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巫医九伯(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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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天吃过早饭,奶奶就要我到九伯那里讨冬叶。冬叶是我们这里的一种草本植物,各家房前屋后都有种植,叶子状如芭蕉,冬季尤盛,用以包物,不但有一股奇异的清香,还可以久放不坏,包拱背粽就得用这种叶子。“你把话带到就行,让他镰好后,自己送过来。”

我再次来到鞍马山脚的时候,沿路的艾草已经被镰过了,小路的线条清朗了起来。在我前面远远走着一老一少,少的看样子不太愿意往前去,老的有好几次停下来等他。两人转到了晒台后,我没见到他们走上晒台。等我也转过去了,才发现少的站着不动了,老的大声训斥他:“拖那么久,吃药已经不顶事了,不让他给你看,难道你想把那东西割掉不成?破了相,看你长大后还怎么找老婆!”原来是昨天的红脸老伯。他看见我,满脸堆起笑:“喏,我表外甥,住在深山弄里,昨晚他妈才找到我。”那男孩十二三岁,生得腼腆,他侧过头,我才发现他左耳已经肿胀发紫了。

“我九伯还能治这个?”

我的疑问恰恰像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嗬嗬嗬,你可知道,你九伯是什么人嘛!”

“咳……”上方传来一声招呼,拙而沉,我抬眼一看,是九伯。

红脸老伯陪着笑,走上台阶:“不忙吧,帮我表外甥看看耳朵,小根呢,玩去了?”

九伯摇摇头,忙不迭地搬出板凳摆到晒台上,带上了门。

晒台已经被他整出来了,底子是漂亮的豆沙粉石板,磨亮处温润如玉,很罕见的石材,找得那么齐,估计也费了不少工。

九伯把那男孩的下巴一提,就着天光看了看他耳朵里。

红脸老伯在一旁问:“里面都化脓了,要‘做事’吗?”

九伯摇摇头。

“那可怎么着好哇!”

九伯没作声,转身提了个小腰篓,上了鞍马山。

九伯一走,红脸老伯就自在多了。他看了看旁边的棚屋,棚屋已经修葺一新,用的正是昨天九伯砍下来的那捆毛竹,里面还用竹篾编搭了架子,阴晾着艾草、蒿草、百花草和香茅。“说不定你九伯这次回来,就不再出去了呢。”他说。九伯的酒葫芦就挂在椅背上,他取下来晃了晃,哐哐地响,他笑了笑:“还好,没断根。”见我盯着,他便又说:“这是你九伯家传的,不能空,多少总要留那么一点的。”他拉过男孩手边的蓝白编织篮,取出一个军用水壶,拧开,又是一股酒气。他往葫芦里匀酒,说:“以前多少人想请你九伯到家里喝酒,但他只跟我喝,我和他是老同(土话,老友的意思)哦。”他现在清醒了许多,动作也利索了不少。少顷,葫里的酒匀满了,他拧上了葫盖。水壶里还有点残酒,他一仰脖,全倒进了嘴里,又把水壶放回了篮子。我凑过去一看,里面还有五六斤玉米,蓖麻叶包着的水煮肉块,一小卷用橡皮筋扎起来的零票。他将篮子里的东西理了理,回头看了看九伯带上的门,也就没起身。

“我九伯真的能给人看病?”

“他不但能给人看病,还能给人算事呢。”两口酒下肚,他又恢复了常态,眼皮重重地耷压了下来,“怎么,你奶奶什么都没跟你说?”

我摇摇头。

他两眼左右一突,吐了吐舌头,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就在这时,九伯从鞍马山上下来了。摘下腰间的腰篓,他舀了瓢清水,泼了过去,甩干后,他揭开盖子,从里面抓出了条东西,那东西的半截长尾露在他掌外,啪啪啪啪地拍打着他的手。我们定睛一看,是条山黄鳝。这东西在大石山区并不常见,但也不是说就没有,只是找起来费些功夫。遇上雨天,山中的沟涧里,泥水混合处,运气好的话会撞上一两只。现在他就这么一手抓了这条东西,一手提了把明晃晃的剪子,二话不说,走近了那男孩。男孩吓得面如土色,他的腿哆嗦着,几次要站起来,都被红脸老伯死死摁住了。“不怕”,他说。但我明明看到他眼睛又似那般金鱼眼样——他着实也被吓到了。九伯的肘子将男孩的头一碰,他的头便朝右一歪,露出了左耳。我们看都没看清,鳝尾咔嚓一声就被剪断了,那一小截断尾掉到石板缝里,还是一蹦一蹦的。鳝身的后劲很大,断口上流出的血在男孩脸上胡乱甩了一气,场面如此生猛,他忍不住呜呜呜哭了起来。九伯忙扔了剪子,双手握紧鳝身,血准确地滴到了男孩的左耳里。男孩的表情让我忍俊不禁——就算是让他生吞了那一整只黄鳝,也不过如此。

“鳝血吸脓。”最后,九伯收起鳝身说。

红脸老伯说:“放进去倒容易,可怎么弄出来?”

“血痂会掉出来,七天后。”

男孩歪着头,提着空篮,和红脸老伯一同回去了。我这才想起我这一趟是讨冬叶来的。

我对他说:“其实我家后面也有一丛冬叶,但奶奶说,那叶片太小,包不了拱背粽……”九伯领我走到屋后,果真有一大丛,十五年没采镰了,有小树那么高,叶片宽得如同蒲扇一般,他镰下了一大摞,又在旁边的野生棕竹丛里镰了一刀,铡掉散叶,把棕竹茎绑成一小扎,连同冬叶卷成一卷,递了过来。我说:“奶奶让你自己送过去。”像昨天一样,他又把东西往我手里摁了摁,不过这次是面露难色。我嘟哝着说:“我扛不动。”他抱起冬叶试了试分量,皱了皱眉,走回了屋前上锁,跟着我走下了晒台。

偶尔撒个小谎,我难得沉默了几分钟。静默总容易让我分神,就在我脑子快要跑偏的时候,九伯发声了:“说话。”

“什么?”

“什么都行。”

等我明白过来,摁抐不住一阵欣喜,奶奶倒也还罢了,在厂里的时候,爸爸妈妈不是禁止我说话,就是禁止我问这问那——好吧,我承认我的确喜欢要别人听我说话。现在听到九伯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嗜糖的蚂蚁掉到了一碗糖膏里。

“九伯,你是中医吗?西医身上是酒精的气味,中医身上是草的气味。我爸妈厂里医务室的庞医生,身上就有西医的气味;他们说光伯是西医,可我没在他身上闻出酒精味。你身上是有草的气味,但还有别的,我可不是在说米酒的气味,我还没闻出来是什么。”

“说话。”

“九伯,你为什么要到水门关给小根哥喊魂,他不舒服吗,他病了吗,九娘屋里睡着的是小根哥吗,我觉得像,可又不太像,比如说我,我就不可能在一天里光睡觉不吃饭不说话,而且还被锁着……”

“说话。”

……

如果那条小路足够长下去,我一定会彻底治愈我的毛病,还是像那只跌到糖膏里的蚂蚁,被腻到了,等它爬出碗外,这辈子最不愿意再见到的东西就是糖了。

但那条小路也就那么一段,路两旁是刚镰下不久的艾叶,铺了厚厚一层,即便潮气重,我还是闻到了那股香,那是一种和初夏粘连在一起的气味,在这冰冷的天气里,召唤着温湿的五月。

这个世界上的事物是平行拼接的,有时候,你甚至能感觉到接痕,这接痕可能是一个人,一个物件,一句话,甚至,是一种气味,譬如艾叶香。多年后的一个五月,我和几个摄友暴走,误入了一个水站。水从深山的潭里汲引过来,在这中转,再输送到一个新兴的经济开发区。在站内看守的,也是一个老人。他的住处是三间米石外墙的平房,小竹棚里养着土鸡,芦苇架上爬满了四季豆,一个看似普通的农家小院,但却是死寂的——方圆十几里并无人烟。老人的动作是灵敏的,但语言却退化了,几十年来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呆在这里,除了要到最近的镇上去买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盐!”他的发音像隔夜茶一样,苦而涩,还加上了手势,他已经习惯了手势对语言的补充。他给我们搬出凳子,备上晚饭,而作为回报,他只要我们说话,而他就在一旁听。半张着嘴,向前微倾是他固定的姿势,他就像一块干涸的土地,我们每一个字音对他来说都有如雨霖。在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远远跟在后面,送别我们。我便明白,我们来过的这一趟,不过是区区杯水往龟裂土地上的一泼洒,转眼就化成飞烟,并不会让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更好过。就在这时,我闻到了艾叶香,那气味让十几年的时光稀薄如镜,我清楚地看到了一老一小从艾草坡的小路上走下来的情境。直到那时,我对九伯的理解才补足了他那丢失的十五年。

在我家的伙房里,九伯把冬叶和棕竹茎交给了奶奶。

奶奶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见我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