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莲灯
42802300000176

第176章 杏花落

寒风无遮无拦地在荒败的柱国公府游走,从北窗穿入空荡的房间,又从南侧溜出来,转过顾一白的身侧,带走了他身上的温度。

张禾的话问得很清楚,却因为太清楚而搅乱了顾一白的思绪,心里,脑子里,这一瞬间仿佛都空了,他睁眼想看清楚面前之人,却被挥不去的黑暗挡了下来。

“我母亲的玉佩如今还在你那里吗?”张禾问道,话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不……,不在。”

“你扔了?还是……”

“没有。”顾一白赶忙说道,“没有。如果还在我这里,我会珍藏好的。归禾,我与你母亲是我们那一辈的恩怨了。人年轻时做的事,无从去说对或者错,只不过是选择。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便让它继续过去吧。”

“你没有后悔过?”张禾问他。

顾一白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摇了头才意识到太黑,张禾看不见,可让他去说出‘不曾后悔’这几个字,他却又说不出口。

“先生,你可愿意收下我的这块?”兰芯把那块几乎透明的玻璃种翡翠递到他面前,上面刀法纯属地刻着一丛待放的幽兰,叶片柔韧畅快,花朵仿佛能散出幽幽清香。那是名家董千寿的手笔,顾一白一眼便看出来了。相比之下,自己的那块玉佩显得真是寒酸而可怜。

“还是还给我吧。”顾一白伸出手去。兰芯撅了撅嘴,却将自己的那块放在了他手心里,笑道:“你不收下就说明你喜欢我。”

顾一白无奈一笑,手指摩挲着那块沁凉的玉佩,“那我收下了你又怎么说?”

兰芯有点羞赧,将他的那块玉佩放在两掌中间,像一个祈祷的模样,“赠我以美玉,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说完,她窃窃地笑了,侧头睨着顾一白说:“我要等着先生。”

兰芯美好而单纯,那一个瞬间,让顾一白忘却了很多东西,让他觉得整个世间也都是美好而单纯的。就像兰芯那样,不用踌躇,不用掂量。

可世间到底不是这个模样,兰芯的光芒也只照亮了那一个片刻,很快,柱国公就告诉了他这世间原本的面貌,一如他一直以来认识的那样。

兰芯,只是他一个明媚而短暂的梦。

慕柱国公之女张兰芯之名的西京公子很多,从她及笄开始就不断的有人上门说媒、求婚。这所有的人里,他顾一白大概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可就是这最不起眼的他,却拿着兰芯的芝兰玉佩。那是柱国公送给兰芯的,从她周岁起便佩在她的身上。

“凭你,又给得了兰芯什么呢?”柱国公问他。

顾一白坐在下手座上,听柱国公对他说话,便有点紧张的往前欠了欠身子,恭谨的姿态却换来柱国公一个轻蔑的神情。

“我的三个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只有兰芯这一点骨血了。从一落生,她便是我的心头肉、掌中宝。我发过誓,我一定要给我女儿最好的一切。”柱国公指了指他,厚实的手掌上满是积年伤痕,布满粗糙老茧,“包括婚姻。”

“她年纪小,不谙世事,而你不该不懂这些。”柱国公接着说道,“你以为唬得她对你动了心,便能过去我这一关?那你就错了。”

“你以为,我会因为兰芯的任性而迁就她?别的事或许可以,但这件事断然不行。年轻人,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想凭我柱国公的关系,青云平步。”柱国公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却一阵的气喘。

“我老了,那六尺银枪舞的费力了,可你若再来招惹兰芯,挑死一个你这样的倒还绰绰有余。年轻人,你不是想往上爬吗?我自然能给你这个机会。”柱国公对着顾一白伸出手去,“把那块玉佩给我,从此在兰芯眼前消失。”

顾一白从头至尾都没能说出话来,面对着边关沐血戎马一生的柱国公,他有着发自内心的畏惧。他没能拿出哪怕一丁点的自信与骄傲,甚至在柱国公说他只是为了借裙带往上钻营时,他都没能反驳出声。他不是没有自尊和傲骨,只不过穷酸文人的骄傲,在那一刻虚的不堪一击。

“如果是你,你要如何选择?”顾一白问张禾,无奈轻笑,“别与我说什么两情相悦自当携手天涯,生不能伴死便相随之类的话。归禾,我有我的父母兄妹,我有我的胸怀抱负,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不是戏文传说。”

在仕途顺风顺水后,在受人尊崇时,他也曾觉得遗憾。但他明白,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人是不能太贪心的。他所得到的这些都源于他的放弃,又何须在得到后再顿足回首。

“所以,你未满三十便成了画苑苑监。画苑画师只是散官,只有正副苑监才有品级,才是正经的文官。”张禾不屑地说,“可是顾先生,这便是你的抱负?也不过是用我母亲的感情做了筹码。这种事你如今问我会如何选择,还真是让我为难呢。”

“你不明白。”

“我家世显赫,所以我不明白你这样自下而上挣扎的辛苦?”张禾嗤笑了一声。

“是的,你不懂。如果你明白,就不会来问我这些话。”

“这样的说辞,听起来真的很让人觉得恶心。没有人逼你往上去挣扎,是你自己不甘心,如今却还要来博别人的同情?”

顾一白无奈地笑了一声,“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没有谁能真正的理解谁。最多不过就是谅解罢了。你愿意谅解也罢,不愿意也罢,不强求。”

“顾一白,我觉得你很卑鄙。”张禾忽然换了语气,冷冷地说道:“我母亲,一朝国公的掌上明珠,多少世家公子心仪的女子,却独独折心于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画师,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满足了你那颗卑微之心的虚荣?你是不是窃窃而喜?”

“胡说!”顾一白厉声地喝道,“你……,我岂是那种阴暗之人!”

张禾在黑暗中逼近顾一白半步,顾一白只隐约看见一个他的轮廓,却感受到了一种沉沉的压迫,还有说不清的恐惧感。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心思很深,很密,你很沉稳,不然苏绎也不会重用于你。那时的你会想不到柱国公的反对?你会不明白门第、身份这些无形的东西在你们之间划开了多深的鸿沟?别跟我说什么情难自禁!如果你当初真的情难自禁,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弃?既然能够放弃,又何必要招惹!”

“你闭嘴!”顾一白伸手去推张禾,却被张禾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给了我母亲那一点希望,却耗干了她二十年的情感!如今还来跟我说什么上一辈的恩怨,还跟我讲什么谅解?”

顾一白用力地挣脱着张禾的手,可张禾似乎是极怒,力气颇大,竟是无论如何脱不开。

“我没什么对不住兰芯的,你放手!”

“是啊,诱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是多么容易,又有她凶悍的父亲给你一个绝好的退路,担下你的负心之罪,你顺便还能替自己捞一个前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最初的计划,但没有差别,你毕竟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住口!你,你……”顾一白浑身都止不住地抖了起来,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因为被人挑开了他深埋多年丑陋,像一道疤被猛地揭开在了众目睽睽之下,多年不见的自卑又从心里泊泊涌出。

“我真替我母亲感到不值。那幅阳华夫人游春图画的很好,那是什么呢?是你的爱,还是你的愧疚?”张禾嫌弃地哼了一声,“我宁愿那是愧疚。也许你喜欢过我母亲,可我却更希望没有,你的喜欢,直让我觉得玷污了她。”

顾一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张禾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耳光,清脆而响亮地打在他的脸上。

“我母亲死了,可魂却没散。”张禾往四周看了看,他觉得母亲就在这个院子里,暗夜的空气里仿佛有某种情绪翻动,那应该是她的哀怨吧。

“她很执着,死了十年仍是念念不忘,一定要为自己此生唯一的爱情寻一个答案。所以,今天我叫你来,问问你。”

顾一白被张禾的语气弄得有点毛骨悚然,浑身乍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缕缕寒风此时听上去就像女人的呜咽,仿佛随时就会咬住自己的脖颈。

“我母亲想问你,如果有来世,你会不会娶她。”张禾轻笑着说出这句话,说的像是一个笑话。母亲是否听见了刚刚的一切?他真的想问问,她现在是否还想求一个来世。

“我……”顾一白犹犹豫豫地说了个‘我’字,张禾却叹了口气,道:“我不想知道你的回答。”

顾一白没有明白张禾的意思,就在他愣怔的一瞬间,张禾已经抽出了袖中的匕首,屈肘抵住顾一白的喉咙将他按在墙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冰冷的尖刃刺进了他的胸膛。

“你……,直接去告诉我母亲吧。”

半晌后,张禾松开了手,看着顾一白慢慢地滑坐在地上。黑暗中,血腥味一点点的蔓延开来,越来越浓。血滴下去,没进尘土,发出细微的声音来,那是他生命的最终一曲。

顾一白睁大了眼睛,发不出声音。胸口一片冰凉却并不觉得疼。

他觉得一切如此不真实。他就要死了,竟在此刻,此地,以如此意外又荒唐的方式死去。他的抱负,他的前程,他经营奋斗的一切,都没了用处。全然就像一场梦。

“兰芯……”

他好像又看见了兰芯,就站在院子中那棵已经枯败的杏树下。她已不是少女的模样,却像是那年初见时,只是淡淡而又疏离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