一屁股坐在王黎明让开的座位上,把西瓜呱唧呱唧地嚼得很响。馋她呢。杨荣说:“猪样的。”马小奔就放肆地笑,血样西瓜汁液糊得满脸都是,胸襟上也洇湿了一大片。说心里话,我觉得这也是他性格中最可爱的一部分。王黎明就不同了,他没地方坐了,就站着吃,一口一口地吃得很斯文,一边吃还一边用纸巾揩拭溢出来的瓜汁,一块西瓜吃完了,嘴角干干净净的,牙齿还是那么白。却也很可爱,跟个爱干净的孩子似的。马小奔又要递给他一块西瓜时,杨荣突然发火了,一巴掌把那块西瓜打飞了。马小奔还是一个劲儿地坏笑,故意去激杨荣:“馋了吧?”杨荣没理他,却冲王黎明喊叫:“没出息!”
王黎明没想到杨荣会骂他,一下子傻眼了。
这小子的确是太傻了,他压根儿就没往男女感情那方面想,还觉得怪委屈的。只我明白,杨荣这样一反常态,实际上已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抑的情感状态。杨荣这姑娘我也是知道的,虽然偶尔会泼辣一下放肆一下,但骨子里十分老实,每有哪个男孩子走过来跟她套近乎,她就用惊恐的小动物般的眼睛看着你,很警惕地防范着什么,又有一种缺心眼的可爱。但她并不防范马小奔,我看得出来,她眼里根本就没有马小奔。私下里,她也跟我说过,她最不喜欢干部子弟,讨厌他们身上的那股衙门气。
这样的女孩其实又是很难经受得住异性诱惑的。从风景区回来之后,我就发现杨荣看王黎明的眼神有些变了。每次王黎明埋头于案上时,这女孩就会用极明亮的眼睛递过去一眼。片刻之后,又递上一眼。怎么就看不够的样子。我不知道王黎明是没勇气和这样的目光交流,还是根本没有感觉,总之是毫无反应,连我都替杨荣感到委屈,真是白看了他了。
从风景区回来之后,局长对我们这个办公室格外地关心起来,每天总有一次,他会推开我们的门,也不走进来,就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一阵,但最终总要把目光落在王黎明和杨荣身上,严肃地看上好一阵,似乎要看出一点什么真相来。我悄悄地跟了出来,捅了一下老爷子的腰眼,打趣他:“看什么啊,鬼头鬼脑的。”平时,老爷子也爱跟我开个玩笑什么的,就摸着花白的头发说:“一个小伙子,十几个姑娘,我就怕你手下的那班姑娘们打得头破血流啊。”我笑道:“你最担心的还是杨荣吧。”老爷子说:“我就这么个丫头,你说我能不担心?”他叹了一口气,我跟着叹了一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然后我又说:“你就放心吧老爷子,马大公子追杨荣追得正紧呢,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啊。”老爷子的脸一下子拉长了,摇头道:“他老马又能当多久的市长,我老杨又能当多久的局长,只希望,咱老杨家的丫头找户平常人家,过一生平常的日子罢。”
这话让我感动了好久。老爷子掏心窝子了,像平常人家的父母流露出了真挚的儿女之情。或许女人都是天生的红娘吧,比如我,自己没有了谈情说爱的资格了,就想着帮别人谈情说爱了。我甚至通情达理地猜测,老爷子在茫茫人海中挑来这么个单纯老实的大学生,一开始就安了这个心眼吧。
我先试探了一下杨荣。杨荣好像早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脸上飞起一片娇羞的红潮,把指头按在胸前的纽扣上,扭来扭去,这已经是一个女人味十足的诱人动作了。果然,还没等我说到话题上,这姑娘就委屈万分地低低尖叫了一声,小脸上就显得更加娇艳了。我就知道这事儿成了一大半了。但她撒了一阵娇后突然又问我:“大姐,难道他真的就没出过一次错?”我笑着问:“你是不是觉得他太完美了?”她警觉地看了看我。我又问:“你很想他出一次错?”杨荣沉吟了一会儿,悄声说:“我有点害怕……我觉得他太可怕了,他好像不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
我听了微微一惊,这姑娘其实把我自己的感觉说出来了。我也很想王黎明出一次错,哪怕是像马小奔那样,身上有那么点坏毛病,抽点烟喝点酒,也会让我感觉亲切一些,更像个人些。我对王黎明观察得更仔细了。我想只要是一个人,仔细观察之后总会露出什么毛病来。我也的确观察到了王黎明身上以前被我忽视的一些小细节,但这都无损于他的完美,反而让人觉得他更加优异了。小伙子每天早晨上班都要提前一刻来,先把我们办公室的门窗都打开,放新鲜空气进来,然后把地板和公共走道来回拖上几遍,等到我们来时,被阳光照亮了的地板,泛着宁静的光泽,楼道尽头卫生间的气味也不再那么难闻,点上了很好闻的线香。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现在都一一进入了我的视线。每看见他弯下腰去拾地上的一个烟头、一个乱扔的纸团,我就感叹,现在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小伙啊?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些大学刚毕业的,都不知道自己长了多大的本事了,眼睛都长在额头上了,谁还顾得上去看他们脚下踩着一小片地,都在半天云里爽着呢,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的隐患一天天暴露出来了,局里像王黎明这样的年轻人,哪一个不保持着小孩子希望受人宠爱的优越感?
这段时间局长也在大会小会上表扬王黎明。老爷子每次看了年轻人做的报表就头痛,数字潦草得像医生开的处方,纸页上到处都是墨渍,有一次他还在某小姐做的报表上看见了一个猩红的唇印。看看王黎明做的报表吧。局长要秘书把王黎明做的报表贴在宣传栏里,每一个阿拉伯数字都是标准的手写体,说明文字一色蝇头小楷,图表上的圆滑曲线、数轴都干净利落,直接而清晰,没一点儿多余的东西。也有跟老爷子顶牛的,像马小奔,要求局里实行无纸化办公。局长瞪着眼睛说,无纸化办公当然是要搞的,可你们不要忘了,那也是人搞出来的,如果电脑可以干一切,我还要你们干什么?你们都去蹦迪、染黄头发、剃光头吧。
那天马小奔没跟老爷子争,但第二天他真的剃了一个大光头贼亮地出现在我们办公室里,这小子想把自己整个儿弄成了一个愤青,看上去却很听话,反倒比那一头蜷曲的板寸顺眼得多,乖得多。
“王黎明!”他进门就叫了一声。
王黎明直了一下腰,接着又弯下去了,眼睛仍看着桌上的图表。
马小奔说:“你要是黎明就好了,你唱什么大家都爱听,你的名字前面多了一个字,你就省点儿事吧哥们。”
王黎明还没什么反应,杨荣突然站起来了,把马小奔使劲往门外推。马小奔一边后退一边笑:“你推我干什么啊,我又不是来跟他打架。”开始我们还有点紧张,听他这么一说,我们也都笑了。杨荣把门关上了,又用屁股抵住门,微微喘着气,盯着王黎明的后脑勺看。王黎明还是低着头干他的,一点心思也没放在这女孩身上。杨荣这次没哭,但经过王黎明身边时掀起了一阵风。王黎明急忙用两只手捂住了桌上的图表,自言自语地说:“对,就这样。”
原来王黎明一直在研究我们正在使用的这套软件。他琢磨了好些日子,把这套软件改动了一下,立刻效率大增。原本要几个人干的活儿,现在一个人干起来还挺轻松了。这事我都不敢跟老爷子说。他老人家每次开会都嚷嚷人太多了机构臃肿要裁员什么的,这事要让他知道了那还了得。当我们懒洋洋地享受着这神奇迷人的高科技时,又觉得一个人太能干了也实在可怕,这小子会砸掉我们的饭碗。
我不能让这小子一门心事钻在业务上了,他干什么都有一股痴迷劲儿。无论如何得转移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那段时间我脑子里很乱,我都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但我对撮合王黎明和杨荣这件事,除了当初那种本能的盲目的热情,显然已掺杂了某种危机感。
我也没试探,没转弯抹角,直截就说了。嘿,好事啊。我说。他一时没有什么反应,脸也没红。
但我自以为能掌握这个大男孩子的心理,以为他是在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中还没缓过神来。我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一下,“说话呀,又犯傻了不是?”我又强调:“傻瓜,对你爱的女孩说心里话,可不要等得太迟了,没看见多少人正在追她呢。”他却无端地笑起来,十分捉摸不透的那种笑,笑得又看见那一口雪白的牙齿了。
“笑,你就知道笑!”我虚张声势,他这样子又让我感到害怕了。
王黎明的回答更加让我吃惊。
“我一想起她穿衣服的样子就好笑。”王黎明说。“衣服怎么能那样穿呢,把一个清纯美丽的女孩,全给穿坏了。”他又说,还咂了一下嘴,很惋惜。
我没好气地问:“那你说,她该怎样穿衣服?”
王黎明严肃地说:“不光是她,全局上下没几个会穿衣服的,也包括你,都是乱穿一气。”
我笑了起来,笑得连自己都犯迷糊了,究竟是笑什么啊。
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问:“这有什么值得好笑吗?”
4
难怪有人说,智力超常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怪癖。王黎明这位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哥哥,除了上班,他好像没别的什么爱好,他唯一的爱好就是逛时装城,而这样爱好通常是属于女人的,放在一个大老爷们身上就有些古怪可笑了。
第一次陪王黎明上街去买衣服我纯粹出于好奇。平时我对男人穿什么并不怎么在意。男子无丑相,只要看顺了眼都还可以。男人穿什么衣服好像也都过得去,像我们局长,虽然年过半百了,满身散发出烟酒味,领口围着一圈油垢,脚上的皮鞋从买回来那天起几乎就没擦过,但这无损于他的局长形象,每次他往属于自己的那把椅子上一坐,立刻就拥有了一局之长的全部威严,他的不修边幅,反倒显出了几分雍容大度,如果他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可能还会显得小家子气了,没有现在这样一种气度和风格了。而王黎明如此讲究穿戴,我也是在他的提醒下开始注意的。现在我都想不起来这小半年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时候穿的是什么了,越仔细想脑子里越是一片茫然。但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王黎明每天早上走进办公室,都给人一种光彩照人的感觉。
王黎明现在在我前面走。我特意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在背后观察他。他走得不紧不慢,朝着一个方向以同样的节奏和速度平行移动。他的回头率很高,无论走到哪里,他总会吸引不少人的目光,尤其是女孩们亮晶晶的目光,那是一种真正的注视。这说明他身上的确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却被我们忽视了。我还看见了一些大街上闲逛的失业工人,一个个胡子拉碴的,手里攥着啤酒瓶,一条裤腿高一条裤腿低,跟着拖鞋大摇大摆地晃荡着。王黎明并不绕开他们,径自向他们走去。这时候我格外担心,我怕这些满肚子火气的家伙们会找王黎明寻衅闹事,会揍他一顿。怪了,王黎明一走近,他们便自觉地闪开了,把路让了出来,只默默在王黎明走过的路两边,肃然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这些人活到了如此糟糕的境地,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强烈地表现出一种尊重感呢?这是我怎么也想不通的事儿。
王黎明不但逛时装城,也去本市最好品牌服饰专卖店,甚至连街边廉价的小衣摊也不放过。他并没有那种强烈的购买欲,看见了什么就买什么。他很挑剔,很少买,更多的时候他是在看。同样一件衣服,一般人只看到它的表面,它的颜色,它的光泽,用手摸一摸它的质感,或小心翼翼地用火苗燎一下纤维,看它是化纤、纯棉、毛料还是混纺,然后穿上,走到试衣镜前去反复端详,看是否合身、熨帖。我买衣服就是这样子的。但王黎明不。他根本就不接触衣服,就站在离那件衣服三步开外的地方,一言不发地看,呼吸均匀,仿佛进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中。卖衣服的地方总是很吵,卖衣服的人也会上来撒嘴皮子,急着要把自己的货物摊销出去。再吵,说得再好听,王黎明都很安静。漂亮的售衣小姐已经把一件西服摘下来了,就要披在王黎明身上了。我也觉得那件衣服不错,劝他去试一试。
“走。”他说。
“试一试总可以的嘛。”走出了服装店,我说。
他笑道:“不用试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个儿最熟悉。”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买什么衣服,买什么款式,不要只看牌子,你得对你的身体十分熟悉,最主要的,还是要热爱你自己的身体,这样就不会滥买衣服和胡乱地穿衣服了,一个人穿上一身合体的衣服,就觉得自己有自己的一块天地在,有了一个很私密的生活空间。衣服不合身,即便你穿的是华装盛服,一身名牌,你也会感觉到那衣服是从哪里偷来的,你其实生活在离那身衣服很远的地方。”说到衣服,王黎明话多了,他要么不说话,一说话都是这口气,在我们从一家时装店走向另一家时装店的途中,他一路上滔滔不绝。
我说:“太玄了吧。”
王黎明又认起真来,翻了翻眼睛,“不玄,很简单啊,你自己穿着舒服,别人也看着舒服,就行了。”
“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听得都有点害怕了,不就是买件衣服么,搞得那么复杂干什么。”
“不,”他又跟我争辩起来:“你不要把买衣服穿衣服看得太简单了,那是一种境界,没有这种境界,你是买不好衣服的,也穿不好衣服的。”
“照你这样说,我们都算白活了?”
“我就觉得,中国大多数的人都算是白活了,吃,吃不出味道来,穿,穿不出个人样儿来,生活要多粗糙有多粗糙。”
不知怎么的,我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我怔住了。来的时候,我甚至不怀好意地揣测,这小子该不是张国荣一路的人物吧?现在我突然发现,有一种东西已经穿透了现代人生活的本质。不光是生活,我们的情感是不是也太粗糙了?
至少,我不再觉得王黎明古怪而可笑。
因为衣服,我和王黎明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弟。时间长了,我也从他那里学来了一些购衣服的窍门儿,我原来买衣服只注重手感,总是用手去把握一件衣服的质地,现在不了,我也像王黎明一样用鼻子去嗅,其实嗅觉才是人类最灵敏的一种感觉,嗅了,你就知道,是蚕茧是棉花,还是从科尔沁草原上那些雪白的羊群身上剪下的毛绒。这都是藏在一件衣服背后的东西,这是一个多么大的世界,你感觉到了这一切,心里就有了某种贵重的东西,也就在衣服之外找到了某种生命之美的蕴含。再去看一件衣服时,有些从未有过的感觉就会泉水般地在心底涌了出来,唤起生命之欢乐的跳动,懂得了上天造人的巧妙。一种对完美生活的渴望,也越来越深地钻进了我的心灵。
当我穿着一身新买上的衣服出现在我们办公室里时,姑娘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子。没想到吧,我这个大姐竟然也会有这样美丽的时刻。紧接着就全都围上来了,问我:“哪里买的呀?”“我也要去买一套!”“快说呀!”
我故作神秘。我也不想把王黎明的这一种天赋过早地暴露。
我只悄悄地告诉了杨荣。
“他?”杨荣惊得眼仁儿都快掉下来了。
5
是冬天落第一场雪的时候,杨荣把一只手插在王黎明的风衣口袋里沿走廊上慢步走来,当时马小奔头上扣着一顶翻皮帽子正在看着雪花。他惊讶地望了望杨荣,又望了望王黎明,王黎明还有些犹疑,杨荣只把丰满的胸脯挺得更高了一些。她的身材本来就很高挑。
当时马小奔惊呼了一声:“你们俩真是绝配啊!”
很长一段时间马小奔都没有为难王黎明,他和我们一样,完全是以一种欣赏的目光来看待这一对恋人。如果王黎明身边站着的不是杨荣,如果杨荣身边站着的不是王黎明,我们甚至都会觉得,这个世界都是不完整的。看着他俩,不知不觉就会对生活充满了诗同艺术的享受,感动而且喜悦。妒忌反倒在其次了。
这时我们办公室的姑娘们也都知道了王黎明是一个购衣天才。上街买衣服,就请他当顾问。好在杨荣也不吃醋,不过总是脚跟脚手跟手的。接下来全局的女人也都受到了感染,每次上街,王黎明身旁就前呼后拥着一支购衣大军。我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真像着了魔一般。王黎明成了女人们的绝对权威。他说:“好!”你会立刻掏钱就买。他说:“不行。”你突然就觉得那件衣服很差劲。找他的人太多了,他大概已经没有耐心多作解释,他的表态都很简短,跟圣经般的,行,不行,或不置可否。王黎明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他一个人的审美标准和众人的盲从会带来怎样的灾难性后果。这暂时还无法显露出来,半年之后我们才发现穿同样衣服的女人越来越多了。
同蠢蠢欲动的女人相比,局里的男人就要冷静得多,几乎是麻木不仁。男人和女人在穿着打扮方面本来就是很难交流的,极少有话说的,王黎明也的确是个例外。既是例外,在他和娘儿们打成一片时,无形中也被局里的男人孤立起来了。
虽说是孤立,他倒也没什么孤立的感觉。从一开始,他就发现自己很难和局里的小伙子打成一片。年纪再往上走的男人,王黎明也很难和他们相处。他们一边挖耳朵掏鼻孔一边和你说话,指甲里塞满了黑泥,却直拍你的肩膀。还从椅子上抬起屁股打很响的屁,把这当成一种养生之道。王黎明告诉我,和他们在一起呆上几分钟,他一整天都不舒服。“他们好像什么都不在乎,骨子里却是最自私的!”王黎明说,几乎是痛苦地叹了口气。我也摇头。这些人这样活在世间,他们不觉得自己吃了亏,一个个还自认为活得挺滋润的,实际上已经危害了王黎明这种人的生活,至少是心情。我又很担心,我感觉到已经有某种蛰伏着的危险了,不知道王黎明感觉到了没有。
中午一餐饭,大伙儿都是局机关食堂吃的。十个人一桌,都是按人头编好桌席的。女人食量较小,另外编席。王黎明和几个快要退休的老头儿编在了一起。这些老头儿大多豁了几颗牙,张开嘴就露出暗红发绿的牙床,偶尔还沾上了几片菜屑,王黎明哪里还吃得下饭,坐在那里不敢动筷子。老人们不这样想,他们觉得这孩子太老实,他们就劝小伙子多吃一点,还用沾满了口水的筷子给王黎明夹菜。看着那颤颤巍巍夹过来的一块鸡肉,王黎明赶紧捂住自己的饭碗,失声喊道:“我不吃鸡,我不吃鸡!”
“那,肉呢?”又有老人及时地夹了一筷子肉上来了。
王黎明还是死死地捂住碗。
老人们直摇头,这孩子太偏食了。
吃了饭,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肚子都是饱的,睡也睡不着,大家就下棋、打扑克,画乌龟、钻桌子。这些王黎明都不会,就去小会议室看电视。我们局长每天就坐在那里看电视。老爷子主要是看国内外的大事,再就是看天气预报。老爷子见王黎明看得很起劲,以为遇到了知音,就和他讨论起来。正是小布什访问中国,要去清华大学发表演讲,老爷子架在膝头上的另一条腿就有了动荡不安的感觉,问王黎明:“这小子又要放毒了,该不会把我们中国那些最好的孩子教坏吧?”王黎明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他指着小布什说:“这样重要的场合,他不该穿休闲服,他也太……”
老爷子忍不住低低地哼了一声,把王黎明的话打断了。也难怪他生气,他本想和自己未来的女婿讨论一下国际形势和国内问题,这小子怎么扯到穿衣服上去了。好在我们局长是很有修养的,只是哼了一声,既没摆出局长的架势也没端出老丈人的架势。老爷子后来把这事讲给我听时,神情仍有几分沉重。
“男人嘛,要少婆婆妈妈一点,多想大事。”
“你要他想什么大事啊,他又没当局长。”
我在局长面前耍惯了贫嘴,以为一个哈哈就过去了,没想到这次耍的不是时候,老爷子突然抬起头来,咕哝了一声:“你少给我来这一套,都是你教坏了的。”
我挨了这不白之冤,就和他争了起来。“你不老是说要让你丫头过一点平常人的日子吗,你是不是想把她嫁给一个总统啊?”
“我是想让她过平常人的日子,但我绝不会把她嫁给一个庸俗的小市民!”
我吓得一个哆嗦。看见老爷子两只眼睛通红了,也就没敢再跟他争。再说,像他们这种年岁的人,一个个都冥顽不化,和他们争,有个屁用。
6
事情却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糟糕。过完春节,正月初八上班那天,我们这位不修边幅的局长,竟然西装革履、打着领带和大家照面了。西服是藏青色的,含有一点儿紫,很挑人,也很内敛,穿上这一身后,他那个挺身而出的大肚子不见了,胸脯又挺了起来。胡子也刮得溜光的,很有劲儿地露出一抹青灰色。
走廊上,局长见了我傻了眼似的看着他,摸着下巴笑了起来,顽皮地问我:“怎么了啊?不认得我老头了?”
我说:“老爷子,你知道你多帅啊?我都快要爱上你了!”
老爷子得意地笑了起来,用手拂着领带说:“丫头给我买的。”
“是新姑爷给当的参谋吧?”
“胡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他挥了一下拳头,突然踩着脚跟一旋身子,扑哧扑哧地向局长室走去。这个转身动作非常干脆利索,我这才发现他皮鞋也换了,新簇簇的耀人眼目。
新年的第一次例会,局长重点讲了重塑公务员形象的问题。王黎明就坐在我的右手边,我捅了他一下,我的眼神说,真有你的。但王黎明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又显出了那种烦躁不安的神色。我还发现,有不少人都枕着手臂扑着脸在睡觉。都是在春节期间打牌喝酒困成这样的。老爷子在台上咚咚地敲响了桌子,试图唤醒这些打瞌睡的人。我以为王黎明是因为有这么多人无动于衷才不高兴的,就把嘴凑到他耳边说:“放心好了,现在连老爷子这样的人都行动起来了,别的人迟早都会跟上来的……”
王黎明没有搭腔,只把头摇了一下。
我这才发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局长身上。老爷子显然还不太习惯那一身簇新的西服,一只手不断在衬衣的硬领上摸索,不停地咳嗽,领带夹太靠上了,锁了喉了。他偶尔挥起一条手臂来时,我又看见西服袖口上的商标也没有剪掉,这太离谱了,会让人看笑话的。但更离谱的是,局长把一粒扣子扣岔了。我明白了,王黎明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我的喉咙也痒痒的,想给局长提个醒儿。当局长把脸慢慢转过来看着我时,我指了一下自己的扣子,提醒他,局长误会了,以为我是闹肚子,过年嘛,闹肚子是很正常的,局长就朝门口努了一下嘴,意思是我可以去上厕所。我苦笑,又指了一下自己的扣子……
这时王黎明终于抑制不住地站起来了,他一站起来很多睡觉的人都醒了,嘴角挂着梦涎,睡眼惺忪地看着他。杨荣坐在王黎明的另一边,她想把他拽住,但没拽住。王黎明腿脚很快,几步就走到了局长跟前,歪着头和局长说了句什么。老爷子赶紧把扣岔了扣子扣正了,又嘶的一声扯掉了自己袖口上的商标。但老爷子那张久经风霜的脸,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红过,刹那间,连耳根都是通红的。
“搞什么嘛——”他带着悲愤的腔调喊。
在一片哄笑声中,我感到我要流泪了。
杨荣在偷偷哭过多少回之后,把我拉到一边说,她实在受不了啦。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姑娘背对着我,低着头,散乱的发丝中现出一段白皙的脖颈,显得优美而又悲戚。我默然了一阵,还是以一种故作轻松的口吻说:“你不是一直想他犯个错误吗,你就当犯了一次错误好了。”
“可他根本就没错啊!”杨荣很孩子气地分辩说。
我也有些神志不清了。
静下心来想一想,实在想不出王黎明有什么错。他爱干净爱整洁,这都是常识,连小孩子都明白的,他让你把扣岔了的扣子扣好,撕掉你袖口上多余的商标,也根本不需要论证就知道是正确的。过分吗?好像也不至于。我们局里,有喝醉了酒号啕大哭的,有下棋下得打起架来了的,还有一位先生,被老婆追打了两条街,哭得像小孩一样的要跳河,大家都觉得挺正常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没谁再用异样的眼神来看他们。可王黎明这回,人们似乎有点和他过不去了,看他的那种眼神都邪乎得很,已经不像看正常人了。
王黎明本人倒没有什么压力,他不会察言观色。连杨荣的变化,他好像也没感觉到。直到有一天,下班的时候,马小奔把杨荣约出去跳舞,两人亲热地手挽着手擦着王黎明的身旁走过,端坐在桌前的王黎明惊讶地望了望他们。马小奔还微笑地冲他把头点了点。他们走后,就只有我和王黎明还在办公室里了。我本来要走,看见王黎明那乞求一般的眼神,就站住了。这时,恰好从楼道里传来杨荣和马小奔天真活泼的嬉戏打闹声,王黎明的泪水一下子流了个满脸,“就这么……完了……”他瞪大眼睛望着我。
我坐下了,把椅子拉得离他近了一些。
我问:“你真的爱她?”
他突然把我的一只手抓住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说:“谁也帮不了你,你得改变一下你自己了,杨荣不一定能达到你那种境界,但她的感觉有时会比你好,女人的直感总是很准确的……”
他握住我的手不知不觉使上了很大的一股劲。这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只是比别的男人把感情藏得更深一些。我费了好大的力才把手抽出来,我埋怨他:“你都把人家捏痛了,我又不是杨荣。”小伙子腼腆地笑了笑。我甩着手说:“你还有机会,杨荣是个聪明姑娘,她会给你机会的。”
“大姐,我听你的。”
“不,你要多听杨荣的。”
事实上,是我和杨荣精心策划好了一个阴谋,我们想把小伙子从他追求的完美境界中拉回来一点,让他平民化一点,宽容一点。杨荣问,能拉回来么?我半开玩笑地说,这就要看爱情的力量有多大了。我又强调,只要他肯听你的,慢慢就改过来了。杨荣叹了一口气,又担心地说,我就怕他变成一个俗物。我听了,也不觉有点无可奈何之感。我和杨荣还没开始就已陷入矛盾之中。
这事只有我和杨荣知道。有那么一段时间,杨荣一会儿赴马小奔的约,一会儿又和王黎明幽会,老爷子都犯迷糊了,悄悄地问我:“丫头到底在跟谁谈啊?”我故意问他:“你说呢?你希望她跟谁谈呢?”老爷子说:“管她呢,自由恋爱嘛。我现在倒觉得马小奔也不错。”听话听音,我就知道老爷子还在生王黎明的气,一粒扣子扣错了,实在是一件很小的事,不就是一粒扣子么,谁没有扣错的时候,可由于王黎明那么郑重其事的一搅,就成了一个很大的疏忽了,甚至是一种耻辱的标志了。马小奔尽管顽皮捣蛋,也没让老爷子出这样大的丑的啊。
一天下晚班时,我刚从办公大楼里走出来,正要去推单车,马小奔突然从我身后抄了上来,一把搂住我的腰,把我吓了一跳,他却哈哈大笑。他就这么个人,喜欢开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我问他,是不是中头彩了,这么高兴?
马小奔说:“你尽把我当傻瓜来作弄!”
我还以为我和杨荣玩的那一招醒了门子了,我有气无力地嘟哝:“谁把你当傻瓜来作弄啊,我敢吗?”
马小奔扑哧一声,又笑了,看来他并非真的要发脾气。随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消费卡来,拍在我手上,“我有个哥们开了家美容店,够你好好地美一年了。”
“贿赂我啊?我有这么重要?”
“就算老弟孝敬大姐的吧,大姐你美过了,也替老弟美言几句。”
我还要说什么,马小奔抬腿跨上摩托,呼地一下就飙走了,快得连个背影也没让我看见。
7
这一年的三八妇女节有些非同寻常。
妇女们放假时,不知是哪个姑娘提议:“给王黎明也放一天假吧!”
可能是开玩笑,也可能是真的想要王黎明去当个参谋什么的。在一片笑声中,老爷子把目光投向了王黎明,问:“小王,你看呢?”声音有点沙哑。我看出来了,老爷子不想让王黎明跟着去,盼着他坚决地摇头。可王黎明身体僵硬了一会儿,突然把头使劲地点了一下。老爷子扭头便走了。王黎明“啊”地惨叫了一声,是杨荣在使劲掐他。
我说:“你就让他去吧,他是想好好地陪陪你啊。”
我这话实际上是一种暗示,告诉王黎明应该怎么做。可一上街,王黎明就兴奋起来了,骄傲地,像一只公鸡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母鸡穿街过巷,逛了百货商店,又逛时装城。逛了一阵,我忽然发现杨荣不见了。
我紧赶几步,追上去问他:“杨荣呢?”
他也问:“杨荣呢?”
“你还不赶紧去找!”我吼他了。
他这才急忙返回去找,差不多往回走了半里多路,看见杨荣用手捂着小腹缩在一团树影下,身体颤动着,远远看上去是一个十分痛苦的姿态。待他急步走过去时,才发现自己看走了眼,杨荣没病,杨荣只不过是在弯腰系鞋带。她的鞋带散了。杨荣这姑娘的确聪明,她想拖住王黎明,过妇女节,一个男人扎在女人堆里也的确有些扎眼。尽管她和王黎明还没有确定关系,可从女孩的小心眼看,她心底里觉得自己对王黎明拥有了某种支配权,情感的,甚至人身的。这也证明,她是真心爱他的,希望拥有他。可这时王黎明却一门心思想追上那帮女人,去扮演服装师的角色。
“快走啊!”他催着杨荣。
“我……不想去了。”杨荣追赶不上他的脚步,就索性站住了。
王黎明又耐着性子走回去,摸她的额头,摸她的小腹,杨荣被他抚摸得一阵阵战栗,整个身体都软在他怀里了。他往地下一蹲,柔声道:“上来吧,我背你。”杨荣也很乖地伏在他背上,让他背。小伙子还是会疼女人的,也有一股干巴劲。他背上一个杨荣,百多斤呢,依然走得健步如飞。看他背着杨荣走过来了,我带头鼓起了掌,女人们也都鼓起了掌,这才像个男人嘛。杨荣反倒不好意思了,从王黎明背上溜了下来,胸脯剧烈起伏,似乎刚才,不是王黎明背她,是她背王黎明。我望着她直笑,姑娘红着脸说:“讨厌!我不让他背,他非要背……”
周围吵吵闹闹的,这时王黎明忙坏了。女人们拥进一家时装城,都让王黎明当参谋。王黎明不但要扮演一个服装师的角色,还是一个忠实的观众,一个女人的欣赏者。尤其是我们这些结过婚的女人,已经少有这种男人欣赏的目光了。那些丈夫,他们对自己的妻子花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去打扮越来越不耐烦,他们把目光都从自己的女人身上移到了外面女孩的身上,就是陪老婆上街时也要四下张望一饱眼福。女人没有了男人的欣赏,也就陷入了混沌之中,她们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了给男人看,却没人看。她们也不知道自己穿什么样的衣服才好看,没有个验证自己的人。说句心里话,我们还真的少不得王黎明,他独到的审美眼光,他的细致和耐心,让我们又重新找回了自己。
这个时候王黎明又顾不上杨荣了。我就不停地跟她讲笑话,来分散她的注意力。杨荣双手捂住脸,蹲在一个男性人体模特下面,我也不知道她听了没有,她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脸捂得太久了,捂得两腮都微微泛红了。这副模样显得特别可爱。
但我也不想让她太自私了,我说:“一年只有这么一天,让姐妹们乐一乐吧。”
杨荣说:“一年要只有这么一天,就好了。”忽然,她又仰起脸,抿嘴嘻嘻嘻地笑起来,“要是我不和王黎明谈朋友,倒觉得这小子挺玩的,他很适合当一个公共情人。”
王黎明似乎听见了这笑声,就朝我们这边走过来,刚走了几步,又有人大着嗓门喊他:“小王,你过来一下!”
王黎明转身过去了。喊他的是我们局工会的女工委员,一位胖大姐。她看上了一套衣服,问王黎明怎么样。王黎明摇头,指了指另一套衣服。
胖大姐说:“不行,不行,我这么丑,把那套衣服都穿糟蹋了。”
王黎明含蓄地笑了笑,说:“世界上没有丑女人,只有穿得丑的女人。”
这话,后来成了王黎明在女人中流行的一名名言。那位胖大姐一听,立刻倍感欢欣鼓舞,就勇敢地试了。一试,果然十分的合身,那么肥的一个人,穿在身上还显得十分宽松。王黎明说:“越胖的人越不能把自己绷得太紧,肥胖的身躯只能想办法掩盖,一勾勒就完了。还有,色彩一定要沉得住气,像这件就好,颜色是深灰色,很含蓄,胖人千万不要穿有光泽的面料。”他滔滔不绝地讲解了一通,目光仍然不停地四下搜索,我还以为他是在找杨荣,他却比我想得更细致,不但在找杨荣,还在找适合杨荣穿的衣服。
到底是心上人,他给杨荣买的那套衣服真叫绝了,一袭纯白的春秋套裙,杨荣身材高挑,穿上高靴,碎卷长发,扎一条流苏腰带,一向显得文静的杨荣忽然狂野气十足,又给人一种凌空之感。我们办公室里的一位姑娘嗲声嗲气地叫起来:“耶!杨荣一副随时准备私奔的样子耶!”杨荣有点不好意思,想要脱下来,王黎明把她的手按住了,“别脱,真的很漂亮。”我也说,别脱,真的很漂亮。杨荣就没脱,打开小坤包来付钱时,王黎明第二次按住了她的手,抢先付了钱。杨荣撒娇一般地喊:“不成,不成。”王黎明偎上去低声说了一句:“我早想给你买一套衣服了。”话很平常,我的心里却一颤。这种极少有的温情,极少有的温情脉脉的男人,让我们提前分享到了杨荣的幸福。一个女人,被男人体贴到这样,值啊。
最后,我们拎着大包小包,笑语喧哗地奔向了一家美容城,这一天过得太开心了,真该好好地美一把。洗头,洗脸,焗油,做面膜,一条龙服务。王黎明一下子闲得没事了,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他咂着嘴对我说:“做女人真的幸福啊,可以享受这么多的乐趣,下辈子我一定要当女人。”给我文眉的小姐说:“先生,你也可以纹一下眉呀。”王黎明吓了一跳,“我?文眉?”他对着镜子,很仔细地研究自己的眉毛来。他的眉毛确实长得不好,是那种向上挑的半截眉。王黎明问小姐:“你们这里有男人文眉么?”小姐说:“多呢,有位老先生要我把他的白眉毛拔掉了,纹上了两道剑眉,一下子年轻了十岁。”王黎明又问我:“大姐,你说呢?”我半开玩笑地说:“纹呗,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王黎明就把眉毛纹了,眉宇间一下子增添了许多英气。杨荣在另一间包厢里做完面膜出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突然转过头去了。我拍着她的背轻声问:“又怎么了啊?你没看他纹过眉之后更帅了吗?”
杨荣站在那里,慢慢慢慢地揉着眼,忽然问我:“大姐,他是不是有点变态啊?”
我心里一凛。她这话,让我感到一种无端的悲哀。
杨荣的担心的确不是多余的,一个男人文眉的事很快就在局里传开了。
王黎明第二天一早来局里上班时,发现气氛有点不对。上楼时,他看见一个男人正伏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小声说着什么,看见他了,两人好像触动了一个暗设的机关,同时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他的眉毛,突然又像着了火似的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很刺耳,但王黎明走过他们身边时还是很友善地打了招呼,那两位不笑了,努着嘴不说话,喉咙似里有痰在响。等他走过之后,两人果然一人吐了一口痰,钻进办公室不见了。
王黎明皱了皱眉,也没多想,就去卫生间里拿了拖把,来拖这两口浓痰,正拖着时,昨天和我们一起上街的那位胖大姐来了。王黎明看见这么胖的一个女人,没穿昨天买的衣服,却穿着一套银色的西服套裙。显得就更胖了,胸门口那两大砣肥肉沉得直往下掉。王黎明觉得心口堵得慌,就问了一句:“大姐,你昨天买的那身衣服呢,怎么没穿?”这位昨天还对王黎明十分亲热的胖大姐,腮帮子上的肥肉抖了抖,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你管得太宽了吧,老娘穿什么关你屁事!”
王黎明就是反应再迟钝也会发现,不光是这位胖大姐,几乎局里所有的女人都在躲避他,一夜之间就翻脸不认人了。谁都想离他远点。他放好拖把,走进我们办公室时,看见杨荣坐在那里出神。杨荣一见他也站起身来,似乎也要逃走,他积郁在心头的屈辱和悲愤突然爆发了,他揪住杨荣大吼了一声:“连你也要走吗,要走,你也得说清楚,我究竟怎么了?”
当时我不在办公室里。王黎明一声比一声大地吼叫着时,我正在上楼梯。我加快了脚步,怕出什么事。等我赶来时,杨荣正在推开窗户。“杨荣!”我叫了一声。杨荣把半截身子都伸出窗户了,但没往下跳,只把头伸得长长的望着很远的一座山出神。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走过去,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疼爱也摩挲着。她的背,不一会就被春日温暖的阳光晒得热乎乎的了,我的手心里,满溢着一种青春少女热血的涌动。杨荣把脑袋和身体从窗外缩回来了,对我笑笑,嘴角漾出两个很俏皮的小酒窝。
“不会的。”她小声地安慰我。
这时王黎明也不像刚才那样冲动和紧张了。他舔着嘴唇,似乎干得很难受。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柔声说道:“什么事儿也没有,喝杯水,喘口气儿,做你该做的事。”他看了我一眼,仰起脑袋把水倒进喉咙里了。他问我:“大姐,你不是给我灌的迷魂汤吧?”我用比刚才更平静的声音说:“来,我们核对一下报表吧。”
老爷子过来时,我们办公室真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外面这时还议论纷纷,我们这里却很安静,老爷子肿着鱼泡眼,满腹狐疑地把每个人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但他还是把王黎明叫走了。老爷子后来告诉我,他早就想找王黎明好好地谈一次话了。
结果是什么也没谈成。
局长把王黎明叫过去后,先用含笑的眼光看了王黎明文过的眉毛一眼,然后又去看王黎明的嘴唇。王黎明的嘴唇厚实,红润而有光泽,局长似乎想要看清楚王黎明是不是还涂过唇膏,就走得离王黎明更近了一点,眯缝着眼睛瞅了一会儿,然后慈祥地说:“小王,坐。”
王黎明没坐。这也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和别人说话时,别人坐着,他总是站着,怕椅子不干净坐脏了屁股,也怕把西裤的线棱儿坐乱了。就是在办公室上班时,坐下后,他也要把两条腿尽量向前伸去,伸得笔直的。局长毕竟还是没有我们了解王黎明,局长看见王黎明不坐,就误会了,以为他是在自己面前感到紧张,就更加慈祥地把王黎明的肩膀往下按了按,“坐吧,啊,没事。”
王黎明脸红了,鼻尖上又沁出了汗珠,他很老实地对局长说:“我不坐,我站习惯了,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局长又看了王黎明一眼,似乎觉得了什么,就更加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向自己的那把椅子,椅子呀了一声,局长的屁股很沉。局长是个大个子,比王黎明还高一点,但不威武,像一头牛。这样一个人在王黎明眼里显然没什么风度,更没有那种强劲的气质,所以王黎明并不十分畏惧他。王黎明脸红,鼻尖冒汗,是怕局长硬要把自己按在沙发上坐,那沙发上有一块阴暗发亮的油污,他看得很清楚,沾在身上了,洗都洗不掉的。
王黎明没坐,局长坐下了。局长坐下后沉思了一会儿,想要说什么,忽然又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说:“你走吧,没事了。”
还真的没什么事了。很平静的,又过去了一个多月,一天早晨上班的时候,王黎明刚刚推开窗户,一朵花跳了进来。那天杨荣来得也早,王黎明兴奋地喊了一声:“啊,你看!”杨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走过来,迷迷糊糊地瞪着眼看了半天,问:“什么呀?”
“你看,这朵花!”
我们办公室在三楼,后窗临着一面山坡,山有多高,花有多高,也就时常有花呀朵的探进窗里来,所以杨荣并不感到有多么惊奇,她翻了个白眼,“一朵花,哎哟,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本来,这段时间她也对王黎明不冷不热。王黎明却有些瞎激动,他用手指轻轻一触,花茎纤细得就像人类敏感的神经,立刻把一阵芳香散发出来了。他用力吸了几口,这香味钻进肺腑里就是酸的了。
“我很酸吗?”他自言自语地问。
“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嘛!”杨荣说。
王黎明久久没说话。如果事情到这里为止也就罢了,偏偏那天上午马小奔又来了。这小子好像是故意来给王黎明找罪受的,一条牛仔裤,屁股上满是泥污,膝盖上还贴着一块风湿止痛胶布。
“哥们,借光。”他在王黎明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要他把座位让出来。要是平时,王黎明也就让了,可这天他端坐着,没一点让的意思,两眼还直勾勾地看着马小奔膝头上那块刺眼的胶布。我生怕王黎明说什么,赶紧咳嗽了一声,王黎明这才把头扭过去,可不一会,他又掉过头来,盯着那块胶布,喉结滚动着,看样子实在忍不住了,想要说什么了,刚一张嘴,杨荣又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嘴是闭上了,脸却憋得发紫了。看他这样难受,我站了起来,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走了出来。他也明白我的意思,跟着站起了身。马小奔大大咧咧地就要往他腾出来的位置上坐,他还是没忍住,搡了马小奔一把,“你看你,屁股……”
引起姑娘们一阵笑。马小奔这小子脸皮厚,就在屁股上使劲拍了几下,正要坐时,却又不坐了,撅着一个脏屁股看定了一个地方,他看见了从窗户里探进来的那朵花。“哈!”他夸张地叫了一声,“杨荣,我正想着要给你买花呢。这里有现成的啊,不用买了。”
王黎明的鼻子又开始冒汗了,脸煞白的。我拉了他一把,他把我甩开了,“不行,”他抢在马小奔前面,护住了那朵花,“不行,这花不能摘!”马小奔说:“我又不摘,我只是看看。”王黎明还是用身体把那花严严实实地挡住。“你累不累呀?”马小奔笑着问,也并没上火,还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叼上了。“看看也不行?”马小奔朝王黎明脸上喷了一口烟,看样子只是要跟王黎明逗趣逗趣。
王黎明说:“不行!”
“我本来不想摘的,老子今天非要把这朵花掐了不可!”马小奔把王黎明使劲往旁边一推,手只一闪,一朵花就没了。马小奔把花往窗外一扔,转过身来就走了。
“没见过这种人,神经病。”
马小奔走了好久,王黎明还兀自看着那枝没了花的光杆出神。掐断了的地方,流出一丁点儿像泪珠似的汁液。我们谁也没去安慰他,我们以为他会渐渐平静下来的,再说,我们也觉得他确实过于认真了。王黎明看了一会儿就没看了,回到座位上继续做报表。他把做好了的报表交给我后,就出去了。我还以为他是去卫生间,只过了一小会儿,就听见外面打成一片了。等我们出去时,看见马小奔正用脚使劲踹王黎明的裤裆,王黎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几个小伙子佯装劝架,把王黎明抱住了。这回杨荣没上前去帮王黎明,她把脸一捂,又折回了办公室,伏在桌上,但也没听见她哭。
是我把马小奔喝住的。
马小奔还怪委屈地分辨:“是他先打的我,你看!”他把上衣掀开,我就看见了五个血红的指痕,像铁钩子挠出来的。我无话可说。王黎明手上的力量,我已经感受过了。我问王黎明伤重不重。王黎明摇了摇头,满身都是马小奔踹上去的脚印。他上了一趟卫生间,出来时,脚印变成了水印,洗干净了。脸也洗干净了,显得有点儿苍白,但冷静还是很冷静的。我问:“真的没事?”
“我想去医院里看看”他说。
我点了一下头。我也想陪他上医院去看看,怕真的有什么暗伤,好及时治疗。
上了的士,马小奔挨着司机坐,司机问他去哪,他轻声说了一个地方,我也没听清。等车子开到精神病院时,我才醒过神来,大喊:“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王黎明还是很冷静,付了车费,下了车,才跟我说:“我想检查一下,看我到底有没有神经病。”他很镇定,甚至是傲岸地走进精神病院的大门时,我不敢拦他,也不敢说什么,我怕突然会给他什么刺激,他会真的疯掉了。我知道他还没疯,至少现在。大夫看看他,又看看我,很莫名其妙的样子,“你们……谁看病啊!”
“我!”王黎明在大夫对面坐下说。
大夫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看了看我,“是你送他来的?”
“他自己要来。”我小声说。
“他是你什么人?”
我本来想说是同事,舌头转了弯儿,突然改口说,是弟弟。
大夫喝了一口茶,在处方单上信手写了一道一元一次方程题,推到王黎明面前,“你算一下。”这还用算,王黎明立刻就报出了结果。大夫又让王黎明张开嘴,看他的舌苔,还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大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我的心也抽紧了,怀疑王黎明真的有什么病,大夫的目光尖利地对我睃了一眼,问:“你要不要也看一下?”我没敢吭声。“搞什么鬼!”大夫吼道:“你们都有病,空虚病,无聊病。走吧,走吧,该怎么玩你们还怎么玩去,我警告你们,下次你们要把精神病院当游乐场,小心我真把你们关起来……”
走出精神病院,我说:“这下你该高兴了?”
王黎明说:“对不起。”
我挖苦他:“你应该找大夫开一张证明的,再盖上精神病院的公章,兹证明王黎明同志根本就没有精神病……然后贴在局里的宣传窗里……”
王黎明忍不住笑了。“我并不是要别人知道我没病,我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确认一下自己。”他说。
8
几天之后,是我把王黎明送到乡下去的。
这是正常的工作安排,没别的原因。那个老区乡是局里的对口扶贫点,局里每年派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同志去那里蹲点,一年年地轮下来,也该轮到我们办公室了,而我们办公室唯一的男性就是王黎明。
但我还是感到突然,老爷子连招呼也没跟我打,就把我的一个业务骨干抽走了。
老爷子挠头,挠了一会儿,抽出手来嘀咕了一声:“你以为我愿意!”他也掩饰不住痛心的表情了,他的脸缩成了一团,让我觉得他一下子老多了。“我是为他好啊!”他又说,已经是长叹了。我的心里酸了一下。
老爷子还特意吩咐,用他那辆专车送王黎明上路。我想把杨荣叫上,杨荣使劲地把头摇了一下。看来这次她是要下决心和王黎明分手了。车从办公楼下开走时,王黎明还不断地回头看我们办公室的窗口和走廊。我也回过头去看,看得看不见了,杨荣那亭亭玉立的身影也没出现。但王黎明的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眼圈有点红了。
出了城,就是热乎乎的向远方延伸而去的乡野了。春夏之交,正是紫云英开花的时候。紫云英开车出来的是紫蓝色的小碎花,连成一片,就像一片片蓝色的火焰。这花很贱,不怕人踩脚踏,是那种越折腾越旺盛的植物。有不少乡下妹子,正在紫云英地里赶花,把花赶开去,让它们轻舞飞扬,让它们去干一些轻浮孟浪的事。土地就是这么繁荣的。姑娘们干得很投入,一双双娴熟于农活的手在花丛里舞蹈,花儿鲜美,叶子嫩绿。偶然会有个姑娘笑一下,大概是又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吧。
我突然很感动。我想一个人置身于这样的花草间,一定会有和无数生命拥挤在一起的感觉吧。也只有最敏慧的心灵,才会感受到这一种无知的欣悦。想到王黎明居然为了一朵小花去和马小奔打架,我不觉得奇怪了。我的神经像被什么惊醒,瞬间像已明白了一切似的。在局机关里待了十多年,呆得对这个世界都没感觉了,也呆得有点厌倦了。我用手肘碰了一下挨着我坐的王黎明,由衷地说:“我真想跟你换一下啊。”
王黎明没说话,近似孤独的样子。
车开到王黎明蹲点的那个村口时就不能再开了,路太窄。我这才发现王黎明比我清醒。车门刚一打开,就扑上来一股猪屎、牛粪的味道。我被这气味一冲,差点吐了。王黎明拦着不让我下车,要我赶快走。
“我不想让你刚才的美梦完全破灭了。”王黎明拎上他简单的行囊,把车门砰地关上了。我的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我看见王黎明在撒满了牲口粪、鸡屎的土路上很慢地走着,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了,站在那里朝这个破败村庄的各个方向望着,像是不知该往何处去。破烂低矮的屋檐下,也有不少人站在那里疑惑地张望着,像是哑巴,像一尊尊黄土抟成的泥俑。我的心被什么压得难受。司机打着方向盘,正在调头,我挥了一下手,“慢点,你等我一下。”我掀开车门就追上去了,我就是再受罪也就一会儿,王黎明最少也要在这里待上一年啊。我不能就这样把他丢下来。王黎明听见我了,他转过身来朝我拱手。我的胃翻得很厉害,我开始打嗝。王黎明赶我:“回去吧,大姐,赶紧回去吧!”他嗓门儿打战,像是要哭了。
我还是一直把王黎明送到了他就要住进去的房东家。房东大嫂显然早就接到了村干部的通知,早早地就把铺床的稻草收拾出来晒了。稻草摊在冒着热气的地坪上,一群鸡正在里面啄着。房东大嫂四十出头,站在一只高凳上,伸手在屋梁上够晒干了的红辣椒。她看见我和王黎明一起走过来时愣住了。
“不是……只有一个人么?”她问。
我连忙解释:“对,只有一个人,我是来送他的,”我指了一下王黎明,给她介绍:“小王,王黎明。大嫂,给你添麻烦了。”
屋坪犄角上堆着一堆粪土,里面忽然有个东西动了一下。大嫂跑过去,踹了一脚,踹出很响的一声惊哭。我和王黎明同时吓了一跳,大嫂已经把一个小男孩从粪堆里拔出来了,“啪,啪!”大嫂使劲地抽打他的小屁股。小男孩哭得更凶了。我想走过去劝劝大嫂,又不敢走近,只一个劲儿地打嗝。王黎明拉开行李袋的拉链,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出一大包糖果,走过去了。我又是一惊,这小子想得可真周到。小男孩一见花花绿绿的糖果,伸手要抓,王黎明挡了一下,说:“脏,快去洗一洗。”
大嫂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抱着孩子钻进屋里,很快就传来了哗啦哗啦的水声。水声清脆,听起来很干净。
太阳很暖和,晒着晒着稻草有些小虫子“哧”地振翅飞了起来。王黎明的眼睛扑向那些没有飞走的虫子,拣了根小棍子捅了捅,发现已经死掉了。他正蹲在地上用手拣着时,大嫂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男孩抱出来了,大嫂说:“不介的,不介的。”小男孩吮着糖果,学着他娘的腔调说:“不介的,不介的。”把我们逗乐了。这个结结实实的大胖小子,洗干净后,挺着圆滚滚的肚皮,那肚皮闪着黑陶般的光泽,还是蛮可爱的。
王黎明拿起的扫帚来扫地时,大嫂一把抢过去了。“你是客啊!”大嫂生气地嚷着,已经透出一家人的亲热劲儿了。乡下妇女干活儿麻利,又夹杂着一股凌利劲儿,我走的时候,屋里屋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房屋还是那间土坯房,可一干净,就透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精气神儿,看上去就没有那种东倒西歪的感觉了。
王黎明没有送我,他站在屋坪上目送着我走远,看上去神态有些高傲,我最后回头看他时,炊烟已经开始在他头顶上飘起来了。
9
但每天上班,看着那空着的椅子,就像心上的一个缺口,无所谓痛,却倍感惆怅。我也不是那种很温情的女人,别人对我的最好评价,只说我很会做人。做人嘛,凭的是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的技巧,而不是靠情感。王黎明和我非亲非故,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牵挂他,那个并不太遥远的乡村终日晃荡在我空空的脑子里,夜深人静时总要想到他在稻草上睡觉,想到他和很多小小的尸骸躺在一张床上睡着时,我就想叫一声,王黎明,我的兄弟!
同样是女人,我却不知道杨荣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个年代的女孩更加精灵古怪了。一个人在她面前突然空了,她反倒变得轻松起来。王黎明走的时候不断地回头,似有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这事我也悄悄地跟她说了。她听了只嗯了嗯,头枕在椅子的靠背上,摇晃了两下,“不就去一年嘛,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她说,很不经意的样子。我后来每次提起王黎明,她就一个劲地重复这句话。这女孩,在她对王黎明越来越冷淡时,对我也冷了下来。我和她原来有说不完的话,现在想说点什么,还得极力寻找话题,彼此都觉得尴尬,后来索性就很少交谈了。
大约是王黎明在乡下待了一个多月之后,他打了一个电话来。一位姑娘接了,对杨荣努了一下嘴。是找她的。杨荣接了。她开始不知道是王黎明打来的,我也不知道。但我很警觉,抬起头来看杨荣。杨荣只听了一句,我估计她刚一听出王黎明的声音,就把话筒撂了,那话筒犹在空中悬着,却被一根线紧紧揪住不放。我赶紧扑上去,抓起了话筒,我“喂”了几声,没听见人说话,风吹得讯号哗哗作响。我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无名火,急喘着气说:“杨荣,你太不应该了!”
“你怎么老是向着他啊?”杨荣喊,末尾稍带点颤音,“你为我想过没有?”
那把空着的椅子,马小奔隔三差五地来坐一阵。但他和杨荣似乎没多大的进展。这小子干事从来就没认真过,包括恋爱。他不肯在杨荣身上多下工夫,却老是纠缠我。我没好气地说:“我不管你们的事,随你们怎么整,关我屁事。”
“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姐,王黎明你就没少帮他。这小子现在没戏了,你还执迷不悟啊?”
我说:“你这小子也忒狠了,你那么踹王黎明,杨荣敢跟你啊?她不怕你以后踹她?”
“我又有没真踹他,吓唬吓唬他还不成嘛。”
“你小子,还不老实,你那天故意来找茬,膝头上贴块胶布,就等着王黎明捅你的漏子,你就有打他的借口了。”
马小奔大声喊冤:“大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那天我骑摩托车栽了跟头,膝盖磨破了一块,去医院上药时,顺便就要了一块胶布把破了的裤子也给捂上了。”
我一时没绷住,笑了。我从他的这种语调中听出了这小子的诚实。在市里的公子哥儿们中,马小奔还真算是挺老实的,如果杨荣跟了他,未必就没有另一种幸福。
但杨荣说,她决不会找马小奔,她对王黎明更是死了心了,她要找,就找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只要第一眼看着顺眼,她立马就决定嫁给他。我真想问她一句,你对王黎明的第一印象不好吗?我憋着,没问。
是秋天的时候,一年一度的总决算和预算又要开始了。局长来到了我们办公室,看着那把空着的椅子眯了一会儿眼,眼睛有点湿润,也许还有一种深深的歉意。老爷子现在又想起王黎明这个人才了。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可以让王黎明回城里来休整一段时间。说不定局长心情一好,就不让他再去乡下了。老爷子走时,我又跟了出去,“局长……是不是让王黎明回来帮帮忙?”我试探着问,然而语气是认真的。老爷子在屁股后面冲我摆了摆手。
“他要不来,怕是又要打乱仗了!”这话一出口,我就发现嘴快了,像是威胁。
“以前没王黎明的时候,你们就不算账了?”
老爷子问得我直翻白眼。老爷子铁青着脸,像是在捍卫着什么,捍卫着他作出的那个什么决定吧。“我真的是为了他好。”他又低声说,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又有点可怜自己似的,叹了一口气,浑浑浊浊的。
王黎明是元旦前夕回到城里的。
局里要开一次联欢晚会。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老爷子了,王黎明也是局里的一员嘛。老爷子说:“叫嘛,这也还要来向我请示嘛,你啊,好像我……”老爷子咕嘟喝口水,把后面那半截话咽下去了。
王黎明马上就要回来了,我又莫名地变得烦躁不安起来。王黎明说一早动身,但天快黑了的时候还没看见他的身影。晚会就要开始了,过会儿我就走到外面去看看。老爷子也有点着急了,问我:“怎么还没来啊?”我说:“别等他了,你就宣布开始吧。”老爷子说:“再等等!”一局的人都在等着王黎明,都大半年没看见他了,很多人都在想,这小子在乡下泥里水里的滚了大半年,也不知变成啥样了。局长这一狠招,下的是虎狼药,不把他折腾个半死也该蜕层皮吧。
王黎明终于来了。王黎明的出现就像他第一次在我们办公室门口的出现,几乎让所有的人都瞪直了眼。小伙子的脸是晒黑了一些,但还是挺挺拔拔的,脚上也没有牛屎。小伙子穿一身晚礼服,打着紫红色的蝴蝶结,一步一步走在节奏上,走成一条线。我在门口迎上他,我惊叹:“天哪,你这哪像是从乡下的扶贫点上回来啊,你这简直就是从美国、欧洲回来的一个领事嘛!”我看了看大厅,极目望去,五彩缤纷的一大片人,穿什么的都有,皮夹克、西服、中山装,还有人穿着局里统一发的深蓝色的制服,甚至还有穿马夹的,就是没有一个穿晚礼服的。王黎明这样子,我都不敢跟他一同走进去了。刚才还笑闹一片的大厅里这时已一下子沉寂下来,这沉寂让我感到难受。但王黎明很大方,看上去还有点儿兴奋。他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怎样看他,沿着走道一路跟大家打招呼,握手,拍肩膀,气氛又变得热闹了。也有很多人主动跟王黎明热络的,那位胖大姐远远地还叫了他一声大兄弟,马小奔还紧紧地和王黎明拥抱了一下。我知道,这仅仅都只是客套,或许还有点出于对王黎明的同情,人家毕竟在乡下受了那么多苦。但我内心深处还是泛起了一种人性的亲密感,归属感,人与人的关系不就是这样吗,除了极少的以肝胆相交的知己,大抵也就是这种客套了,客套也是对自己同类的一种尊重啊。但我更加惊奇的是,小伙子在乡下滚了一遭后的变化,他不再是孤傲地坚持自己,他变得镇静和坚强了,背也厚实多了,宽厚中又透出了十足的自信。
但是跳舞的时候又遇上了尴尬的局面。他邀请女士跳舞的姿势绝对比一位英国绅士更加优雅,这反倒让女士们不敢同他跳了。我已经被人抢先邀下了舞池,看着王黎明一次次被拒绝,我又担心起来。灯暗下来了,王黎明守着自己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默默地喝着茶,他领口上的蝴蝶结在黯淡的光线中仍然极力地炫示着那火焰般的色彩。慢慢的,王黎明的目光又转向了一个正在补妆的小姐。是杨荣。杨荣刚才还在和马小奔跳着呢,不知怎么又不跳了。王黎明向杨荣走过去了。王黎明又伸出了一只优雅的手臂,微微躬着腰。杨荣却把镜子递给了王黎明,“我这镜子挺好的,照人不走样,你照照吧,啊,你该去文眉!”她用了那么大的声音,显然是为了让满场的人都听见。我又听见了一片刺耳的笑声。这姑娘也太损了,这让王黎明该怎样下台啊。我以为王黎明会狼狈不堪地退走的,他却把杨荣猛地一拉,就下了舞池,下手十分坚决。杨荣开始步子很乱,不肯配合,但很快就跟上王黎明的节奏了,渐渐地被他完全渗透感染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王黎明跳舞,那才是跳舞啊,这时我们已经看不见他了,他把自己跳化了,形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自由奔放的热流,很奇怪的,我们似乎又听到波涛声中夹杂着凄凉的呻吟和求生的呐喊。杨荣则是仰着脸,头发在风中飘舞,她一声声地尖叫着,像在对什么紧追不舍,却又怎么也追赶不上。
跳到最后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跳了,我们环绕四周紧张地看着,连眼也不敢眨,仿佛一眨眼他们就突然消失了。一曲跳毕,大厅内的灯光哗一下,全亮了。这时我们又看见了王黎明,身着晚礼服,优雅地微笑着。杨荣热泪盈眶,一身已被汗水湿透了,放在王黎明肩膀上那只手还没有拿开。
马小奔举起大拇指喊:“哥们,绝了!”
王黎明说:“我想在下一次晚会上,你们都会穿晚礼服的。”他把杨荣的手轻轻从肩头移开时,说:“你要是穿一身白色低领晚装,我们就跳得更棒了。再见!”
王黎明又对我们挥了一下手,潇洒地走了。
杨荣捂着脸哭了起来,泪珠子从指缝间一串串地掉下来。
10
这一夜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王黎明怎么突然就走了。
早晨上班时,局长站在那辆锃亮的奥迪车旁边,像是在等谁。看见我了,他连忙招了招手。我走过去问:“老爷子,又要去省里开会啊?”老爷子说:“上车。”“去哪儿啊?”上了车我又问。老爷子说:“去看看那小子在干什么。”老爷子唉了声,汹汹地又说:“我就奇怪,这小子,老百姓在里地干活,他别是穿着干净皮鞋在田埂上站着吧?”我说:“你也太过分了吧老爷子,他在乡下待了这么多天,你怎么就没想过要去慰问他一次?你还说这种话!”大概是我攻击到了他最软弱的部分,老爷子不吭声了。
车开到村口时,我才发现进村的那条土路已经拓宽了,平整了,车可以一直开进去。老爷子问我还认得路么,我说,不就一个小村庄么,迷了路也可以转出来。车开得很慢,土路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些冷寂的寒霜,但并没有看见到处乱走的牲口,屋檐下也没见那如泥俑一般的人。几个正在路连上玩儿的小孩,看见车开过来了,伸长了洗净泥垢的黝黑的脖子,跟着车子跑了起来,嗷嗷地叫喊着。我一眼就认出了大嫂家的那个胖小子,喊司机停车,把那胖小子抱上了车。这小俘虏开始还有点害怕,慢慢地像是认出我来了,就得意洋洋地向他的小伙伴直招手,手指甲也剪了,很干净。我拧了一下他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小脸蛋,问:“王叔叔呢?还住你们家么?”
小家伙伸手一指,“那。”
小家伙看得比我们远。车又往前开一阵。我们才看见很多人正在那里掏一条臭水沟。水已经放净了,汉子们把沟里里淤泥一锨一锨地铲起来,又被岸上的女人担走。入冬了,沟里的汉子们都还赤着背,健硕的胸膛上泛着油汗,冒着热气。老爷子说:“下去看看。”王黎明也打着赤膊在铲土,他先看见了老爷子,接着又看见了我,他屁股后面是一条长长的深沟,沟两边的杂草和沟底的淤泥都清理干净了,像刀切过的一样光溜平展,崭露出新鲜的土茬,又洒上了一层石灰,看上去也像霜一样的。我伸手拉了他一把,他就爬到岸上来了,我立刻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年青男人散发出来的汗味儿,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力度滚圆的胸肌,通红的,有些炫耀。我的脸也有些发烧了,这样有劲的男人胸脯,很是撩人,叫女人血热。
“明年就没有这么多蚊子和臭虫了!”王黎明从树杈上摘下他的衣服,一边穿一边说,他刚套上去的衣服捂住了身上温暖湿润的气息。我说:“把汗擦一下,别着凉了。”“没那么金贵,”他使劲地把皮带一勒,“走,我让嫂子给你们做饭去。”局长一直没吭声。我知道这老爷子的性格,他在最想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反倒一句话都不说了,这也是他在官场数年历练出来的基本功罢。他真的像是一头老牛,沉默地跟在我们后面走,步伐缓慢得令人难受,很快就和我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我们才不管他呢,我和王黎明都很兴奋。屋场上的粪堆都不见了,土墙上都刷上了石灰,白墙,黑瓦,把这个老村庄勾勒得轮廓分明,屋前的池塘大概早就清理干净了,一池池清清亮亮的碧水,映出这个村庄的倒影,淡淡地漂着一些白云。王黎明这半年在乡下干了些什么,像是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王黎明,我真没想到……”
“没啥,这都是些小事,又不要花多少钱,很容易就能办到的。”
“村里人肯听你的话?”
“听啊,怎么不听,我是市里来的干部,官小衙门大,我说什么,他们都不觉得是我说的,是上面传来的指示啊。”王黎明笑了起来,冷冷地有点儿自嘲,又说:“我要是个局长、市长,我说什么,做什么,你想,局里人会那样看我吗?”
我的心几乎为之颤动。“你刚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挨下去。”我说。
“第一天我就差点跑掉了,”王黎明发自肺腑地叹息一声,“那天中饭,大嫂特意给我烧了一锅酸菜蛋汤,开始我还喝得挺香的,酸菜也开味,喝下去了小半碗,我用筷子一捞,以为捞起了一筷子酸菜,仔细一看,一块涮锅的油抹布……”
“快别说了!”我大叫,条件反射似的又打了一个嗝。也不仅是翻胃,我感到辛酸。
王黎明说:“今天你怕是吃不下饭了,我不该提起这事儿。不过你放心,大嫂现在做饭做菜,第一讲的就是干净,味儿也不错,尤其是她做的农家小炒肉……”
我打断他的话:“天,亏你还坚持下来了,那么脏,就是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啊。”
“可他们心里干净。”他说。
我的心里又是一颤。
进了屋,看见房东嫂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穿一身蓝色碎花的夹袄,笼着袖套,腰被围腰的绳子束得细细的,看上去年轻了,眼睛也明亮了。我轻声嘀咕:“人还是要衣装啊,大嫂一下子像是年轻了十多岁。”王黎明说:“你以为她多大啊,她比你还小呢,还不到三十。”我一惊。我说:“王黎明啊,你今天给我的惊奇实在太多了,还有啥,都说出来吧。”王黎明顽皮地看看我,忽然红着脸说:“大姐,只有你理解我,只有你……”那目光从眼睛深处透射出来,润泽明亮。
我不敢再看他了,我去灶房里看大嫂做饭。灶台上架着一口很大的锅,锅里盛着一锅清水,大嫂低着头,往灶膛地不断地填着柴火。“烧茶啊,大嫂?”我问。大嫂笑道:“先烧一锅开水,把锅洗一遍。你们城里人,可真讲究啊,以前我们的锅,又给人做饭,又煮猪食,又烧开水喝,还要烧水洗澡,现在可不行了哩。”柴柈有些湿,嗞嗞地响,大嫂脸都憋红了,仍然只有烟在灶门上蔓延。一屋的烟。大嫂的眼睛迷了,不停地揉着。揉了一阵,又闭上眼,使劲地朝灶膛里吹,柴火吹着了,热烈地燃烧起来。被火光照亮的大嫂,这才显出了她健康红润的本色,也变得愉快了。大嫂说:“明年就好了,不用受这种罪了,小王兄弟从城里请来了师傅,要帮我们建沼气池呢。”
我也像是燃烧一般的了,又真像做梦似的。老爷子想让王黎明换一种活法儿,没想到王黎明却改变了一个村子,改变了这么多人亘古未变的生活。或许还有更多的被改变了的东西,只是我们暂时还看见。有些东西原本就看不见的。
“王黎明,”我喊,“王黎明……”
王黎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了,“啥事啊?”
我兴致勃勃的,却把刚才想要说的话,突然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