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于“两脚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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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一个老妇人的年祭

今年春节我和妻到贵州安顺她的外婆家过。外婆今年七十多岁了,是一个地道的苏南农村的家庭妇女,虽说跟女儿来到贵州已经有些年了,但至今操着一口纯正的江苏启东土话,说出话来连我这个半吊子浙江人都听不懂,更何况贵州当地的同胞了。总是苦于没有交流的对象,加上贵州天无三日晴的气候,最后干脆就不出门了,所以身体不太好,老是一付病恹恹的样子。

我们的到来让外婆很是高兴,一天到晚拉我们的手总是说个没完。看着妻和外婆兴高采烈地交谈,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听出几个词来,只好一个劲地点头。大概是几天功夫将一年憋在肚子里的话全倒出来,未免显得有点吃力,结果在大年三十的前夜,外婆不舒服了,害得我们俩侍汤侍药,忙了半日,虽然稍见起色,但大家心里不免惴惴的。

第二天,也就是年三十,早早的,外婆竟然起来了,看那精神头根本不像生过病,口口声声说是要祝相(祭祖)。妻告诉我说这是外婆每年这时候必做的事情,然后就拉着我出去,买了把香和一捆纸钱,拿给外婆。外婆要祭的“祖”比较复杂,并不是我所想象的仅仅是她夫家的三代祖先,这三代祖先里,包括她丈夫的叔祖,因没有子女过去由丈夫的父亲来祭,父亲死后,则由丈夫祭,现在则由她来祭;丈夫的伯父也没有子女,所以祭祀的担子也最终落到了我们的外婆肩上,夫家最年轻的一位要祭祀的是她的老伴,两年前刚刚去世。按理说,这一长串祭祀的名单到此应该结束了,但是不行,里面还要加上外婆她娘家的爹和娘,因为外婆是独生女,如果她不祭祀,就没有别人管了。

外婆的祭祖仪式由于没有赞礼和副祭,参加者也就是我们夫妻俩,所以不很隆重。客厅里一张大桌子摆了出来,上面罗列了一系列的菜肴,其中有一大碗豆腐,据说是必须要有的,实在不知道是为什么,沿桌边摆了一圈的海碗,里面装满了啤酒,而不是他们活着的时候喝惯的黄酒,只有最下手的位置摆了一碗白酒,那是特意给外公的,因为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最爱喝白酒。桌子的下方,插上了香,香的旁边,是捆纸钱,外婆口中念念有词,一一请这些祭祀的对象入座,好像是在乡下招呼亲戚和乡邻吃饭入席似的,招呼完了,我们依次上去拜上一拜,然后肃立,看着众先人用饭吃酒。过了一会儿,还要添酒、加菜,等他们酒足饭饱(好像比我们这边的人用的速度快些),我们替外婆引着众先人出门给他们分发压岁钱(烧纸钱,因不能在客厅里烧,只好变通一下,出门烧),礼成,尚飨。南无阿弥陀佛!

我也算是个研究历史的文化人,读过关于祭祖的书,也见过一些祭祖的场面,但由一个妇人,尤其是死了丈夫的老妇人主持的祭祀仪式还是第一次看到。按传统,祭祖是男人的专利,一般在祠堂由宗族长老主持,没有宗族的地方,各家各姓在家私祭,但也是男人的事,如果没有子嗣,则由从族中继嗣过来的人承担。论现代,城市里已经没有祭祖这回事了,眼下连农村祭祖的人家也不多了,更何况外婆这种早就移入城市的居民。

我要妻问外婆,别人都不祭了,为什么你还要祭祖?而且一祭就祭这么多人?外婆听了,叹了一口气说,祖辈传下来的吗。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死了人,没人给碗饭吃,多可怜哪。那时候,毛主席不让祭,我们吓得不敢,但心里难受,有些人家后半夜关起门来偷偷地祭。其实,外婆的祭祖跟她那个时代的许许多多农民一样,已经跟传统上层文化的慎终追远的祭礼相去甚远了。只是他们用以怀念逝去亲人并与之沟通交流的一种仪式,邀请他们回来,回到家里来(这恰是传统士大夫所害怕的),一块喝口酒,吃口菜,甚至听他们唠叨一会儿家常,再托先人保佑他们活得好一点。如果先人以后什么也没有做,自然也不要紧,下次过年还照样请他们来吃酒,照样热情相待。仪式的过程可以不讲究,做法可以变通,但对待亲人的态度却是认真的。如果亲人中有一个是左撇子,那么在摆筷子的时候,一定要摆在左边。亲人“来”的时候,大家有一点哀伤,也有一点欢愉,甚至还有一点戏谑,送走了亲人,所有摆出来的饭菜酒肉,就统统进了现在还活着的人的肚里。

在城市里生活多年,却依然固守着祭祖传统的外婆,其实知道在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人在乎她的做法,只是她放心不下那些老伴活着的时候年年祭祀的魂灵,那些除了她之外,再也不会有人邀请的魂灵,甚至不是为了自己死去的老伴,因为她知道,老伴即使她不管,也一样有子孙会想着,所以,在给先人摆的酒席上,老伴只恭列末席。

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我那一向有着现代意识的妻在祭祖的过程中,却表现得十分投入,甚至也和外婆一样,和那些根本不相识的“祖宗”们喃喃地说着家乡话,说真不太真,说假却还一脸的真诚。当我稍稍对她家的祭祖程序有所置疑时,她就急得要和我吵架。她反反复复地开导我,难道你不明白,这只是一种精神的寄托吗?

祭完了,妻和外婆却都有些沉重的颜色。终于,妻用家乡话对外婆说了几句,外婆病态的脸上微微笑了一下,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多说别的什么,但看起来她好像很满意。我悄悄地问妻,跟外婆说了些什么。妻说,我只是老实告诉外婆,以后我不一定能像她那样祭祀这么多的祖先,不过在她百年之后,每逢过年,我们的桌上一定会有她和外公的两副碗筷。

听到这样的话从妻的嘴里说出来,我感慨了半晌。虽然多年来一直在典籍和文字中去研究所谓的乡土文化,但其实就在身边的人和身边的事中,就有很多值得玩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