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这一走，大人舍不得你，辰栀更是舍不得你……”
“你剑术了得，又为大人杀了那么多人，岂能就这么放你一走了之！”
同样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旋，简直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人也吸进去一般，旷野的风声，云涛的怒吼，冰冷的剑气，一时间吞没了晋左的神智，那冰冷的一剑刺来，晋左猛然间惊醒。
剑伤的疼痛还是如此的真切，只是晋左发现自己已躺在陌生的卧榻之上，腹部的伤口也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然而流出的鲜血仍旧染红了缠裹的纱布。
方才的那阵冰冷，原是被身旁的医者针灸到了穴位。见晋左终于醒来，医者捋须笑道：“总算是醒了，逃过这一劫，活下去应是无大碍了。”
晋左欲起身拜问，奈何伤口包扎，动弹不得。医者收起银针，笑道：“年轻人，你且歇息罢，有甚么事情等伤好了再来办不迟。”
感激地望着医者，晋左问道：“承蒙先生相救，晋左感激不尽！”不过短短一句话，晋左仍觉气虚体弱，扯动伤口，疼痛不已。
“嗬——若不是老夫今日归家之时有雅兴去郊外逛上一圈，还发现不了你这个人。”医者笑答，“躺好罢，幸而伤你那人不曾拔出你背后的剑，否则老夫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晋左方觉九死一生，思量片刻，转而问道：“还劳烦先生相告，现在这是哪国哪乡？左这一昏死不知过了几天时日？”
“嗯……”医者点头道，“此处是燕国边境，易水河畔。自当日救了你，见你所受之伤，必是有人加害所致，由于剑贯腹背，老夫不能直接将剑拔去，于是先行止血，把你抬到了这里，再请老朋友一同协助，方拔了重剑。”说至此，医者不禁大笑道：“也该当你活下去，这样的伤竟然也教老夫医活了！不过六七日而已……年轻人，伤成这样，就是六七十****也急不得呵！”
晋左感激的望着医者，不住的点头称是。
“年轻人，你歇着罢，老夫这回救活了你，也不枉多年来的医者之名。”说着便走出屋去，留晋左一人静静修养。
云来遮月，风来雨斜，清如流水的琴曲总是引得晋左侧耳倾听。
医者擅琴，晋左休养的这近一个月的时日里，常闻五弦琴音于庭院中流动，安详柔缓，令人静气平心。
“先生，不知所抚何曲？”终有一日，晋左能勉强地扶着墙壁前行，腹背的伤口虽依旧疼痛，然已不至难以忍受的程度。
“你也通音律么，年轻人？”医者停下拨弦的手，笑问。
“略知一二，少时曾爱抚琴，如今已有多年未抚。”
“呵呵，也罢。这不过是寻常之曲，名曰《遮月》，我闲来无事，爱这曲调悠扬平淡……像你这样舞刀弄剑的年轻人都不好这样的曲子。”
晋左微微蹙眉，继而苦笑道：“先生教训的是，左正是因祸从剑起，才致今日如此地步……”
医者不答，兀自抚琴，遮月之曲，静如流水浮云。
不出一月，晋左的伤已愈合了大半，依医者之意，他还需再静养一月方可离去，然晋左自知无力报答医者，既能下地走动，便不想再劳烦医者照料。终于拜别医者，着旧服，佩长剑，披发而去。
偶然拾得断弦琴一张，晋左携琴远行，此去漫无目的，又兼腹背伤重，做不得力气活，无奈之下，只得鼓琴乞于市集。城墙脚下，抚琴之人披发带剑，朽木枯弦，声犹凄厉。
行人或有驻足而聆者，觉其可怜，便扔下两三铜板，亦有过路老人见年轻的琴者踉跄而行，于是送予他些许干粮。
如此鼓琴乞市，远走他乡，无人知披发抚琴人是当年名动一方的剑客侠士，无人知弹奏出如斯出世之音的双手曾经挥剑如虹鲜血染尽，更无人知抚琴人长年紧蹙的眉心之间萦绕了几多复杂的伤感。
渡过易水，踏过荒原，晋左想再去看一看惜别多年故乡楚国。自少年时一别故乡，已近十载，而自易水河畔的鼓琴乞市，亦有六年有余。
楚地边境的市集上，商贾们叫卖着形色各异的货物。晋左背琴缓缓而行，眼光最终停留在贩琴的商贾摊位。精雕细琢的五弦之琴，饰以颜色绚丽的花纹图章，晋左忍不住去抚摸琴上五弦，不舍离去。
商人见晋左破衣烂衫，知他是无钱换琴的，于是奚落道：“去去去！叫花子一边去！别在这里碍事。”
晋左心下虽怀有怒气，然买卖如此，他也无能为力，只是看着眼前之琴依旧不舍离去。那商人见晋左不走，口中咕哝道：“就你那德行，最多也就买块弹不响的朽木。”
晋左抬眼而视商贾，深陷的眉头和凌厉的目光使那商人不由地愣了一下。“琴没有弹不响的朽木，即使是断弦亦能为声。”晋左沉声而语，言罢欲去。
那商人自觉受了叫花子的教训，一时意不平起来，大声喝到：“你这花子见的琴岂有大爷我见的多！要是你今日能弹响了这张琴，大爷我就把它送你了！”
晋左回顾，顿了一顿，自觉与商贾斗气甚是无趣，便要走开。谁知那商贾真的搬出来一张五弦之琴，琴上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朱红色的漆也暗淡无光，倒是五弦坚韧，呈朱红色，仿佛有光。晋左不禁停下脚步，接过古琴细细观察，琴尾处依稀可见曾经的主人镌刻下的铭文，只是字迹已经模糊的看不清楚，还有三个大字，读之“凤桐琴”，墨色也有脱落的痕迹。
“别看这琴古旧，传说这可是古墓堆里刨出来的宝贝，要是你能弹响它，大爷我就白送你了！”
晋左冷笑。
商人抱过琴来，以手拨弦，那弦果真如铜铁一般直愣愣的毫不颤动：“看到了罢！你这花子不是说断弦亦能为声么，那就来弹一段听听。”
晋左愈发觉得有趣，竟有主人制琴之时为之配上如此坚硬之弦，不知意欲何为。边想着边接过商贾手中的凤桐琴，小心翼翼的用手指按压琴上朱弦，只觉朱弦柔而坚韧，压之即曲，松之则复如常态。
于是晋左盘腿席地而坐，将五弦之琴放于膝上，再一次俯首观琴，长发披于琴上，十指拂过琴身，这修长的五弦琴中仿佛蕴藏了生气和力量，朱弦如火，微光迸发。
“快弹啊！”商贾哂笑，“看什么看，知道你这花子就弹不响，不行就别装什么样子，快把琴还来！”
披发而凝眉，阖目而抚弦，十指过处，朱弦泠泠作乐声，幽光隐隐萦琴际，这从来无人弹响的古董琴竟然一时间奏响泠然的乐曲，晋左拨弦而浅笑，双目虽阖，却仿佛如见花络飞云，云出落花，曲未尽而如坐云端，歌未半而仿如有仙子相和。
恍惚之间，晋左亦不清楚自己抚了多久，抚的什么曲调，只记得当他一曲尽兴再张开双眼看去时，身旁已围拢而来诸多民众，一个个皆如那商贾一般惊诧而恍惚的神情。晋左抱琴而起，对那商贾笑道：“好琴！既欲送予在下，那在下便不推辞，多谢！”言罢，拱手答礼，怀抱凤桐琴徜徉而去，那商人竟是自始至终一脸的诧异，发不出一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