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初起,如清溪出谷,音律清越,似澄澈之水,毫无掺杂,一览至底。既而笛声像涓涓细流缓行于涧,水击碎石,叮叮作响。闭目思来,恍若可见两岸绿树红花,浓荫之中鸟儿欢唱跳跃,顿有沁人心脾之感。众人正听得入神,萧功成突然道:“停!”笛声戛然而止,众人都不悦地看向他。
在座诸人皆是全国知名乐师,这几日齐聚京城,各展神通,互拼音律,皆是为了争夺乐师状元的名头。未曾想几日比试下来,身为主考的兵部尚书萧功成目光甚高,天下乐师无一个能入他法眼,众乐师无不心怀怨恨,以为这兵部尚书不过是个酸腐之人,并不懂音律,不过仗着权势乱加评判罢了。
今日已是大赛最后一日,不料这突然而来的年轻人竟然以一把笛子奏出来至美音律,众乐师心下无不臣服,忽听萧功成在这年轻人音律最美之处喊停,想必又有什么刻薄之论,均等着他往下说。
萧功成站起身来,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对面的年轻人,见他也不过二十余岁,但器宇轩昂,眉目之间自带一股傲气,令人一望之下,便生三分敬意。萧功成客气道:“怎么称呼?”语调比之往日对众乐师颐指气使的神气已然尊敬不少。年轻人略一愣神,抬眼看这正堂之上悬挂着一副牡丹图,画中牡丹花开正盛,娇艳欲滴,遂微微一笑,躬腰道:“敝姓花,名正茂。”
萧功成走到花正茂面前道:“你便是今年乐师状元……”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打断萧功成的话,道:“井底之蛙,不知天大。听一根芦管就大喊佩服,真是好笑。”说完一阵笑声,如雨打银铃般清脆。循声看去,人群中挤来一名青衣少女,她大步走到正中,一双大眼睛灵动地扫了一眼众乐师,又上下打量了花正茂一番,最后把目光落在萧功成身上。
此次为了选拔人才,萧功成特意吩咐外人可以随意进入,他早对自己会遇见各色人等有所准备,但一个少女如此大胆倒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当下也不以她的言语为忤,笑道:“姑娘也是来参加比赛的吗?”
少女也不回答他,指着花正茂问道:“你真觉他吹得好吗?”萧功成点头道:“这位花兄弟笛声清逸超然,卓尔不群,自比赛以来,就属他的笛声最为优美。”
少女听得连连摇头,看向花正茂道:“难道你不觉得自己这笛声中多斧凿雕饰之痕,少浑然天成之感吗?”
花正茂本来对自己的笛声颇为自负,见众乐师满目钦佩之色,萧功成连连夸奖,让他颇为受用,刚才听这少女贬低自己的笛声,以为不过是哗众取宠,但这少女的一番点评,却让他心中一震,这正是他笛声中的缺陷,非是个中高手难以评判出来,当即彬彬有礼道:“姑娘言之有理,请姑娘多加指点。”
少女见花正茂认输,咯咯笑起来,对萧功成道:“你看,他都认输了,我打败了你眼里最好的乐师,我是不是应该是这里最好的乐师啊?”
这少女如此不知礼节,萧功成不禁皱皱眉头道:“你要做乐师状元,应该奏上一曲让众乐师心服口服才可,不知你使用什么乐器。”花正茂也趁机问道:“愿姑娘教我。”
这少女却愣了一愣道:“真的要奏乐曲啊?”萧功成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点头道:“正是。”
“这……”少女撅嘴低头稍一沉吟,从身后拿出一个羊角来,道:“我也不必为大家演奏什么乐曲,你们谁要能说出我这乐器叫什么名字,便算我输了即可,如何?”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道:“一个羊角有何稀奇。”
这少女生气地大声道:“这乐器的质材取自羊角,也不能说是羊角啊,难道笛子取材竹子,就应该叫做竹子吗?”
众人听她说得有理,又仔细看来,这少女将羊角高高举起道:“你们看,这上面有八个孔,前七后一,你们哪个认得啊?”
众人看过去,果然如此,看来这真的是一件乐器,但众人却无一认识,都纷纷摇头,萧功成看得吃惊:“这少女真的身怀绝技?”花正茂上前仔细看了看,微微一笑道:“这乐器没什么稀奇,不过是个筚篥罢了。”
“筚篥?”众乐师不敢相信,平常筚篥都是竹子制作,何尝有羊角材质的,花正茂解释道:“这筚篥来自北方,北方竹子少见,多用羊角取材,比起竹子材质的筚篥来,这羊角筚篥更容易演奏悲怆的声调。”说完回头看向那少女道:“我说得对不对?”
这少女不甘心地点点头道:“算你说得有理。”花正茂道:“请姑娘演奏一曲。”众人听花正茂说得稀奇,也都起了好奇之心,一起道:“请演奏一曲。”
这少女居然有些慌张,道:“演奏不必了吧,我这乐器既然如此稀奇,奏出的音律也很稀奇的,恐怕惊扰了大家。”
花正茂见她慌张,不由怀疑这少女是否懂得音律,莫非刚才对自己的评判不过信口胡说,越发激起争强好胜之心,当即道:“这筚篥音调悲怆,能动人心弦,怎么可能会惊扰大家。”萧功成也着急道:“快请吹来,若是技压众人,自然这天下第一乐师非你莫属。”
这少女见是躲不过去,犹豫了一下道:“那我可吹了。”她拿起筚篥只吹了一下,便立刻传出一阵尖锐的声音来,直刺众人耳膜,几乎穿透,众人急忙捂住耳朵,门前大树上本来一群鸟儿,他这笛声响过,哄然飞去。
少女停住笛声,看向萧功成道:“还用再吹吗?”
萧功成才明白这少女是个不学无术之徒,怒道:“将她给我抓起来。”门外两名卫士应声快步跑来,少女倒不惊慌,见卫士走近,将筚篥猛然吹响,这一声比之刚才更加尖锐,让人不寒而栗,有几个胆小的乐师当场晕倒在地,众人也都慌忙蹲下身来捂住耳朵,那少女得意地一笑,趁机跑了出去,在门外大声道:“小花,这天下第一乐师我就让给你吧,回头我会找你的。”说完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渐渐变远。
众人这才站起身来,耳膜中仍在嗡嗡作响,几个卫士正要去追,忽然门口有人高宣了一声:“天下第一乐师接旨”,一名高高胖胖的太监手捧圣旨走了进来,萧功成拉住花正茂道:“状元公接旨吧。”他力气奇大,花正茂不由自主跪倒在地,那太监高声宣道:“封天下第一乐师为麒麟特使,即日奔赴辽东,以你音律,迎雪玉麒麟来朝,着关外玄机营龙行云全力协助。由于饮了雪玉麒麟血,会成为龙族,与我朱家子孙争夺天下,因此务必殚精竭虑,不辱使命,否则,夷灭九族。若金峰国不肯献出雪玉麒麟,可先将在那里为质的皓王接回,再用武力争夺。”
花正茂听这圣旨不禁大吃一惊,他早听说雪玉麒麟是金峰国的圣物,通体雪白,五百年一显世,为天下至祥之物,得之可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祥瑞对音律痴迷,对能奏出上好音律的人亦步亦趋,挑选天下第一乐师原来是有此目的。但他以为那不过是个传说,却不曾想皇帝为了这子虚乌有的东西要大动干戈。他早听说当今天子迷恋于仙术,荒废了朝政,今日初到京城,才知传言不虚,暗自一声长叹:“看来我真的要‘隐姓埋名,忍辱负重,随波逐流,见机行事’了。”
当晚花正茂被人带到了驿馆,有两个锦衣校尉寸步不离,次日天一亮锦衣校尉来叫他出行,花正茂心中苦笑:“哪里是状元,分明就是一个囚徒。”
三人乘了马匹,穿城而过。到在城门,城门洞里拥挤了好多人,似乎在看什么热闹,一名锦衣校尉挥舞马鞭在人群中一阵摔打,喊道:“让开,让开。”众人惊恐地四下逃散了。
人群散尽,露出一个少女来,低头抱膝蹲在城墙根下,显得楚楚可怜,面前摊着一张纸,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贫女山海关人氏,京城投靠亲友无着,银钱殆尽,现自卖自身。”
花正茂心头略略有些凄凉,他身上还有些银子,掏出一锭扔到这少女面前,说道:“这够你回去做盘缠了,快快走吧。”那少女低声道谢,微微抬头看来,花正茂与她四目对视,不由吃了一惊,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乐师比赛中吹奏筚篥的少女。少女见花正茂吃惊,眼神一挑,嘴角一努,微微一笑,显得无比调皮,花正茂不由也给她逗笑了,道:“你……”
身后一名锦衣校尉不耐烦道:“麒麟使休要多管闲事,快快赶路奔赴皇命要紧。”不由分说,就要拥着花正茂向前行去,忽听身后那少女喊道:“休要对我家主人无礼。”快步赶到花正茂面前高声道:“见过主人。”
锦衣校尉和花正茂都大感意外,惊奇地看着这少女,花正茂随即明白,她把自己赠银当作买她了,忙解释道:“我只是给你盘缠,无意买你。”少女大大的眼睛瞪着花正茂道:“小花,你不是想耍赖吧,刚才我在这里明明写着自卖自身,你给银钱自然就表示你要买,我看你这价钱合适,也愿意卖,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自然你就是我的主人。”花正茂只觉这少女调皮得近于无赖,不由一声苦笑。这少女又不依不饶道:“小花,从今而后,我就跟定你了,你去哪里,我就到哪里。”
听她一口一个小花,两个锦衣校尉愣了一愣才明白是在叫花正茂,大声道:“麒麟使,我们身负皇命,不可能带一个女子,快快赶路,莫要与这疯丫头废话了。”说着在花正茂的马匹上狠摔一鞭,这马奔腾而去。
刚奔出城门不远,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犹如马匹痛苦地一阵长嘶,尖锐而响亮。令人心头一阵惊跳,三人本能地要去捂耳朵,但手刚放到耳朵上,就觉胯下马匹随着这刺耳的声音,猛然向前飞奔过去。急忙去勒缰绳,但马匹似乎受了极度的惊吓,任把缰绳勒断,也缓不住半点速度,两个锦衣校尉只能任由马匹驮着向荒野里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