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掉坏的,留下好的。洗去污垢,添上空洞。把白的还给他们,把黄的留给自己。
——《牙医手册》
消毒水,酒精,还有什么。对了,还有淡淡的鲜血和洗牙粉的混合的味道。所有的味道全都混合在一起,让人恐惧有目眩神迷。一个声音说:“别哭,一下子就好了。医生会打麻药的,然后你只会听到卡的一声,坏掉的牙齿就从嘴巴里掉出来,一点也不疼。”另一个声音是这样的:“我想装一个烤瓷的,最好的那种。没有牙齿,我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虽然这是一颗牙齿,但是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是厨师,我需要味道。没有味道,我不能活。”还有一个声音(因为离得太远,听不太清楚):“上次洗牙的一点作用都没有,我感觉怪怪的,那些牙齿不再属于我了。而且没过一个星期,回到了老样子,你知道就是发黄了。我受不了牙齿发黄。”
加里讨厌牙医诊所,从6岁第一次进牙医诊所开始的。这里就在他所有讨厌的地方中牢牢占据了第二的位置(第一是长途汽车站的洗手间。无论是哪个长途车站的洗手间,总是肮脏不堪。加里尽量避免坐长途汽车,万不得已的时候也是避免去上洗手间。为此他曾在一次超过12个小时的旅行中没有喝过一口水)。
惨痛的记忆。
6岁那年,加里因为在暑假里吃了过多的水果糖而得了蛀牙。他一天要吃上20多颗,橘子味、苹果味、香蕉味、柠檬味的,有时还会碰上榴莲味的(为什么有人会发明榴莲味的糖果),各种颜色。他的房间里堆满了空的水果糖的盒子。这些盒子对加里来说就像是战利品一样,给他的虚荣心带来巨大的满足感。“我是世界以上最能吃水果糖的人”,他在自己的朋友面前这样吹嘘。虚荣心带来的结果是左边3个臼齿完全被蛀穿了。当在忍受了3天钻心般的痛苦以后,加里被母亲活生生地拖进了医院,经过20分钟的手术拔掉了所有坏掉的牙齿。3颗臼齿完全变成了黑色,不成形状。可笑的是加里现在还保存着它们,放在洗漱台后面柜子一个玻璃瓶子里。他偶尔会找瓶子找出来,仔细端详着它们,就像去找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之后加里的牙齿再也没有恢复到完全健康的状态,每半年都要定期访问牙科医院。10岁到15岁,他进行了长达5年的门牙矫正,在花费了巨大的经济代价之后,终于让上下的4颗门牙显得不那么突兀。定期的牙医检查,包括洗牙和各种护理层出不穷。这一切带来的唯一的好处是他和面前的这位牙科医生有了良好的关系。
现在是早晨12点,外面的候诊室挤满了人。加里躺在那种牙医诊所特有的椅子的上,努力找寻着周围的一切和自己的童年事记忆中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味道,一样的颜色,还有一样的牙医(似乎所有的牙医永远都是一个样子)。他刚刚把最后一颗智齿从嘴里清除出去。那颗牙齿放在旁边一杯倒满了生理盐水的烧杯里,显得有些诡异。
“这么说葬礼很糟?”
“是的,糟透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每次治疗结束,加里都会和医生聊一会天,这能让他感觉轻松一些。
“葬礼一向如此,我是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葬礼更糟糕的事情。一旦一个人死去,并不意味着麻烦都结束了,相反对带来更多的麻烦。我记得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们家整整忙了2个星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的事情。”医生一边整理着手术器具,一边说道,“不过那2个星期我没有上学,这是我对葬礼唯一好印象。”
“我可没有那样的福气,光是请3天假领导就已经够生气的了。”加里应付道。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脚。
“你母亲离开得有点早啊,才刚到60就走了。”
“肺癌,她得了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肺癌?如果我早点看到她,也许能够提个醒。牙医接触到最多的就是肺癌。那些抽烟的人,他们的牙齿真是惨不忍睹。每一个当我看到那些因为抽烟黄得发黑,残缺不全的牙齿时,我就知道他们要得肺癌了。一支烟少活十分钟,你知道么。”
“我妈妈她不抽烟。”
“不抽烟,那么怎么会得的肺癌。”
“我爸爸抽,我想也许是二手烟。我爸抽烟比较多。”
“你的意思是一切都是你爸爸的原因。”
这个结论吓了加里一跳,“不,我想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要责怪我爸的意思。我是说这也可能是我妈的工作的原因。她是老师,上课用粉笔写东西。我想可能是那些风尘的作用更大一些。”
加里连忙给自己的父亲开脱,即使他并不是真的有过错。他再一次想起前几天葬礼父亲失落的神情:一个年迈的老头稍稍驼着背,大多数时候傻傻地坐着。他刚刚失去自己的伴侣,不应该再受到这样的诋毁。没有人能阻挡疾病,即便做到了该做到的一切,也仅仅只能拖缓死亡的进程,而不能彻底消除。加里努力想记起自己父亲其他时候的样子,那些不是如此衰老,满头白发的样子。童年时让他坐在肩膀上,带他去动物园的父亲,或者是送他去上学的父亲。这些记忆都是如此模糊不清。
“你的牙齿还要么?”医生朝加里晃了晃玻璃杯。
“我想留下它。”
“我只是随口一问,其实很少有病人会留下拔下来的牙齿。大多数人觉得坏掉的牙齿就和身体里肿瘤一样,越早离开自己越好。很多人甚至看都不想看一眼。”
“我想留下来做个纪念。”加里从医生的手里把瓶子拿了过来。
“纪念什么?”
“我也不知道。”
瓶子里的牙齿在阳光下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诡异,看下去不像刚才不堪入目,反而显得有些有生机。“这是智齿。现在的人都会保留它了。一旦长出智齿,大家都在第一时间选择拔掉。怎么说呢,以免后患。要是不拔掉会有很多痛苦。我想你也经历过了,上周我一共拔了20颗智齿。”
“我妈说智齿有些作用的。没有用的东西是不会存在的。长了智齿的人会有些特殊的能力,好比什么‘数学智齿’、‘文学智齿’之类的东西。”
“那你的智齿是什么类型的?”
“不管是什么类型的,它都已经不属于我了。”
相对于父亲,加里对母亲的记忆更加完整一点。大多数记忆都集中在童年,某个早晨走到他的床边叫他起床,行色匆匆的母亲;晚饭餐桌上和我聊天的母亲。这些记忆只是持续到了成年就消失不见了。加里怎么也回忆不起之后母亲的样子,似乎母亲就此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他明明记得母亲去参见自己的婚礼,在儿子出生时等候在病房的外面。他们也会通电话,虽然频率不高,但每周至少也有一次。每年过年的时候,他也去父母加里拜访。这些记忆为什么会这么模糊,为什么他现在才注意到这些。随后记忆到直接跳转到母亲的葬礼,中间的时间全部被省略掉了。
“我还记得你6岁的时候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三颗牙齿全都坏了。拔牙的时候你哭得很大声,震耳欲聋的那种。当时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一个刚上班的医生怎么也没有遇上过这种情况,还好你母亲在。”
“我妈做了什么?”
“你不记得了,她说你再不乖乖地听话,就把你收集的那些水果糖的盒子全都扔了。你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当时我都看傻了。”
这一段记忆加里也完全没有印象。他现在就感觉到了牙疼,就在刚刚被拔掉智齿的地方,仿佛那颗智齿还连在他的身上,一下一下地刺激他脆弱的神经。
“我想起来了,你母亲让你把拔下来3颗牙齿带回家,说要给你个教训让你记住。看来你收集拔下来牙齿的习惯是那时候养成的。”医生笑着对加里说道。
“那些牙齿确实还放在我的家里,我想这颗应该和他们放在一起。”加里紧紧地把玻璃瓶握住,然后塞进口袋里。头疼又回来了,虽然只是隐隐作痛,但的确又回来了。加上牙龈上空洞洞的痛楚,有些让人受不了。中午的阳光射进屋子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
不管怎么说,麻烦又解决了一个。三颗牙齿躺在记忆里,沉睡了很久,现在正迫不及待地等着新朋友的来到。
沮丧
记忆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它是不受控制的。你不能控制大脑去完全记住某一件事的细节,或者彻底忘记另一件事情。记忆始终存在一个动态的平衡状态,在不经意之间改变了事情本来的面目。你以为记得的已经彻底地忘记,而以为忘记的其实还记得一清二楚。记忆保护你,随后欺骗你,修饰着不那么完美的人,装饰着不那么完美的事情。
如果有机会,我会怎么去更改自己的记忆呢?我能够忘记所有不愉快的瞬间么,能够只记住艾琳年轻时候的样子么,能够告诉自己我们的婚姻始终是美满的么?每一次我试图去这么做,都不成功。
记忆是什么?不过是夹杂着客观事实的主观感受。发生的事情在进入大脑变成记忆之前已被加工过,套上了虚构了的符合自我要求的外衣。所有的真实发生是一个模糊的凌乱的概念,藏在每一个人记忆里,被不停的提取,改造再重新组装。那么,我记忆中的那个艾琳是真实的那个艾琳么?或者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我把她改造了,让她更完美,更符合我的心中的理想状态。
在刚开始恋爱的时候,我们花了大量的时间在一起憧憬着未来,想象着将来的生活会多么完美。当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你以为世界是为了创造了。你拥有时间,拥有活力,更重要的是拥有那种毫无畏惧的信心。你唯一相信的一点便是幸福触手可及,只要花了足够的时间不断努力。
艾琳总是在说着希望把未来的家装饰成什么样子的。她想在卧室里装上白色的窗帘,在门口挂上风铃,只要有人来访,就能听见风铃的声音。我嘲笑这个主意,开玩笑那样的话我们每天都只能忙着接待客人。这时艾琳会露出微笑,假装出不满的样子,然后转头不理我。她那时的样子保留在我的记忆中。最后我们并没有用白色的窗帘,只是因为太容易脏而且很难清洗。谁用没有提出要去挂上风铃,即使我们都喜欢风铃的声音。
事实上,我们总是太盲目,太乐观主义,对困难估计不足,自信心又过度膨胀。在加里出生之后,生活彻底沦为了随波逐流。每一天,我们都按照固定的程序行动。艾琳把大部分的精力花在了孩子身上,而我在被工作拖累地失去了斗志。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是记忆出现的空缺——自己从30岁开始是怎么度过的。除了加里一天天长高,我找不到任何东西来证明时间的流逝。40岁的我和30岁的我有什么区别么?是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稳重,还有拥有更多的金钱。都不是,我失去的时间和记忆,不那么可靠的记忆。
艾琳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视之为理所应当。她不抱怨如此平淡的生活而是告诉我要脚踏实地。她不再是那个关心窗帘颜色的艾琳,也不会想听到风铃的声音。她只关心每天的晚饭该吃什么,担心今天睡得太晚明天上班要迟到。我试图抗争,艾琳则想妥协,因为意见不合我们开始无止境地争吵。
“不要在想那些没用的事了。你不再是从前的年轻人的。你看看你,40多岁了,能成熟一点么?”
“我不想在过这样的生活了。”
“生活就是这样,不管你愿不愿意。”
我们不断地重复这样的对话,不断消耗者彼此的心志,其实不过是对生活的理解不相同罢了。这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我们依然生活在一起,过着既不是我理想的也不是她满意的生活。
你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完美的伴侣。完美的伴侣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是你创造的形象。这个人是根据你的需要而设计的,能够满足你的所有要求,却没有你不能忍受的缺点。一次次失望最后让你妥协,事实上却没有那么糟。当我到了中年,才明白世界不是围绕你运转的。实际上世界不围绕任何人运转,而是所有人围绕世界活着。
现在我失去了艾琳,意思就是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矛盾了。我们不会再争吵了,我们也不会聊天,我们什么也不会再发生了。当我回忆起过去的种种时,记忆又一次欺骗了我。我把自己塑造了成了一个不安于现状的激进改革派,有着伟大的理想和奋斗的目标。而艾琳则成为了一个保守派,一个不求上进的妻子,一个都阻挠丈夫去实现目标。在这样的记忆里,我为自己找一个可以接受的失败的理由,为了碌碌无为的一生贴上了一个奋斗者的标签。我美化着自己,却丑化着艾琳,来达到自己的心理平衡。
我会因为自己的这种恶行而受到惩罚么?不,永远不会。当事人已经去死了,不会有人来指责我,也不会有人来批判我。我选择不忠于事实,不忠于妻子,而是忠于我想要的记忆。妻子的死亡成就了我的虚荣心,成就了自大、狂妄、胆小又懦弱的我。我可以心安理得,自以为可以欺骗加里,欺骗葬礼上所有的人,欺骗我自己。
这就是事实,这也是记忆。
我感到沮丧,并不因为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是因为我永远不可能改变自己。我创造着属于自己的记忆,也被记忆本身永远地控制住了。
然后我喃喃自语道:这就是事实。
无言的记录者:另一篇关于17年蝉的报道
许多昆虫标本的爱好者都会选择自己制作标本。大多数人制作的标本都是一些较为常见的昆虫,例如蝴蝶或者瓢虫。但是居住在佐治亚的肖却选择了一种大多数当地人都深恶痛绝的一种罕见昆虫:17年蝉。
肖今年52岁,居住在佐治亚州的首府亚特兰大,是一名卡车司机。私下里,肖给自己取了另一个名字:17年蝉守护者,这源于他在40多年的时间里制作了超过100件17年蝉的标本。肖的家位于亚特兰大的郊外,表面上看上去很不起眼。但是这座房子的地下室可谓是一个关于17年蝉的博物馆。桌子上堆满了17年蝉的资料,墙上则挂着各种忠肖自己制作的标本。
“我第一次见到17年蝉的时候是12岁。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肖一说起他和17年蝉的第一次,满脸都是兴奋的表情,“那是周日,天气很好。早上我打开窗户,就发现了他们。大群大群的一夜之间就出现了,到处都是,树上、地上,有2只还停在窗户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那种声势把我惊呆了,你不会体会到它们对12岁的孩子带来的心灵的震撼。我发誓我从那一刻起就爱上了他们。”
自此之后,17年蝉就在肖的脑子里扎下了根。当他知道这种生物只有持续出现2周,然后就会消失17年,就想留下一点什么做纪念。肖自学了昆虫标本的制作方式,并开始自己动手尝试。这对一个12岁的男孩来说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而他大多数朋友此时正成迷于棒球和篮球。在2个星期结束的时候,肖大概制作了20个左右的标本,其实还有2个相当完美。
所有人都以为肖只是心血来潮,12岁男孩的兴趣可能随时发生改变。但是肖不一样,在之后的很多年里,肖开始寻找各种有关17年蝉的资料,去当地的博物馆里观看17年蝉的标本。在17年之后,也就是肖29岁的时候,他终于等到它们的再次降临。这一次,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在2个星期的时间里制作了差不多50个标本,包括了17年蝉出土之后的各个阶段。
第三次则是肖46岁的时候。这一次他不再局限于在本地收集17年蝉。肖请了2个周的假,开这车沿着东海岸收集者这些奇怪的生物,比较这它们的不同。“有些州的17年蝉要黑一些,另一些州要小一些。”肖指着那些标本对我们说,“我想应该是气候和土壤的细微差别导致的。”这无疑是个了不起的发现。
当问起肖17年蝉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肖和我们说道,“他们以某种方式记录着我们的生命,提醒着我们时间的流逝。每17年它们就来一次,没有任何东西能影响它们。第一次我见到它们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第二次我结婚了,有了家。第三次我的孩子都要在大学了。每一次看到他们,我就知道自己老了,时间又过去了17年。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我没有年轻时那么有活力,我不能再晚睡觉了,甚至我有了白头发。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看见他们几次,1次或者2次,运气好可能3次,这要看上帝的安排。但是它们每次都一样,从来没有变过。总有一天你要死的,而那些在你活着时候就产下卵的蝉会在你死后的某一个时刻重新回到地面,他们能经受时间的冲击。”
现在肖在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17年蝉的出现,那时他差不多63岁。他所有做的只是等待,等待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