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重重的铁门砰的一声关上,四周陷入了彻底的黑暗,我不知道禁闭室有多大,只是出于本能,我像只野兽一样俯身在地面向我认为的墙角爬去,地面光滑而冰凉,积着一层厚厚的粉尘,我的身体在地面上打着滑,拼命的想找到一个墙角蹲下,背靠着墙壁总是会让人产生安全感,在这漆黑的世界里,这一丝丝的安全感太重要了。
我往前爬着,扬起的粉尘随着我急促的呼吸钻进我的鼻子和嘴巴,我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同时我的脑袋也撞上了某样坚硬的东西,我伸出手去摸,一面粗糙的石墙就在我的面前,像找到了躲避危险的港湾,我转身背靠着墙坐下来,紧张的情绪暂时得到了稍稍的缓解。
铁门那头铁锁链的声音停了下来,随后铁门上方响起了摩擦声,一个小小的仅有半张脸大小的长方型洞口露了出来,还未离开的崔小姐,正在那小洞后观察着我的动静。
我努力抑制住咳嗽,盯着那小洞口,光线实在太过微弱,但我仍然感觉到有两道凛冽的眼神正射向我。几秒钟后,洞口消失了。我松了口气,比起幽暗的禁闭室,我好似更害怕情绪无常的崔小姐。
崔小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楼梯口那扇门关上后,寂静瞬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重新紧张起来,如此寂静的黑暗,我都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我扫向禁闭室的深处,仿佛有无数的呼吸声从黑暗中奔腾而出,迎面扑来。
我往后靠了靠,让身体更紧的贴在墙壁上,那股比冬天还阴冷的寒气已经开始钻透我的棉衣棉裤,在我温热的皮肤上蔓延。我盯着那暗黑的深处,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生怕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会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窜到我的跟前。
静止着,却感觉有一滴温热的东西从左眼角滑下来。我伸手去摸,黏黏的,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是血。我想起刚刚在餐厅左眼被阿德狠狠揍了一拳,凶残而准确。不知道接下来阿德还会不会找小石头的麻烦,没了我,小石头几乎要孤身作战了。
时间在黑暗中仿佛被吞噬了,不知是过了几分钟之后,我的眼睛似乎完全适应了黑暗,初进禁闭室的恐惧让我忽视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原来禁闭室并不是完全封闭的,我发现了在我的头顶上,石墙的最高处,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玻璃上蒙着厚厚的尘土,微乎其微的光线从那窗户透了进来,但对于我,这已经是极为美好的一件事情了,借着那微弱的光,我渐渐看清楚了禁闭室的全貌,四四方方的一间,小小的,不出十平米,四周都是石砌的墙,地面抹了水泥,光滑平整,除了经年累月积下的灰,禁闭室空无一物。黑暗和恐惧无限的扩大了禁闭室,让我感觉到黑暗无边,藏着某些丑陋的怪物在其中。但,哪怕是最微弱的光,也让我的恐惧得到了释放。
我试着站起来,开始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走动起来,恐惧消失后,那股比冬天还阴冷的寒气仿佛也随之消散了。我走到铁门前,看到了刚才崔小姐打开的那个小洞,现在被一块长方型的铁板挡着,我试着推开那块铁板,却怎么也推不开,看来只有从外面才能打开的了。我又试着拽了拽沉重的铁门,铁门纹丝不动。
恐惧过后,一阵空虚的无聊向我袭来。我离开铁门,把手指放在粗糙的石墙上,绕着石墙,在房间里打起转来。我慢慢走着,也不知绕了几圈,只感觉手指头被粗糙的石头磨得生疼。我收回手指放在嘴边吹了吹,却意外的发现我站着的那石墙上面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凑近了看去,字体刻得零乱不堪,绝大多数都认不出来,只有几个字我认出来了,看得我心惊胆战的。
这里有鬼!
这一定是之前某个被关进禁闭室的孩子刻下的,我不知道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被关了进来,但我能深深感觉到他心中的恐惧,极度的恐惧。这种恐惧隔着时空,透过那几个张牙舞爪的文字,钻进了我的心里,那股刚刚才消散的比冬天还阴冷的寒气仿佛又回来了,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转头向身后看去,空无一物的禁闭室显得诡异无比。
现在我才知道,那微弱的光线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我冲到铁门前,使劲拍打着铁门,叫喊着,但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被那厚重的铁门隔断在这小小的禁闭室中,声音在四面墙上不断反弹着,震得我的耳膜快要裂开。我大叫了一声,发狂似的朝那石墙顶上的窗户冲去,仿佛只有那儿,可以逃离这令人压抑的禁闭室。
我用指尖紧紧抠着凹凸的石壁艰难的向上爬去,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就算爬了上去,那窄小的窗户,也不能容我穿身而过。我攀上一步滑落两步,那小小的窗户似乎离我越来越远。恍然间,那黑暗里的呼吸声似乎重又响起,像千军万马奔腾出来,形成一股莫名的力量把我往那窗户托去,我咬紧着牙关,汗水与鲜血一同从左脸颊滑下。有那么一阵,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壁虎,俯在灰黑的石头上,飞速的往上攀爬着。
终于,我的额头已经可以抵到玻璃了,我原以为那厚厚的灰尘会像黑色的大雪一样纷纷落下,这样的场景却没有发生,那灰尘早已凝固在玻璃上变成了黑黑的油渍,只在我额头留下了一块圆形的黑斑。我已无力气再往上爬一点点,伸长脖子,眼睛将将能看见外面的世界——青苔斑驳的石板路——我一眼就认出,这是屋子侧面通向厨房的那条小道,人迹罕至。
“嘿,有人吗?有没有人?”
我冲着窗外喊道,那声音无力的从我精疲力尽的身体里冒出来,勉强的到了喉咙口,就消失了。我不甘心,企图用脑袋去顶开那扇玻璃,不料却脚尖一滑,失去了重心,双手也无力再支撑我的身体,整个人向后倒去,我挥舞着双手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有寒凉的空气,我盯着那渐渐远去的窗户,绝望像蛇一样紧紧缠住了我。都未来得及叫喊一声,我的身体以及后脑勺就重重的撞上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一种似痛非痛的酸痛伴随着恶心的眩晕,还有浓重的血腥气,一起冒上来,我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窗户那微弱的光线在我的眼前慢慢的消失,在陷入彻底的黑暗前,我突然想到,那天晚上,米小姐也是如此吧。
没有光,没有风,没有时间,没有声音,甚至连身体也没有,我就像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烟气在虚无的世界里飘荡着。虚无的世界是个什么样?我也说不出来,虚无到无法形容。我飘啊飘,没有尽头,仿佛陷进了一个“永恒”的裂缝里。
我在哪里,我到底在哪里,飘啊飘。等等,好象有声音,虚无的世界里怎么会有声音,仔细听,那声音是从虚无世界之外传来,那又如何才能逃离这个虚无世界呢?跟随着声音的方向吧,飘啊飘。那声音在说什么?
“小篮子,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那声音是在叫我,我向着那声音飘过去,虚无的世界渐渐消失,一片朦胧的红光在眼前燃烧着,我飘啊飘,飘进了红色耀眼的光线里。
“小篮子,快醒醒啊,别吓我啊!”那声音几乎快哭了。
“小石头?”我慢慢的睁开眼睛,一道火光映在我的脸上。
“你终于醒啦,快急死我了,我以为你被吓死了呢!”小石头的声音又顽皮起来。
我仰头朝后面看去,铁门上的长方形洞口打开着,小石头乌黑明亮的眼睛正在洞外望着我,烛光把他的脸照得红红的。我想从地上爬起来,浑身酸痛,骨头像都裂开了一样,我挣扎了几下,勉强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向铁门走去。
“你怎么躺在地上?”小石头好奇的问道。
“我想爬上窗户去,结果……”我抬起无力的手指了指我身后。
“嘿,你可真行。”小石头在外面窃笑着,“我不能在这儿多待了,要是被崔小姐发现了就惨了。”
“那你就进来陪我……”我揉着又硬又肿的后脑勺,龇牙咧嘴的说道,“反正这里面地儿大着呢,一个人也挺无聊的……”
“呸!我才不进来呢……”小石头赶紧打断我,“太吓人了,我就在外面等你出来吧,嘿嘿。”
“喂,你们有完没完呐!我弯着腰可是很吃力的……”
我正想问小石头来干嘛,突然从小石头身下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阿德?”我惊奇的看着小石头,想从他的脸上得到答案,干涸的血糊住了我完本可以透视的左眼。
“老实点!小孩子家家说话别插嘴。”小石头边说边狠狠跺了两脚,阿德在下面痛苦的呻吟起来。
“你踩在阿德背上啊?怎么会……”我十分不解。
“等你出来了慢慢跟你讲,反正现在他是我说什么他就干什么。”小石头又狠狠的往阿德背上踹了两脚。
“唉,虎落平阳被犬欺啊……”阿德在下面幽怨的说道。
“你才是狗呢,别以为我听不懂!”小石头低头数落着阿德。
“好了,好了,阿德之前虽然过份了点,但我觉得你现在不是在走他的老路嘛。”我对小石头的行为微微有些不满。
“那可不一样,我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才是那恶霸!”小石头厚着脸皮狡辩着。
“唉……”我说不过他,反而调侃他道,“我说你这英雄为何事前来呀?”
“英雄?嘿嘿,差不多吧。”小石头把头伸到下面去摸了半天,扔进来两只馒头,还热乎乎的,“怕你饿坏了,英雄特地前来相助。”
“怎么还是热的呀?”我握着热乎绵软的馒头,就像拿到了打开铁门的锁匙一样开心。
“这你就别管了,英雄自有妙招。”小石头骄傲的抬着下巴,“好了,赶紧趁热吃吧,明天一早崔小姐应该就会放你出来了,你自己保重吧!”
“唉,等一下!”
我还想再跟小石头多说两句,毕竟漫漫长夜太孤单了。可小石头说完话迅速的推上了铁板,火光瞬间被黑暗吞噬了。我捶打着铁门,却只听到那边慌乱的奔跑声,还有关门声,随后整个禁闭室又寂静无声了。
我怏怏的回到我最初寻找到的那个角落坐下,背靠着石墙,啃起还算松软的馒头。也不知现在是几点钟了,楼梯间那老座钟的声音似乎无法穿透这扇铁门。在火光消失后不久,我又重新适应了天黑后的禁闭室,有一道月光从那厚积着尘土的小玻璃窗外顽强的穿透进来,打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种彻底的孤独开始从黑暗中把我包围,折磨着我。
我扫视着四周,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扑面而来,我突然意识到,我看到的,不再是透过墙壁的场景,而只是黑漆漆阴森森的墙壁,我伸手轻轻碰了碰左眼,疼痛从肿涨的眼皮直达大脑的深处,我的左眼失去了透视的能力。
我把整个馒头都塞进嘴里,使劲的嚼着,不顾面颊的肌肉拉扯到左眼肌肉产生的剧痛,一大滴泪水从右眼角滑下来,我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到这一刻我终于清楚的意识到,我正在不断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物,这种念头一来,眼泪像洪水一样喷薄而下,吞不下的馒头让我的哭声变成了可怖的呜呜声。
幽暗的月光,暗黑的禁闭室,看不见外面世界的焦躁,奔溃的幼小心灵,还有……
混着呜呜声的另一种叹息回荡在小小的禁闭室里,我的大脑皮层一下被那声叹息刺激到了,我抑制住自己的哭声,用耳朵仔细搜寻着叹息的来源,好轻好轻,飘飘乎乎,无法辨别,我突然想到了白天在石墙上看到的刻字,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下竖了起来。
这里有鬼……
我吓得往后紧紧缩在墙角,眼睛四处乱转着,希望又不希望看见那“东西”,那股比冬天还阴冷的寒气直达我的心灵深处,全身瞬间像被冰住了。我把嘴里的馒头全部吐出来,上下牙齿吱吱的摩擦着。
好冷,好怕……
那叹息声似乎更近一步了,我慢慢能感觉出来自何处了,好似还在外面。我不自觉的看向那头顶上的窗户,只见一团白烟在我的头顶盘旋着,那叹息声就来自那团白烟的深处。白烟似乎也长着眼睛,感觉到我发现它,慢慢的盘旋着向我飞来。我不敢再看,把脸藏在缩起的两腿之间,用手紧捂住耳朵,浑身不住的颤抖着。
可是不管我如何努力,那叹息声都如此清晰,仿佛深植在我的大脑深处,对,那叹息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我大脑的深处,我突然意识到什么,难道,这“东西”想跟我对话吗?
我慢慢的抬起头,睁开眼睛,那团白烟果然已经飞到了我的前面,正在那道月光下舞蹈,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这场景,这白烟,这……
“米小姐?”
我禁不住轻声叫了出来,那团白烟在空中转了一圈,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是一种回答。
“米小姐,真的是你吗?”恐惧与害怕在瞬间就从我的身体里消失了,我认定这团白烟是米小姐的鬼魂,激动不已。
那白烟渐渐的向我靠近,似乎正在改变着形状,等到它飞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又一次泪流满面。真的是米小姐,一个半透明的,如烟如雾的米小姐,穿着白色的长裙,如雪的长发飞扬在脑后,脸上有着安详的神情,像个天使一样,向我伸着双手,我也伸出手去,触碰到米小姐的指尖,那指尖却顿时又化成了烟雾。
“米小姐,我真的好想你……”我激动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米小姐看着我,微微笑了笑,随后她好似发现了什么,在空中轻盈地转了个身,向下飞了过来,脸孔与我近在咫尺。米小姐伸出右手,触碰到我肿涨的左眼,一股清凉而舒适的感觉立即从眼皮传开,米小姐专注的触摸着我的左眼,只一会儿功夫,我感觉到左眼的肿涨已经完全消失,我试着眨了眨左眼,一切如初,那个不真实的世界似乎又回来了,我透过石墙,铁门看见了模糊的影子。
“谢谢你,米小姐。”我感激的看着米小姐。
米小姐只是轻轻的笑了笑,把手收了回去,随后她向后飞去,停在房间的中央。
“米小姐,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我好想跟米小姐说说话,她的声音是那么的美妙。
米小姐摇摇头,向我伸出手,仿佛在召唤我。我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向米小姐走去。我们俩都在月光里,一个站着,一个飞着。我抬头看着半空中的米小姐,她浑身都散发着月亮般的光芒,像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石,不住闪耀着。
米小姐向我挥舞着双手,向铁门飞去,我跟着她,像着了魔一样。米小姐到了铁门前,轻轻的往后一退,就穿越了沉重的铁门,我用左眼看到了铁门外的米小姐,她伸手轻轻的碰了碰锈蚀的铁锁,那铁锁竟然轻轻的弹开了,落到了地上,铁门吱呀了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我跑过去用力的拽开了门,米小姐在楼梯口等着我,就像一个黑暗中的天使,闪着光,照耀着我的前路。
我欣喜的跑向米小姐,米小姐继续向后飞去,始终和我保持着一个特定的距离,我意识到米小姐是要带我去某个地方,我紧紧的跟随着米小姐。我们在长长的黑漆漆的走廊里,悄无声息的前行着。如论谁见到这一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吧,一个男孩跟着一个发光的鬼魂,正往未知的地方前进着。
米小姐把我带到了一楼的楼梯口,停留在那儿,我借着米小姐身上发出的光,看到了她身后的老座钟上,时针指向了午夜两点。
“米小姐,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我见米小姐停下,问道。
米小姐伸出手指了指某个地方,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楼梯下那扇镶着玻璃的雕花屏风。
“是要我过去照镜子吗?”我有些迷惑了。
米小姐笑笑,摇摇头,往屏风那儿飞去,她停留在屏风前,似乎是在等着我过去。我慢慢的走向屏风,心中的疑惑不断的放大,难道这就是那未解的秘密吗?米小姐见我站到了屏风前,突然把双手伸向天空,全身的光芒也在瞬间变得耀眼无比,仿佛在积聚着某种神秘的力量,随后米小姐猛的往镜子里飞去,一阵刺眼的白光后,米小姐消失在了镜子里。周围立即又陷入了黑暗,只有从楼梯上的大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朦胧的照在屏风上。
而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脸,一张瘦削的脸,正静静的看着我。我浑身颤了一下,慢慢靠近镜子,脸孔紧紧贴着镜面,镜子里,不是我的脸,因为他的左眼球不是蓝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