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袭之二
随着一声巨响,议事厅侧面的长窗猛然裂开,立刻风声大作。山风呼啸,将广阔的厅堂化为自由舞蹈的世界,吹熄了所有灯火,卷起无数灰尘在黑暗中尽情肆虐。之后声音突变,疾风呼号中响起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人们高声叱喝,桌椅倒地的纷乱,甚至还有鸟鸣。接着一切嘈杂戛然而止,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惟剩长风轻啸。还有漆黑成一团的静默。
江湖中皆知落雨堂的骆闻秋智计过人,是年轻一代中的奇才。对于下一步行动他已有安排。骆来夏应当离开,尽管现在急缺人手。但沈长老去了这么久还没有任何消息,援军也不见踪影;如此僵局必须被打破。落雨堂需要生力军支援。江南芙蓉湾的黎好是骆堂主的亲甥女,当年曾为堂中效力,在江湖里不仅有声望而且具备实力。她一定会帮落雨堂。因此只要踏上芙蓉湾的轻雷峰,二哥肯定能带回支援。即便没找到援兵,走这么一趟也能摸清敌人部署,回来以后就能设计他日撤离的路线——假如战局继续恶劣,分堂继续失守,总堂这些人只能远遁保存力量——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在今晚,骆闻秋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对战时他经常主动揣摩敌人心理,由此推断对方可能做出的行动。眼下敌人肯定会以为自己不肯谈判。那么送这封战书来又有何意义?难道他们已探明密道口,故意放我们求援,准备守株待兔?不会的。落雨堂的密道设计巧妙,出口离山上很远,极为隐蔽,敌人根本找不到。那还有什么可能?难道……不寒而栗的感觉传遍骆闻秋全身。敌人正在麻痹我们,为了进攻紫邙山!但他们怎么进来?有内奸不成?更不可能。山上现在全是堂中老臣,个个忠心耿耿。而且他早已和众人一起商量过,特意安排好人员搭配,几处要地决无可能出现内奸。
敌人怎么上来强攻?
他和骆来夏说话的时候,心里一直在琢磨此事——恰巧到了两人提到骆晚冬而伤神的时刻。骆来夏低下头,刚好让他看见对方背后的窗子。厅中灯火映在窗上,有些昏暗。可是突然窗棂间忽然出现黑影。跟着黑影一闪即无,又恢复正常。墙外便是绝壁,万丈深渊,武功再高亦不可能从那上来。骆闻秋心细如发,马上觉察到风声有异,不是刚才那种纯粹的“呜呜”声,似乎夹着别的杂音。于是他连忙提醒骆来夏,全神戒备。随即那几面长窗猛然裂开,七把剑从天而降。如果不是他事先有所察觉,此刻很可能已经中招负伤。
敌人居然能从绝壁闯上来,大大出乎骆闻秋的意料。他来不及多想,迅速向左滑出三尺,右手打出独门暗器“微尘”——细碎的铁砂,仿佛阳光下轻舞的微尘般令人无法闪避——迎向半空中的对手。三把白练似的剑跟着送到,直取他的顶门。骆闻秋侧身斜退,蓦然感到杀气自后袭来,另一把剑正插向他的背门。骆闻秋无奈,左手剑攻出,同时身体后仰贴地飞退,以剑锋迎向偷袭的敌人。对方随即变招,去势不改,但目标换为他的面门。那三把剑如影随形般赶至,刺向骆闻秋下盘。招式异常歹毒。他再次打出一片“微尘”,飞向追击来的剑手;同时左手发力,迎向取他双目的利剑。此招过于凶险,因为对方自上而来,力量非同小可。骆闻秋仅凭腕力的话,很难抗衡。
敌人不由心中窃喜。这柄阔剑上他已浸淫了二十年功夫,非常自信,随即全力直刺。双剑相交,骆闻秋的软剑猛地裂开,变为无数细碎小片,罩向他的身体。他怒喝一声,飞身急退,差点被暗器击中。另外三名同伴此时刚刚避过“微尘”,站到自己一旁。而骆闻秋飘然站起,安然脱离险地。
“‘黑三白四,魔剑七劫’,白山黑水盟七把剑乘鹰而来,铩羽而归。真是可惜。”骆闻秋话音刚落。骆来夏擎着铁矛站到旁边,怒视来敌。刚才幸好得到三弟提醒,他及时击退了偷袭的敌人。
“什么人?”
“是什么人?”
数十名守卫高嚷着先后冲入厅堂。人人高举火把,照得大厅亮如白昼。厅内站着七个陌生人,均是一身夜行装束,掌中拿着长剑。其中三人身着黑衣,以黑巾覆面,手中剑漆黑如墨。另外四人穿白衣,长剑也是一团银色。这必定是关外第一帮派白山黑水盟的七把魔剑。骆闻秋打量着对手,心中凛然。
作为流传数百年的大帮派,白山黑水盟势力极大,不仅在关外一手遮天,而且麾下杀手无数,江湖中很多血案都出自其手。现任盟主聂尽欢号称“弓问长天,剑试江湖”,武功深不可测,可谓是名动江湖的霸主。因此白道武林多次同白山黑水盟冲突,大都以失败告终。不过白山黑水盟蛰居于偏远苦寒之地,很少大肆侵犯中原。
此次同盛名会开战,落雨堂一败再败。战斗中多次出现身份不明的高手,为盛名会助阵。骆闻秋等人清楚盛名会另有帮手,却始终查不出是何方神圣。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白山黑水盟正是利用己方的不了解,暗中出动好手,频频发动奇袭,所以那些蒙难的分堂才会不堪一击。
今晚月淡星稀,目光无法及远。敌人多半从山下乘鹰升起,发动突袭。骆闻秋不动声色,暗自琢磨经过。他曾听说塞外出产一种大鹰,叼羊扑狐如同儿戏,力气大得足能带人腾空。本以为是传说而已,居然被白山黑水盟调教成奇袭的帮手。论暗杀手段对方实在厉害。但令他心惊的不止这件事。自己本来有四宝护身,其中“累尘成冈”代表成名暗器“微尘”,“毛遂自荐”则是那把已经炸成粉碎的长剑——从没在对敌时用过,想不到一遇上魔剑就被逼着出手,却没能重伤敌人。这把剑化成细如牛毛的万千暗器,威力丝毫不次于“微尘”。敌人实在可怕。
如果刚才由聂尽欢出手,我还能活命么?骆闻秋不敢再想下去。
那个躲过他软剑暗器的敌人,看来是七柄魔剑的头领。此人身着黑衣,掌中墨剑造型古朴,剑身宽阔,似乎大有来历。他上前一步,盯着骆闻秋。
“秋少高明,佩剑都能当暗器用。难怪当兄弟的反而比哥哥厉害。”
黑衣剑手冷笑几声,充满揶揄的味道。骆来夏勃然大怒,便要冲过去动手,被骆闻秋及时拉住。
“‘太阿’?”
对方没有否认。骆闻秋继续说。
“阁下原来是瞎子。你兄弟不是伤在我二哥矛下么?”
他点明敌人受伤的事实,跟着转向厅内赶来的众守卫。“你们出去,不许再踏进议事厅!”然后特别叮嘱为首的两名守卫。“贺致强带人去换春巡使来。通知邢掌堂有人偷袭。覃致坚,去请雷掌堂。快!”
“是!”
那两人心领神会,赶紧去了。其他守卫跟着出门,离开前留下火把,厅中重新明亮起来。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骆闻秋已根据形势做了安排。七把魔剑是一流高手,出手向来无情;普通堂众根本无力应付。而敌人很可能趁此时混乱,还会派高手过来。那些大鹰恐怕已经下山,随时可能回来。因山势的关系,东峰仗着前方天险保卫;敌人很难乘鹰突袭。中峰被群山环抱,相对安全。西峰上人来人往,对手不会选择在那落脚。只有三面是绝壁的北峰很危险,那里必须守住。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由他和二哥先缠住敌人,等大哥和雷掌堂来了,便能占上风。
骆闻秋的安排有道理。中峰位于山间枢纽。贺致强把人手带过去,方便支援其它地方。另外紫邙山上自有示警的信号,在夜间以火光传信。敌人们假如认为其它地方的落雨堂人物一时还不知道危险,便会判断错误。守卫们出去后必然用火光传讯,由此先通知中峰,而中峰再点火通知其它三峰。这样各处都会加强准备。
“别费神了。”太阿等他吩咐完才开口。“今晚你们没一个能活着!”
言语很有把握,透出强大自信。另外六把魔剑里有人笑起来,显得非常得意。骆闻秋静静看着,没有动怒。三名黑衣人除了太阿以外,剩下两人龙泉和鱼肠面色阴沉。四名白衣剑客更年轻些,其中笑声最响亮的那个手持一对匕首——应当是剑袍。他深知魔剑中的老大和老幺功夫最好。必须小心应付,他暗暗提醒自己。
就在骆闻秋思索的时候,骆来夏早忍不住了。在落雨堂的议事厅里怎容外人撒野!当敌人们齐齐冷笑之后,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怒气。
“我先取你的命!”
骆来夏吼起来,向剑袍冲过去。沉重的铁矛带起一股罡风,朝对手卷来。剑袍笑声一顿,往旁边避开。骆来夏身高臂长,再加上铁矛是长兵器。剑袍退得极快,仍不得轻易脱身。谁知他以两柄匕首连削,闪电间攻出无数剑,剑剑击中矛身,居然将骆来夏雷霆般的一式完全化解。跟着龙泉和鱼肠同时出剑,一起缠上骆来夏。“魔剑七劫”不管江湖规矩,向来是群战对敌。骆来夏凛然不惧,和敌人展开混战。
骆闻秋单手在腰间一抹,取出深藏不露的软剑。太阿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片刻,跟着就冷笑起来。
“秋少,据说你有手什么‘使秦剑法’,让我们兄弟瞧瞧。”
骆闻秋向来仰慕战国公子风骨,有意无意喜欢模仿人家。“累尘成冈”来自孟尝君的感慨,“毛遂自荐”和平原君有关。他还有两样特殊的功夫。一是“春申使秦剑”,来自黄歇出使秦国的曲折故事,剑法绵密,气势悠长。另外自创“信陵窃符”步法。魏无忌窃符救赵,形势十万火急处理则干脆利落,正如他的步法精髓。他这四宝很多江湖人都知道。眼前的太阿分明有些鄙夷。骆闻秋感到对方仍有话说,他并没马上出剑,做个“请”的手势。果然太阿眼里嘲讽的味道更浓了。
“剑客的宝贝,就是手中剑!其它伎俩算什么?”
骆闻秋心神微乱,隐约感到自己某处犯了错误。太阿成功干扰对手,趁机攻来,剩下三人剑墩、剑匣、剑镡跟着出手,立刻将对方围在当中。
骆闻秋腹背受敌,展开“使秦剑法”反手攻出数招,迎上剑镡。对方上来和二哥交手时受了轻伤,是敌人中最弱的一环——因此无法接下他的攻势,匆匆往旁边闪开。他借机飞身扑过去,来到骆来夏旁边。决不能任敌人分开自己和二哥。他俩从小被骆休武调教,武功中有互补的地方,联手抗衡敌人把握更大。七把魔剑重新围上来,将他们牢牢缠住。
骆来夏荡开铁矛,敌人们纷纷避开锋锐。骆闻秋依然盯准那名受伤的对手,希望先解决此敌。他凭借灵活的身法避开攻到身边的两把剑,正要全力刺杀目标。有股凛冽的剑气从侧后方袭来。对手兵器未到,强悍的剑气令他不得不闪避,侧身滑开一步。跟着又一名魔剑从不同方位杀到,一对匕首百变千幻,连施辣手,逼得他只有还手之力,顿时落于下风。
骆来夏怒吼一声挥矛而上,和义弟换了位置,迎上剑袍。敌人毕竟兵器太短吃亏,抽身后退。太阿再次出剑,场中立刻剑气纵横,令人难挫其锋。骆来夏也没有对策,另外几把魔剑跟着攻来。骆闻秋只能再帮义兄应付。
匆匆数十招而过,他俩穷于应付根本占不到便宜。魔剑显然有套演练多时的阵法。七人剑招或正或奇,彼此配合,相辅相成,并且每人剑招会在正奇之间变化。即使以骆闻秋的见识,仍难看明白。最难对付的无疑是剑袍和太阿。前者剑法奇诡,常有不可思议的招数,无愧于“魔剑”的称号。太阿剑法雄浑有力,深具剑客风范,剑法凌厉,连续几次毁去他打出的暗器。既然如此,骆闻秋只好全力展开自己剑法所长,一味采取守势,化解敌人的剑招。由骆来夏主攻,尽展铁矛所长。两人一刚一柔,一攻一守,继续和敌人抗衡。
援兵怎么还不到呢?
这个念头先后在两人心中闪过。骆来夏本来就沉不住气,现在更觉得心烦。他担心敌方再用上偷袭的手段让其他同伴吃亏,恨不得马上解决眼前对手。何况他的矛法习惯硬拼硬杀,非常消耗气力。决不能任敌人拖垮自己,骆来夏打定主意,即使付出代价也要伤了对手。
“拼了!”
随着一声暴喝,他挺矛直刺太阿前胸。除去这个最凶恶的敌人,就有胜利的希望。太阿见他来势凶猛,侧身退开。另三把魔剑从旁相助,拦住了他。眨眼间双方交换十数招,都没取得便宜。
骆闻秋明白二哥心意,也想制住最强悍的对手,却被剑袍缠上。匕首忽然换了一套招法,双刃织成牢不可破的剑网,仿佛蜘蛛吐丝,让他陷入其中不能脱身。对方自从动手后全是攻势,从没有一次出剑为了防守,忽然使出这路剑法很让人惊讶。他正觉得奇怪,剑袍忽然发出得意的笑声,仿佛已经赢了。顿时骆闻秋想到什么,不顾这个可怕的对手回身去找骆来夏。他使出了“信陵窃符”步法,勉强从剑网中脱身。可惜敌人不止一个。后边有位魔剑追来,在他背上留下长长的伤痕。骆闻秋并不在乎,只想为二哥解围。
此刻骆来夏就在他前面,两人相距不过数尺。可是又有两名敌人从旁边杀到,硬是不肯让他和二哥汇合。两把剑拿捏的时候刚好,出剑的角度又准又狠。他不能不顾,全力连施几剑震开对手,再到骆来夏身边——终究慢了一线。
刚刚骆来夏觉得压力一轻,敌人们全被逼退,留给他面对太阿的机会。这正是他千方百计争取的一刻。他仗着兵器强横,攻击距离远,比三弟更适合应对太阿。因此他脚下连踏两步,将力量汇集到矛尖,一记直刺朝太阿前胸而去。这次出手他使尽全力,没留半点余地。旁边的其余魔剑被他的气势所迫,来不及插手——当然,他没看破这些对手是为了拦截骆闻秋而蓄力。
即便太阿能接下这一矛,必然无法仓促反击。可惜他的希望落空了。太阿将阔剑横在胸前,以剑身迎上铁矛。骆来夏运起的巨力刚刚传至阔剑,太阿往旁边滑出半步。阔剑一顿一错,要用巧劲把他的力道带往别处。他双手一沉,矛尖划向太阿持剑的手臂。此时铁矛已攻到太阿跟前,更容易施展变化。假如能逼对方兵器脱手,也能扳回劣势。太阿跟着缩回手臂,躲开铁矛,阔剑不方便撤回果然脱手。但是太阿不知在剑上施了什么暗劲,那把剑居然贴着长矛疾飞,剑尖朝前,向骆来夏刺来!
他一抖铁矛,想震开敌人的兵器。这柄剑居然附着粘劲,继续朝他飞来。骆来夏想不到太阿有如此诡诈的变化,大怒下将铁矛向前一送,硬要和对手两败俱伤。太阿料到他有这招,十指牢牢握住铁矛。阔剑如流星般赶来,他无法和敌人全力比拼内功高低,只好腾手一拳击中暗器,消去必杀的威胁。但是大力跟着从铁矛上传来。骆来夏单手持矛不如太阿力量足,又不能松手失去兵器,只好任矛尾硬撞上自己胸口。他仗着天生体魄强健,否则胸骨必然碎了。
此刻骆闻秋终于有机会出手,一片“微尘”罩向太阿。对手接下被震飞的阔剑,从容挥剑,以奇快的速度破去漫空的铁砂。
骆闻秋总算认识到魔剑阵势的奥妙。普通阵法总有一个阵眼存在。敌人的阵眼该说有两个:剑袍看似是前锋,常常主动进攻;太阿更乐意控制全局,调动对手。其实他们不断变化位置,甚至连剑法的风格都能交替。太阿方才飞剑、夺矛、伤人一气呵成,出手的诡变一点不次于剑袍双刃的路数。因为他和骆来夏看不出敌人虚实,难免吃亏。
借着火光,骆闻秋看到义兄面容发红,睚眦俱裂,显然满腔怒火,口中却不发一言。二哥受伤不轻,否则早已咆哮着冲向敌人。他暗暗担心,只好展开身法抢攻太阿——对方连串攻击后气势已弱——必须杀了这个可怕的敌人。几名魔剑都清楚他们是困兽犹斗,纷纷出剑,要给太阿争取到喘息的时间。但骆来夏等不及了。他感到胸口如同被开了个孔,深不见底,气力正源源不断往外涌出,恐怕无法坚持太久。形势不容犹豫,索性拼了!此时太阿游走在战圈的外沿,正在回气调息。骆来夏难以攻过去,铁矛一震,帮兄弟挡住近前的两把剑。跟着便有人攻来。他发现右侧是最早伤在自己矛下的剑镡,武功较弱,于是将铁矛交到左手,拦住那边敌人,探出单手抓向身前的目标。剑镡见他空着手,不退反进,挺剑而上直刺咽喉。骆来夏不管,右拳直击敌人脸庞。对手身形一转,去刺他左臂。同时另有两把剑从旁边刺向他的软肋。骆来夏仍不在乎。铁拳依然直击对方脸庞。剑镡惊讶之余找不到其它对策,也不变招。长剑继续刺向骆来夏手臂。
按道理长剑先到,骆来夏应该躲开。可是他没这样做。二人硬拼一记。剑镡的脸狠狠歪向旁边,脖颈立刻折断。
“六哥!”
剑袍狂吼,进攻变得更加疯狂。看到敌人的死亡,骆闻秋心里来不及欢喜,因为骆来夏也付出惨重代价。左臂被深深划了一剑,几乎被斩断;肋上还中了另外两剑。幸好这两剑不深,是他不顾安危拼命抢攻,所以敌人没刺中义兄要害。同时他腿上中了剑袍一剑,现在身法自然慢了。
骆来夏不肯让兄弟吃亏,发疯般扑向剑袍。他不管对手在面前布下如何严密的剑网,只想以铁矛刺穿此人胸膛。敌人们纷纷来救,骆闻秋只能拼力去拦截。剑袍用匕首抗衡铁矛吃亏,一矮身子避开兵器,以半蹲的姿势攻出双刃,刺向骆来夏小腹。同时太阿出剑,削他的手臂。而骆来夏咆哮着掷出铁矛,长矛如惊龙般飞向太阿,令敌人不得不闪避。剑袍的匕首像最凶残最歹毒的两头蛇,狠狠扎中他的小腹。骆来夏嘶声狂吼,使出双风贯耳。铁拳击碎对手头颅,自己跟着倒在地上。
“二哥!”
“七弟!”
“老七!”
伤者无言,生者无不在发力嘶吼,继而更卖命地投入战斗。眼瞧鲜血从兄长体内肆意流出,很快地上积起一片血泊。骆闻秋的心像在被野兽撕咬。五名敌人将他围在中心,魔剑一起朝他招呼。他越来越难以应付,眼看就要不支倒地。
大哥,雷掌堂,你们在哪?骆闻秋心中狂呼。难道都出了意外?他不愿再想。因为失去往日的冷静,忧急攻心,很快又添了新伤。
在这要命的时刻,耳畔传来不寻常的鸟鸣。声音凄厉,在血腥的夜晚听来更令人心头震动。
鹰啼。对骆闻秋而言,这无异于催命的魔音。
惊变之一
天空的颜色好比浓墨。星光黯淡,隐然有无数云朵在空中翻滚。天地间却无声息,连野鸟也不见踪影。空气中似乎凝结着某种巨力,蓄而不发。
只怕大雨就要到了。邢地脑中想到。
此刻他守在危崖上,持刀而立。高大威武的身姿加上沉重的大关刀,如同庙中供奉的金刚力士。邢地深锁双眉,目光落在黑暗中某处,臆想那里藏着令他痛恨的敌人。良久,雷雨前郁结的凝重越来越强。邢地心头不快,突然挥起手中刀直劈下去。刀落向一块磨盘大的顽石,发出闷响。巨石厚达尺许,恐怕重逾千斤,居然被他一刀劈为两半。这柄大关刀厚重刚猛,普通人根本无力使用。邢地用起来却得心应手。
他的刀法向来举重若轻,越发力时反而不落痕迹。昔日论刀法在落雨堂邢地只输于厉刃斩一人。现在对方早已不知所踪,堂里用刀的高手只剩他自己。不过厉刃斩刀法与他的路子不同。这些年来他刀法大进;假若今日厉刃斩仍在,只怕出刀也未必能如此气势惊人又不落痕迹。
想起故人,邢地心里稍微有些不满。他这人极讲原则,平时少言寡语,有时在别人眼中未免显得呆板。步入中年之后,邢地更容易陷入沉默,很少和别人交流,许多事都喜欢藏在心中。他始终不懂当年为何厉刃斩几人要离开落雨堂。既然入了帮会,大家应当同生共死,甘心为落雨堂效力。如果人人中途撒手退出,那帮会岂不散了?何况那时总堂主刚刚过世,堂里正需要有人出力。可他们却一走了之!今日落雨堂大祸临头,全赖你们!邢地心里又急又痛。落雨堂若没自断臂膀,江湖中谁敢捋虎须?
他更郁闷,于是又挥出一刀。又一块顽石被劈开。每逢心情烦躁的时刻,邢地必然练刀。这些天北峰上不知有多少大石遭殃,全折在他刀下。此时夜已深,邢地仍要练功,远离峰上几处储存物资的地方——那里自有人照看。也许那些小子正在议论战局。他宁愿躲开,免得烦恼。堂里折了许多人手,援兵迟迟不到,有些人心里已经动摇。这样心志不坚的家伙他宁可不要,前天刚罚了三个乱嚼舌头的软骨头。雷白却说他处理不当。两人争执起来,结果不欢而散。无论如何,落雨堂不能这样毁了。当初好不容易用血汗换来的江山,怎能让宵小夺去?!邢地再次告诫自己,哪怕赔上性命也要守住落雨堂周全。
“谁?”
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有人手持火把,这时刚停下来,离他相距十来步。火光映出年轻人的样貌,宽肩窄背,面目英挺,腰间带着佩刀。
“邢叔,南峰有刺客!”
原来是骆生春。邢地见到对方惊惶的表情,心猛地沉下去。骆生春虽然年轻,向来沉稳,在他们这一辈人里算是难得。
“你说清楚!”他低吼着,意图让骆生春冷静下来。
“是白山黑水盟!”
骆生春焦急地说。“‘魔剑七劫’已经到了议事厅,来夏和闻秋撑不了多久。”
“什么?”
邢地愕然,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双耳。居然是白山黑水盟在暗中捣鬼?随即他感到非常懊恼。江湖中除了如此有实力的组织,还有哪个敢和落雨堂作对?我们早该想到!
“不知道他们有什么门道,”骆生春表情里露出几分困惑茫然,“可能养了大鹰,乘鹰上来。否则怎么上山?”
“雷白那呢?”
邢地忙问。雷白守卫东峰,前山一定不能出事。骆生春摇头。他多少放了心。看来也只有小春提到的法子——白山黑水盟乘鹰而来,突袭南峰。邢地当然了解白山黑水盟刺客辈出,擅长暗杀偷袭。开战之后堂里伤了近千名人手,不知有多少都是对方干的好事!
“守好秘道。我去看看。”
他迈步便走。骆来夏和骆闻秋势单力孤,对付不了七把魔剑。眼下只有他去援救。
“邢叔,您多保重。”
骆生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别离开北峰。”
他郑重叮嘱对方。还好小春来了,换成骆来夏未免让人担心。这两个孩子性格截然不同,一是寒冰,一是烈火。骆来夏很毛躁,不适合担当大任。邢越想越着急,脚下加快步伐。骆生春却从后面追过来,特地递过来火把。其实来往的道路他早已熟了,用不着照亮。邢地随手接过,另一手提着兵器踏上“鱼背”。
北峰至中峰的这段路十分险峻。尽管长不过二三里,整条路既窄又陡。两边全是悬崖,一不留神踩空了滑下去必然命丧深渊。于是此路被称为“鱼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莫过于此。邢地心急如焚,一路疾走。鱼背因为道路极窄而且往来很容易让人发觉,所以此地向来不安排守卫。千万别输给他们,邢地有些担心骆来夏和骆闻秋应付不了七个杀手。平日他和总堂主收养的四个孩子谈不上亲近。第一他清楚自己的性格,让后辈不好相处;第二他常觉得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差了点火候,现在能博得声望依然是靠义父的名头。当然在心里邢地对落雨堂的新一代很看重,希望他们早日成为真正的英豪。
山风凛冽,衣衫猎猎作响。邢地恨不得一步便能跨上南峰。眼看就要通过“鱼背”,不知怎么,眼前忽然模糊起来。他眨了眨眼,仍然如此。火光正在逐渐暗下去。他清楚火把并未熄灭,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分明感到火焰的灼热。邢地停下来不再走。四周已彻底暗下去。好快!才发觉视线模糊,便什么都看不到了。一定有古怪。
难道中毒了?他竭力去想毒来自何处,可惜已没时间。
一股疾风忽然来到邢地身前。那不是山风,速度更激烈夹杂着凶残的气息。有敌人!脑中刚闪过这个想法,掌风自下而来,直袭他的腹部。邢地临危不乱,后退一步,同时扔出火把,打向前面刺客。他无法把握刺客方位,掷出火把只希望阻拦对方迅猛的进击。随后邢地双手握牢大关刀,将刀横在胸前准备依据对方变化而出招。他有把握在刺客变招后先一步制敌。纵然目不能视,凭他过人的刀法可以化解险关。
刺客却没有任何变化。他只听到火把掷地的声音,似乎完全击在虚处。按道理他横击两尺多长的火把,对手势必横移躲避。可是刺客这一掌继续攻来,根本没有改动。看来对方以极高明的身法瞬间避开了火把,而且并不影响刚刚打出的一掌。厉害!邢地大关刀一动,准备前劈退攻。他只有全力一击来化解对方攻势,挽回眼前的困局。
忽然,一股尖锐的风声在背后响起。有什么利器正破空而来,打向自己后背。声音响起的地方离他有数十步远,来势甚急。如果他只顾应付眼前刺客,必然被利器贯背而入。这点他心中雪亮。
有奸细!
在生死存亡的关头,邢地终于明白了一切。他感到痛苦又愤怒。腹背受敌,自己已被逼上绝路。
苦于目不能视,无奈之下他只好右手持刀回手封挡,腾出来左手前击,以拳硬碰刺客肉掌。再无其它办法。如果其它地方还可以侧身闪避——偏偏身处绝地,任何一步闪失都是尸骨无存的结局。邢地自信能够一刀命中背后的暗器,多半是劲箭、飞弩一类可以及远的家伙。而前面刺客的这一掌最关键。他左拳积蓄自身大半功力,只希望对方力道不如自己,否则势必吃亏。到时只有拼力回刀自救,再和对手周旋。
一声脆响,大关刀果然命中暗器,将其击飞。邢地暗松一口气,这刀并没费他多少力气。接着拳掌交在一起,他打定主意要以拳将刺客拦住。他的刀法专走刚猛一路,力道沉厚。拳法也极有威力,寻常一拳足以开碑劈石。以硬对硬应该不会吃亏。
事情的变化完全出乎意料。拳掌相碰,还没等邢地发力,对方手掌便向一旁移开。这该是没有可能的事。对方此掌明明是全力出手,掌风霍霍,显然深具力道。怎么会违反常规,在一瞬间以骇人的速度改变出掌方向?邢地感到不妙,可是来不及应变。有东西缠上他的手腕,并且迅速前移。那东西软若无物,像水蛇一样滑腻,转眼已缠牢手臂。邢地发力想振开,却根本不能甩脱。接着前臂一麻,被人点中穴道。
竟是对方的手臂!
邢地大惊。刺客分明化臂为绳,缠住自己之后才能趁机点穴。手臂像绳子一样柔软,这样出神入化的软骨功实在闻所未闻。不过敌人已经近身,情况非常危急。他没时间犹豫,马上右足踢出。只要命中刺客下盘,便能伤了对手。这一脚却又落空了。敌人正以手臂缠着自己,怎能不在自己跟前?太奇怪了。他认为或许对方料到自己会出脚,已经先一步闪开。忽然劲风袭体,刺客朝他右腿关节处踢到。邢地忙收腿,但是晚了。对方的腿同样以高速缠上他的脚,令他动弹不得。邢地左手右足一齐受制,完全被神秘刺客出其不意的变化和匪夷所思的软骨术克制。
败了。
邢地心里几乎绝望,但他并未放弃抗争。尽管敌人下一步就会出手制自己于死地,他决不畏惧。生死关头邢地收回尚有余力的右手,大关刀自背后向前在空中划个半圆击向敌人。对方也是一手一脚不能动弹,再也无法躲闪。当然刺客比他看得清楚,为了自保只会先一步伤人。这么做邢地另有目的。他不在乎生死,却要完成另一件事。
有内奸!一定要提醒别人!
右手刀仍在接近目标,邢地准备开口高呼。夜里寂静无声,只要喊出“奸细”俩字,必然有堂里子弟听见。他刚刚开口,声音还凝在喉间。一柄匕首刺入喉咙。痛苦传来,令他就此住口。接着利器往侧方一割,将邢地半个脖子划开。这位忠心耿耿的大汉,至死仍未能吐出心声。在最后一刻他感觉右手刀已击中刺客。念头一闪而过,邢地失去所有知觉,含恨而逝。没有奸细在火把中暗藏毒粉伤了他的眼睛,邢地不可能轻易牺牲。可惜其他同伴没办法了解其中的隐情了。
刺客瘦得怕人,形销骨立,跟土地庙中的小鬼差不多。不过他身材高多了,看起来像是竹竿。刺客手中匕首一动,将邢地的首级割下。他的手脚已和死者尸身分开。随后刺客出腿将无头尸身踢下山崖。这时他才去检查自己伤处。邢地临终前的一刀极有威力,令他被迫以肩头硬挨一记。现在肩上被刀锋破入,血流不止。刺客随手点穴止血。肩骨已被大关刀震裂,再想动手必然功夫大打折扣。他仗着奇异的武功,对痛楚并不放在心上,反而乐意接受这种磨练。何况挨这一刀值得,他早已猜到对方想要开口示警的打算。
“磨勒,跟我去东峰。”
刺客看见黑暗中有人接近自己。依靠对方事先做了安排,他才能得手。不过他对奸细这种人没有好感,所以不愿说话。
“快走!”奸细又催促。
暗夜如墨。磨勒目光灼灼,仍看清对方一脸紧张之色,心中更不以为然。
“我受伤了,不能动手。”
话说得很慢,而且口音奇怪。磨勒出自异族。刺客的职业又让他少和外人接触,所以入了白山黑水盟已有几年,汉话说得还是不流利。此刻奸细目光闪烁,不知心里在打什么主意。随你怎么想。他并不放在心上。
“有这个,”磨勒提起邢地的首级,“能交差了。”
奸细清楚对方今晚的任务只是来北峰偷袭。他希望多一个人为自己助阵。对方不愿合作,他也不能强求。磨勒在白山黑水盟里身份比较特殊。因为当年曾败在盟主聂尽欢手中,才答应要杀六个人作为活命之恩。他听说过这个传闻。既然对方无意早点兑现诺言,以他现在的身份不方便彼此闹僵,于是换上轻松的口气。
“好。既然受了伤,你下山吧。”
然后他丢下磨勒径自离开。还有不少事要解决,必须抓紧时间。
今晚的杀戮只是个开始,磨勒清楚这点,好戏还在后头。他倒不在乎己方成败如何。杀人对他来说全是为了实现昔日的承诺。其实他从来对暗杀不感兴趣,更不屑与豺狼为伍。磨勒提着人头,在危崖上默默行进,大鹰就守在附近等他下山。这些大鹰从小经过盟内专人驯养,当发动奇袭时可算他们的好帮手。
山风激荡,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