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古城安顺,是个风景与古迹俱佳的去处。不仅闻名海内外的黄果树大瀑布在其境内,还有四周星星点点的屯堡和四处游走的穿着明代服装的屯堡妇女。在城内徜徉几天后,我还发现了一座保存完好的文庙和保存得不那么完好的学宫,那里的几根镂空雕成的巨大龙柱,居然能让我将相机加口袋里的胶卷拍个精光。然而,最令我着迷的还是那破败的旧城街道,离远看,高高低低的灰瓦连成一片,不时地露出一扇窗,或者一个小小的露台,运气好的话,上面还会有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娃。走进去,凸凹不平的石子路,迷宫般狭小阴暗的街巷伸得很长,而且,奇怪地翘起的屋檐下,永远地坐着一些身穿脏兮兮长衫的老人,身前小桌上放着用药水瓶装的土酒和一碟不知什么的下酒物,用一个小酒盅一盅一盅地喝酒。早上去,他们在喝,晚上去他们还在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冬天就换上棉袍,前面再点一个泥火炉。老人和酒盅背后,照例是一扇扇的街门,破旧得好像马上就能脱离下来。不过,偶尔也能瞥见一个石头门脸,上面镌着“耕读传家久”之类斑驳的对子,想必当年是有钱人家的宅子,只是门前的老人,却跟低檐下的并无二致。
天天顺着旧巷乱窜,一天竟然窜到了我所全然不熟悉的一个城边上。那里有一座水库,水库边上有一座名叫“清泰庵”的尼姑庵。庵小得似乎难以容足,里面胡乱供了两尊佛像,漆金漆得有点过分,似乎连本来面目也弄不清了。正在扫地的老尼问我上不上香,我答曰不,她就再也不理我了,一任我怎样殷勤地发问。出门时发现门旁依着一个功德碑,上面依稀有雍正四年的字样,心想这小庵可能有些年头,里面的尼姑却为何这等的没有肚量。正打算寻路回到下处,结束这一天闲逛,猛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用歪七扭八的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的前面,碰鼻子的是院门上歪歪的一块破匾,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古怪山庄”。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仅可塞进我身躯的“庄”门,只见里面坐着一位跟我在安顺见过的成百上千的喝酒老人一样的老人,脏兮兮的棉袍子,脏兮兮的面容和一撮脏兮兮的山羊胡子。刚要转身离去,忽然我发现老人前面的小泥炉子旁的小桌上,放着一本线装书。
书是翻开的,我盯了许久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书。当视线无奈地从书上移开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掉进了文字或者说对联的阵中。四面八方都挂着对子,字写得四平八稳,一点都不古怪。印象最深的是老人的正面,当中一个斗大的八卦图,两旁有联依稀是:“屋小似船,人淡如菊”。感到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老人一任我东张西望,不抬头,也不搭话,估计我看够了,才放下酒盅,吐出一个字:“坐。”顺手扯出一个小板凳来,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
我不觉肃然起敬,问道“老人家,贵处为何叫古怪山庄?”
“我是古怪老人。”
“为何古怪?”
“人人都说我古怪,其实人怪我不怪。”
对了几句机锋似的话语,我的好奇心陡起,干脆一屁股坐在老人面前,拿出在学校练就的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本事,跟老人攀谈起来。老人似乎很健谈,但是特别喜欢转移话题或者戛然而止,逼得你重起话头。他告诉我,他曾是解放前福州大学的教授(我实在记不得有过这么一所大学),但问他为什么到了安顺,他却不说话了。他告诉我他很喜欢黄宗羲,但我问他对《明夷待访录》有何评价,他又沉默了。老人明显地对鲁迅不感兴趣,连连用近乎骂街的口吻说道:“什么周树人,叫个什么鲁迅,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并说他最佩服的现代学者是王国维,可当我问他《观堂集林》(王的著作)中他最欣赏哪一篇时,他又顾左右而吉他了。
言语间,我发现老人最热衷的话题是周文王和刘备访贤的故事,每次我从姜子牙和诸葛亮那里逃开,说不了几句他就会顽强地将我拉回到渭水和卧龙岗上去。而且,他还给我拿出了一本他写的诗集(手写本),记得开首一篇是《大瀑布赋》,很长很长,文字是文白夹杂的。也许由于我不懂诗,看了一会儿没看出好来,一声不响还给了他。老人显得有点失望,半晌没说话,从屋里唤出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来,告诉我这是他新收的徒儿,刚学了几个月,已经会做诗了,说罢就让那孩子给我吟诗一首。不知是那孩子怕生还是怎的,竟然嗫嚅了半晌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老人只好再一次转移话题,对我强调古贤王访贤间隐的伟大意义。
天色将晚,在叨扰了一壶左右的茶之后,我终于要走了,在起身的一刹那,我斗胆拿起老人的那本放在桌上的线装书,看了一眼封皮,哦,原来是本《命理大全》。真后悔,我原本是该请他算算命的。
在离开安顺后的日子里,只要想起或者有人提起安顺,我总要想起那些屋檐翘翘的老屋,想起那些在檐下喝酒的老人,尤其令我难忘的是那个古怪老人和他的山庄,不管老人把我当成了什么,不管我的造访给他带来的是快乐还是烦恼,总之,对我而言,古怪老人就是安顺城的标记。
两年过后,我再一次来到安顺,发现这个两年前才来过的地方居然已经认不出来了。一片片火柴盒似的楼房拔地而起,不见了旧时的灰瓦破屋,也不见了高挑而弯弯的飞檐,连那些常年端坐喝酒的老人也不见了。我想起古怪老人和古怪山庄,叫了个车,直奔而去。下车即见一弯粉墙,走近一看,原来的古怪山庄里,几个工人正在叮叮当当的凿石头,古怪老人和他的山庄,他的对联,他的八卦图都没了踪影。我问工人,他们摇摇头,又继续凿他们的石头。
我来到很宽的马路上,修得平平整整的水泥路面上,却肮脏依旧,到处可见痰迹、垃圾和不知名的污渍,跟过去的旧巷并没有什么分别,不同的是,走路要时时留神,两旁店铺里随时会泼出一盆脏水来,路上屁股喷着发黑的尾气的汽车,呼啸着从行人与随意乱摆的摊贩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