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巫医九伯(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42171000000003

第3章

小年一到,大年就快了。拱背粽是家家户户必做的,常见的有面酱鲜肉粽和花生鲜肉粽。我们家做的是绿豆鲜肉粽。午后,奶奶把一小布袋绿豆翻了出来。晒台上有盘老石磨,牙口已经钝了,用来粗磨豆子,就刚刚好。

大黑戒备,我没办法把小黑搬出来,只能自己在晒台上玩。天空的云层变薄了,水门关方向撕开了一角,光亮处有三五成群的人,挑了大包小袋,五颜六色地走了下来。那是去广东打工的人。他们顺着村子的主道,一路下到坳里,经过我家的晒台前。我探出头往下一看,他们身上穿的都是在城里刚买的新衣,步子和换肩的动作有说不出的别扭。看久了我才明白,他们那是心疼身上的新衣。胡乱飞溅的泥点,探伸到路中的荆棘,都让他们有惊无险地避过了,但防不胜防,他们的衣肩还是被担子磨出了深深的褶痕。

奶奶没注意他们,她转动了手柄,石磨磨齿磕磕碰碰的。没多大一会,她就停了下来,看着鞍马山山腰的屋子。就这么磨磨蹭蹭,那一小袋豆子耗了她整整一个下午,我知道她在等。照常理,出远门的晚辈回来,是要先来拜见族里的长辈的,但直到傍晚,九伯也没出现。

傍晚的时候,大黑汪汪汪叫了起来,是李光跑上了我家晒台:“婶,还有凳子吗,借我些。”

奶奶给了他几条长条凳:“还有几只矮脚凳,等找出来了,再给你送过去。”

他家近来凳子吃紧,尤其是晚上的时候,大概是因为他摆出了电视的关系。和厂里的闭路电视不同,村里的电视还只能扯天线,荧幕上的雪花点永远没褪尽的时候,遇上下雨或是有风的天气,只能看到黑白影在晃。看这种画面就像在咬着夹生饭粒,吞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等我搬了矮脚凳过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天光是半明暗的,橘黄色的灯亮起来了,在院子浑浊的光照里,竟然容纳了不下三十个人,年长的要了香烟,水煮花生,就着啤酒慢慢喝;年轻的玩纸牌,对上眼的,趁旁人不注意眉目秋波。地上都是瓜子壳,柑子皮和糖果纸,电视充其量也就一个音箱。在漫长的一年里,他们也就这几天是最自在的。一自在,人就有趣多了。

“吃白斩鸡我都要让家里人把皮剥掉,见不得那东西。”

“这么娇!怪不得都说你们模具厂伙食油水足!”

“你是没见过,鸡皮炒萝卜,鸡皮炒马铃薯,鸡皮炒大白菜……吃了一年,我们打算换地方了,你们玩具厂春节过后还招人不?”

“我们那吃的倒还行,但住得差了点,跟大通铺差不多,跳蚤跟起网的虾子一样肥。”

“行了,去珠绣包厂吧,钱少了点,女工多,兴许还能讨上老婆。”

“我们还想去你们的厂呢,听你们这么一说,算啦;我们厂的货以前走出口还走得挺好,现在也走不动了,老板比我们还穷呐,看,白条在这里,都两个月发不出工资了,过完年要是还这样,欠着的工钱我们也不要了,进饭店端盘子去。”

……

即便散落到城市里,他们也是群居的,以村落为单位勾连,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掉出这个关系网之外,所以聊起天来,也是一通百通。

我搬最后两个凳子过去时,还没走近院门,就觉得不对,里面安静了,安静得只有电视的声音,我下意识还错位地认为是停电了,正疑惑时,一个穿蓝线衣的身影闪了出来,是九伯,趁着最后的天光,我发现他手里拿的是盐包。身后的静场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搡着他,他步履很快,一出来就拐上了鞍马山的小路。我走到院门口,透过铁栅栏,看到里面的人仿佛被冻住了,在烟雾缭绕里睁大了眼睛。最里面,是站在钨丝灯下的李光,他的眼窝黑掉了,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他还是那副抱着手,半歪着嘴,随时哼出一声的样子。我推门进去,那吱呀的一声让他们打了个激灵,活了过来,这回所有小群议论的内容趋向一致了。

“老九,我没看错吧?”

“他跟的是哪拨人,进的是什么厂?”

“他哪拨人都没跟,也没去广东,听国亮说,他就在离我们果镇不远的那坡镇,一个人在野地里看水站,十几年了。”

“啧啧,老九原来也在外面打工啊,那不就和我们一样了嘛。”

“一样怎么了,出了这片大石山区,他和谁不一样?”这是李光的声音。

又是一阵电视声填充的静场。

“国亮怎么会知道?”

“他在那水站附近有个养猪场,今年七月份不是台风过境嘛,把什么都捋了一遍,养猪场的栅栏也被风吹跑了,不见了七八头猪,他去找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老九不是还有个儿子嘛,父子两人就在那里一起呆着咯?”

“说是那么说,可国亮说,没见到他儿子,就他自己一个人。”

“哪里呀,父子一起回来的,有人还听到他天不亮就跑到水门关给儿子喊魂呢。”

“该不会是他儿子得了什么怪病罢,一般的病痛,哪里能为难得了他!”

有个年长的看了看我,把话题岔过去了:“国亮好几年没回来了吧。”

“听说他今年要回来,他养猪场的生意好着呢,大年三十才回到也说不准。”

山里的夜比山下河谷平原的要冷。夜里我没睡透,醒来的时候,却发觉身上暖和了许多,摸上去,是父母备下的新被子,对折了,盖在我身上。隔壁李光家还在闹腾,但已经清冷下去,没有电视的声音,也没有女人和孩子的声音,只有男人时不常“哄”的一声,那是他们在赌纸牌。奶奶靠着床背坐着,盖的还是那床硬壳甲:“我梦到你九娘了,她是在生你小根哥的时候过身的,十五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梦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