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寒冷潮湿。橡树、松树和不知名的灌木环绕四周,小径在林木中蜿蜒向前,有时几乎难以寻到踪迹。马蹄声淹没在厚厚的落叶里,森林安静得如同坟墓。不时有灰白色的石像残躯映入眼幕,迪恩知道还有更多石像横卧在林木深处看不见的地方。
蒙克的灰马因为腿伤走得有些艰难,但是他们并不着急。速度慢下来就可以时时观察自己的身后,不会像在草场村那样被人跟踪。
“看那堆灰!”蒙克用手朝一堆几乎变成碎石的石像一指,咧开大嘴笑起来,“看来公爵大人的子民并不老实,还在背着主神寻求不朽之人的庇佑呢。”
一座巨大的石堆诉说着古老年代不朽之人曾有的辉煌,石像破碎的人脸已经爬满了暗绿的青苔,雨水的痕迹流下脸颊,如同黑色的眼泪。石像下方的土地上,落叶被扫开,露出泥土,一个祭神灶早已烟熄火冷,只余灰烬。
迪恩纵马加快脚步,并没有去看石像的脸。蒙克跟在身后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打算现在就告诉我,还是干脆他妈的永远不说?”他终于大声嚷起来,声音在寂静的森林里回响,几只近处的栖鸟一惊而起,扑棱棱地飞向幽暗的林木深处。
迪恩的背影毫无反应。
蒙克把斧子猛地挥向身边的一棵松树,一声巨响,粗糙的树皮横飞。
“好极了!这真是太好了!跟我混在一起五年的兄弟,我居然不知道他是谁!接下来我该怎么和他一起干活?我怎么知道从背后砍过来的剑是敌人的而不是兄弟的?我没有你机灵,但我也不是傻瓜!”
一切都让人感觉沉重。天气、森林、手里冰冷的剑、昨天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也许自己真的可以尝试撕开封印,从头回忆那段往事?
迪恩停下马来看着蒙克:
“你要听?”
蒙克执拗的小眼睛在棕色乱发下仇恨地瞪过来:
“你说呢?”
迪恩放开马缰,让马儿缓步前进,这样自己就可以对着前方湿漉漉的空气讲话,似乎并没有聆听的人。
“你知道的,我是孤儿,”迪恩说,“应该就出生在沃特豪斯堡附近的某个村子。”
蒙克哼了一声:
“那没什么稀奇,这个世道盛产孤儿和尸体。”
“学了基本的剑术、枪术和马术,我就做了佣兵。”
林木越来越密,费斯伍德森林似乎永无尽头。没有风,只有树叶在湿冷的空气里簌簌摇动。这里完全不像烈风山谷。
风永远在呼啸,如同令人窒息的火焰扑面而来。人们用麻布包住暴露在外面的头和手,却依然口唇干裂,皮肤像是劣质的羊皮纸。水很快喝光了,要找的盗贼不见踪影,佣兵们必须返回驻地。
人人都饥渴难忍,形容枯槁。除了一个叫维尔德的佣兵。
“断指”施林格震惊地注意到,维尔德从来没有因为缺水而干渴难忍,也从来没有在大大小小的战斗中负过伤。维尔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的这个秘密,终于在燃烧的烈风中露出真相——他并非普通的血肉之躯。
维尔德被捆绑起来,倒在灼人的沙地上。烈风山谷没有任何树木,于是佣兵们用自己的长枪搭起简单的支架。
按照惩罚之神圣殿的要求,杀死不朽之人,一定要保证他的躯体离开地面,再用橡木尖棍刺进他的心脏。因为这些怪物可以从泥土,树木、动物的身上汲取能量,长生不死。在遥远的过去,蒙昧的人们曾经祭拜不朽之人,这让主神难以容忍。
有人拿走了迪恩的短斧,把斧柄削成尖棍。那正是维尔德亲手为迪恩安装的橡木柄。
很快,维尔德被钉在立起来的支架上。
“我的孩子,这一切原本不该发生。”维尔德苦涩地笑着,用明亮的碧眼看着迪恩。同样绿色的血液从他的头顶流过下巴,让他看起来完全不是迪恩从前熟悉的那个人。
而迪恩被两个佣兵紧紧抓住,肩膀有一道血淋淋的刀伤。那是刚才队友们划开的,用来证明这个年轻的佣兵不是个怪物。疼痛让迪恩的感觉变得迟钝,他吃力地抬起头,看着支架上的不朽之人。
维尔德开始吟唱一首低沉古老的歌。
燥热的空气颤动起来,风变得更大。狭长的山谷尽头,有一团灰黄的巨大风暴在翻滚逼近。
佣兵们陷入慌乱,有人匆忙将橡木刺进维尔德的胸口,绿色的血喷涌而出。
尖啸的风声撕裂了维尔德竭力唱诵的声音,风暴仿佛炽热锋利的磨石穿过山谷,毫无慈悲地打磨所经之地的一切阻碍。
迪恩看见队友们的血肉在风沙里爆开一团团红色的迷雾,惨叫声淹没在风沙里。一切都是扭曲绝望的灰黄,只有维尔德的眼睛,碧绿得如同恶魔……
风暴终于止息。
迪恩从沙土里爬出来,周围都是队友惨不忍睹的尸体。一片死寂中,维尔德艰难的抽气声显得异常清晰。大片绿血在他身下渗入沙土,勾勒出诡异的形状。
维尔德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看着迪恩。他碧绿的眼睛深不见底,带着垂死之人的渴盼,迫切得令人揪心。
“拔出尖棍,”他用眼睛说着,“不朽之人皆能自愈重生……”
迪恩走得跌跌撞撞。他颤抖的手触到了尖棍,那上面沾满黏稠的绿色血液,带着不朽之人的体温。泪水模糊了迪恩的视线,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哭。
然后,他放开了手。
不敢去看那双眼睛,他踉跄地后退,转身离去。
森林小径已经消失了,高大的树木间填满了芜杂的灌木,许多地方要砍断树枝才能前进。空气冰冷粘腻,让人透不过气来。
“没有人记得那个佣兵团,那个消失在烈风山谷里的无名队伍。”迪恩用剑身轻拍着马镫,慢慢说道,“除了我——唯一的生还者。”
“我逃出山谷,像狗一样终日奔波,躲避着回忆和命运。总是有个声音在我的耳边低语,告诉我终有那么一天,我的血液也会变成绿色。我也会变成人人恐惧的不朽之人。你知道为什么么?”迪恩攥紧剑柄,努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把我从沃特豪斯堡的野外捡回来抚养,并教给我一切佣兵生存技能的人,我叫他作父亲的那个人,就是维尔德。”
三百年前,国王爱德华四世身染沉疴,弥留之际见到主神显圣,疾病不医自愈。爱德华四世从此皈依主神,强力推广主神信仰,被后人称为神启者。从此,来自东方神秘大陆的神灵正式进入加莱特王国,取代王国内原有的自然崇拜,成为唯一合法的信仰。
但是三百年的时间并不能改变一切,即使是国王的法令也无法阻止原始崇拜传播的惯性。人们依然在森林里祭拜不朽之人、树精、熊灵和石头怪,万物有灵的观念深深植根于底层民众的心里。于是国王只好出动军队,强迫民众信教。
迪恩依然记得,小时候被国王的士兵驱赶着,与同村人一起去教堂的情形。那时候的维尔德与别人并无不同,看起来就是个黝黑壮实的农夫,用粗糙的大手握着迪恩的小手,顺从地进入教堂,朝拜国王的新神,虽然这神灵很多村民根本不以为然。
迪恩不知道维尔德在对主神祈祷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就像他完全不知道维尔德为什么要收养自己。烈风山谷骤然撕开的真相太过疼痛,直到如今他也无法细细品味。生命里的谜团变成填不满的缺憾,永远在心里敞着巨大的黑洞,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出空荡荡的回声。
蒙克一直沉默不语,这情形对于酷爱讥讽的他来说非常少见。也难怪,佣兵内讧,放任父亲死去,这一切早已超越了佣兵该有的道德底线,甚至是一个人该有的道德底线。
虽然蒙克跟自己并肩作战、并辔同骑已近五年,两人默契得如同兄弟,但迪恩还是做好蒙克跟自己分道扬镳的心理准备。
森林的边缘已经隐约可见,高大的橡树之外,是衰草连天的霍顿荒野。蒙克率先踏出森林,面对着空旷的灰色天幕。
“很好,这就是你的过去。天杀的。”蒙克的咒骂中有一丝犹豫,但是转瞬即逝,“你是个可怜的、阴郁的家伙,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下黑暗之狱。而我……我他妈的居然还是决定跟你在一起。”
蒙克没回头,迪恩也没去看他,两个人都对流露温情感到不自在。咒骂是佣兵该有的,也是唯一的表达方式,谁也不愿意唧歪得像个老太婆。
“我只是不明白,兰斯那只狐狸怎么会知道的?”
蒙克拉开大嗓门,掩盖自己的尴尬。
“他知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干完这一票,我们就可以收手,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荒野碎石遍地,石缝里芜杂地生长着荒草,白茫茫一片,直铺到天边。冰冷的风从海湾的方向吹来,虽然越过了整个霍顿荒野,却依然带有强劲的海腥味。
蒙克从口袋里拿出干硬的粗面包,抛给迪恩,两个人就骑在马上匆匆吃完。不知名的远方传来一声悠长伤感的尖啸,紧接着又是一声。迪恩和蒙克下意识地摸向武器。
应该是霍顿荒野最为出名的荒原狼。主神在上,迪恩暗想,让这笔该死的生意快点儿结束吧。
莫瑞隐修院筑在临海的断崖上,壁立如山的黑色石墙包围了大半个荒凉的山坡,与山崖结成一体。高墙挡住了隐修院的灯火,黯淡的星光下四顾无人,耳边只有冷风和海潮的声音。
两个人栓好马,围着石墙绕了半天,终于弄明白这里没有门可供出入,高不可及的墙头吊着一个黑漆漆的巨大铁笼,修士们都是通过绞索拉动铁笼上下进出隐修院的。
“见鬼,这些修士生了大麻风吗?”蒙克一拳砸在墙上,抓狂地吼道,“干吗这样对待自己?”
无门可入。
生锈的锁甲和皮革背心冰冷沉重,迪恩扔下剑,疲倦地坐在地上,靠着石墙。
女巫和男孩儿如果来到这里,一定是隐修院里面有人拉动铁笼才能进去,也就是说,他们有同伙。莫瑞隐修院的修士以完全避世的苦修闻名于整个王国,怎么居然会帮助一个女巫?
“我们就这么干坐着,也许女巫和男孩儿会从墙头跳进我们的怀里。”蒙克抑制着怒火,讥讽道。
迪恩没有说话,竖起一根手指。
空气里有一阵细细的口哨声,时断时续,被风撕扯得游丝一般,连绵不绝。
荒原的尽头再次传来狼嗥的声音,越来越近。
很快,不远的草丛簌簌而动,黑暗里忽然亮起一双幽亮的眼睛。一头灰白毛色的狼在星光下现出身体,它轻捷地迈着步子,奔向隐修院黑色的石墙。等到临近迪恩藏身的地方,它停下了脚步,狐疑地抬头嗅着风,碧绿的狼眼闪耀如星。
蒙克转头看着迪恩,用瞪得极大的眼睛询问是不是该一斧子劈死它。
口哨声再次响起。灰狼不再犹豫,快步奔向石墙的一角,转眼消失了踪影。只剩下星光照着荒野和石墙,风声呼啸,海浪不息。
迪恩抓起剑,跟了过去。
狼消失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白色茅草,迪恩用剑拨开草丛,石墙下露出一个黑沉沉的洞穴。
“天杀的,让老子钻狗洞!”
蒙克骂道,然后率先跳了进去。
洞口的另一侧也隐蔽在茅草里。推开茅草,两个人都有点儿发呆。
高墙内并没有任何建筑,只有光秃的石崖耸立在星光下,一个个洞穴鸟巢般筑满岩石峭壁。莫瑞隐修院的修士们餐风饮露,就居住在这些灌满腥冷海风的洞穴里,一领麻衣,一只陶碗,虔心地侍奉忍耐之神。
迪恩和蒙克隐身在草丛里,仔细查看四周,对女巫和男孩儿可能藏身的洞穴完全没有头绪。
这时,石崖顶端传来钟声,似乎是修士们的晚餐时间到了。洞穴里走出一个个灰袍苦修者,沿着石头台阶走下石崖,进入下面最大的那个洞穴。
洞穴的长条木桌边坐了大概四十几名修士,在粗面包和麦粥送上来之前,正对着烛火进行餐前默祷。从迪恩隐身的角落看去,这里并没有女巫和男孩儿的身影。
可是在洞穴外,却有一名年轻修士,手里端着盛着面包和水罐的托盘,在狭窄的石阶缓步而上,独自走向石崖的最上方。两人立即跟着他踏上石阶。
修士一直走到最顶端,那是一个很深的洞穴。他在洞口喊了句什么,把托盘放在洞口的石头上便转身离开,经过迪恩和蒙克藏身的角落依然浑然不觉。
过了片刻,黑暗里亮起金黄色的光晕,一个男孩儿的身形显现出来,他向左右看看,然后拿起托盘。
蒙克咧嘴一笑,牙齿在黑暗里闪闪发光:
“是那个小鬼,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把匕首从牛皮腰带上拔出来,几步跨上台阶,冲进了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