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胡云开始觉得沉睡中穿行的世界越来越具有真实感,而清醒时候,脚步却飘摇不定,好像大地是松软的,深一脚浅一脚,到处都是微型的洞穴,陷阱密布。
一切都开始于那个梦:
一个明媚的早晨,沿着一条干净的马路,胡云很正常地行走,要到某个地方去。马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世界特别开阔。他觉得自己像行走在大海上。他还记得那时的天空是蓝色的,万里无云。走着走着,他听到身后有一种声音,回头一看,就像整理地毯似的,后面的路慢慢卷起来,留下来一片古怪的白色。此时,他前面的路突然垂直向上,像是走到了一片悬崖底下,抬头都是黑色的岩壁;或是前面悬下了一段黑色的布,像没有尽头的电影。抬头一看,这条垂直的路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最古怪的是,天空消失了。无论如何,天空是不应该消失的。他记得自己在梦中几乎没有犹豫,便踏上了这条垂直之路。
梦在那个决定性的时刻断裂。
胡云后来认识到那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他醒来了,却仍然记得那条垂直向上的道路,实在太鲜明了,他忽然认为现实中也会存在。这个世界如此广大,肯定有一个地方遵循的是另一种引力规则——虽然这与他从小接受的牛顿的世界观格格不入。
这不可思议的思维突然出现,令他担忧自己是否工作压力太大了,陷入了胡思乱想。但是闹钟响起来了。这意味着在当时,现实的逻辑开始占据上风。
当天,他一切如常,早饭、穿衣、工作、午餐、工作、下班……但是晚上,一旦入睡,那奇怪的梦境开始延伸。可以将此后那些连续的梦境比喻为一出拙劣但又不失诱惑的肥皂剧,定点开演,情节流畅。
以下的内容,出自胡云的回忆,其真实性完全可以保证,因为正如胡云自己所说,在与主题相关的第一次梦之后,他的头脑“被打开了”,万事万物进入它的意识,敏锐得像是一根根晶莹剔透的针插在了他的脑细胞之上。他说他的回忆精准得像瑞士钟表匠设定的钟表。
他踏上那条垂直的道路。意识是很清醒的,他确实在一个垂直的空间里,但是行走却很自如。垂直道路向上延伸。在梦中,他清晰地想到,《聊斋志异》里有一个故事,叫做《偷桃》,故事里的术士能将一根绳子抛到半空,绳子垂直向上,并不下降,然后孩子沿着绳子一直爬到云深之处。还有另一个童话,说的是一朵神奇的牵牛花,能让孩子趴在上面,升到天堂里去。他寻思自己正被动地走入天上世界。但是,走了很长时间(要知道,在梦中时间是无限延展的,而人的体力又是永不枯竭的),他还是看到了这垂直道路的尽头。这道路的尽头是一条水平的道路,与垂直的道路刚好相交。爬上这水平的道路(他肯定是手脚并用),他才发觉,其实这不能叫做道路,乃是一个平面。这平面无边无际,而垂直道路已经消失了,或者被这无边无际的平面完全遮蔽了。(他是如何爬上这平面的,已经无法用逻辑来解释。他是在做梦呀。)观察这个平面,除了它的辽阔令人印象深刻,其质地也令人称奇。胡云伏在地上,用手去触摸,但是完全不能明白这平面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可以说它既柔软又坚硬;可以说是透明,但平面之下什么也看不清;可以说有点色彩感,但又像捧在手心的水一样,很难用常规词汇描述,除非像老庄之类的描述它为“无色之色”。这平面上而且什么都无,单单这一点,就让他不知所措。他认识到自己来到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因为在现实世界里,不要说什么辽阔的所在了,即使弹丸之地,只要是空着的,必定会有人类侵袭,一定要让它们被涂上人类的色彩,外形也必定会随之发生巨大的变化。(按照他的描述,这个世界与人类世界是平行的。)
最最诡异之处在于,当他伏在地上的那一瞬间,一种轻微的晕眩从头至脚蔓延开来,这晕眩仅仅维持了无法计数的微妙时间(就像幸福一样),于是,胡云突然感觉“自己”消失了(这个“自己”,指的是有血有肉的物质实体——按照胡云自己的解释),他的所有器官在一瞬间化为乌有,但他“本人”却前所未有地清醒、灵活、开放(这个“本人”,指的是精神或者说灵魂或者说意识——按照胡云自己的解释,总之,是与肉体相对的那种轻飘飘的、无形无色的、聚讼纷纭的、无所不在却人人怀疑其存在的东西)。胡云“本人”便是在这种诡异的状态中开始了漫游(说是漫游,但是没有腿,又怎么行动呢?对此,胡云本人没有办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了应付考试囫囵吞枣记得,后来又忘得一干二净的物理学知识,此时突然浮现,他感觉自己当时类似一个光子,在正物质与反物质之间保持了一种绝对的平衡,但也仅仅是感觉而已。他依然在前进,以他自己的方式。
在这广大的平面上,他的漫游可以说跨越无数岁月,也可以说只在微妙的瞬间。因为在梦中,瞬间即永恒。尤其针对光子一般的胡云,他像一朵云滑行在冰上,顺畅极了,不见一些障碍。但是忽然之间,他意识到在这个平面上的某个地方,颜色似乎有变化。仔细一“看”,这不是颜色的变化,而是一点黄色的光亮,时而转换为白色。被好奇心驱动,胡云慢慢地靠近这发光的点。实际上,不是胡云单方面的行动,因为那个亮点也在靠近他。莫非胡云也在发光?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胡云意识到,那个亮点与他是一样的来源,也就是说,是另一个人在梦中进入了这个平面世界。他的梦和另一个人的梦在这个非同寻常的空间中交叉。对方肯定也意识到了这点。两个光子滴溜溜地围绕对方转,就像两个互相吸引的遥远的星球,不敢碰撞到一起,却保持着对另一方的好奇心。最初,他们仅仅是在观察,后来他们试图交流,但是用什么交流呢?言语的器官已经消失了呀。还是有办法的。他们最终想到,并且成功利用的办法,是借鉴蚂蚁,用费尔蒙交流,他们肯定都读过韦尔贝尔出色想象力之作《蚂蚁三部曲》,而且居然可以在梦中将蚂蚁的手法使用起来。下面是当时两个光子交流的实况:
胡云(以下简称胡):你是谁?
汤欣(在交谈中胡云认为对方原身应该是位女士,或至少具有女士的性格,名叫汤欣——模拟其读音,以下简称汤):你又是谁?
(对话的开始充满了一丝谨慎、内敛,以及轻微的敌意,似乎对对方侵入自己的领地感到恼火。)
胡: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汤(轻蔑的):既然存在于梦里,怎么指望能知道答案?
胡:我们认识吗?如果我们不认识,我们怎么会相聚在这里?我叫胡云。
汤(冷冷的):我叫汤欣。我想我们不认识。
胡:做这个系列的梦,已经有多久了?
汤(思索的):我记不得了。我想,至少在七八岁的时候,在学习平行概念的时候,这个类似的平面就曾经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现在只不过是故地重游。
胡:我是一个新手。
汤(轻蔑的):完全看得出来。因为你只会问这问那。我看不起那些只会停留在概念中的男人。
胡:我是一个喜欢行动的人,所以,我出现在了这里。
汤(嘲弄的,浅笑):你出现在这里,恰恰证明了你只会空想。
胡(很尴尬的):我没有拒绝冒险,至少在思维中。
汤:算了吧,还不知道后面会出现什么奇形怪状呢。
胡(紧张的):你说的奇形怪状是什么意思?
汤:在多次的游历中,我碰见过圆柱体世界、棱形世界、金字塔世界、球体世界,等等等等。这是一系列超越想象的旅程,开始你以为一帆风顺,后来你会发现也有颠簸和惊恐。喜剧最后变成了恐怖剧。就像人生一样。
胡:能不能说的更详细点。所谓的圆柱体世界呀、棱形世界呀,真的那么恐怖吗?它们在哪里?
汤:不必惊慌,也许你不会碰到。我想,很多时候,与什么世界相遇,完全是一种偶然。再说,如果碰到了,也不是你可以拒绝的。你是在梦里,你的梦难道是你可以决定的?
胡(惊讶的):梦难道不是我决定的?佛洛依德不是说人的潜意识决定了梦吗?
汤(叹息):谁知道呢?我想,梦来自一个更高明的主宰,他潜入人最隐秘的精神中,完全按照他的想法,设计人的梦。这比一个人在现实中被人呼来喝去更可怕,不是吗?你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做《命运规划局》的吗?就是马特·达蒙主演的那部?
胡:你这一路有没有碰到过别的人?
汤:当然有。千万不要以为你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或者以为你是孤苦伶仃的,与你相似的人,其实成千上万。
胡:会不会我们这样的人,虽然在现实中受限于地域、种族、文化,而无法相遇;但是在梦这个更广阔的世界里,我们还是可以跨越千山万水,彼此相逢?
汤:你说我们,意思我和你是一路的?我想,你太抬举自己了。
(汤转身欲离去。)
胡(着急的):你别走啊,我还没有说完。
汤:你很闲,你很空,但是我没有时间。
胡:那么至少告诉我你在哪里,电话多少,回到现实中,我会去寻找你。
汤:当一个男人这么问一个女人的时候,他的想象力其实已经延伸开去很远,远到这个女人的内裤当着他的面滑落脚底。我猜你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汤滴溜溜地飘摇离去。)
胡:告诉我,如果我们两个碰撞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汤:不知道。也许是灰飞烟灭。
(汤迅速消失,胡沮丧地望着她的远去。)
胡云从这次偶遇的经历中体悟到了一种更新的世界观。也就是从这次偶遇开始,他相信必定存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在这个维度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仅仅通过精神信息的沟通产生,肉体的作用全部消失,而这种沟通不需要任何物质的桥梁,也不存在任何物质环境的限制,甚至不存在意识本身的限制(比如完全生活在两种文化环境之下从无人生交集的人也可以在瞬间畅通无阻地交流)。
在这次偶遇之后,如一个光子,他在那广大的平面上不知道又漫游了多长时间,仿佛一阵风始终在吹拂着他,春天的风。他隐约觉得“看到”了其他的光子人物,但是奇怪的是,他没法再发挥费尔蒙交流的功能了,他也不敢贸然与那些光子人物冲撞,因为汤欣的预言听起来很像一回事。灰飞烟灭啊。
不知是在第几场梦境之中,他从所在的平面突然坠落,像高空蹦极,或者像高空跳伞,只是后两者是预谋已定,而他在梦中跌落则完全没有任何先兆。在呼啸而过的气流中,他感觉到身体的器官重新回来了。他摆出一副两肋生翅的样子,四肢舒展,一点恐惧都没有,从无限的空间滑落,只觉得烟啊、雾啊、云彩啊轻柔地抚摩他的身体,他甚至看见自己将一条美丽的彩虹拦腰折断。他自然而然学会了飞翔,似乎一只云雀的灵魂从他头顶钻了进去。
最后,他坠落在一片白色的沙滩上。毫发无伤,却一丝不挂。他的衣服或者是在光子旅程中消失,或者是在飞翔过程中因为加速度而燃烧成灰,但他不觉到一点点的害羞。他想起自己幼年时候被送到异地,远离父母,跟着陌生的爷爷奶奶生活,与完全陌生的小孩同上幼儿园,有一天,他因为在水边玩耍,裤子被水流带走,他不敢向任何人诉说,但又不敢不去上幼儿园,于是只能光着屁股走进幼儿园。他不知道这个小事件会给他一生带来那么多恐惧与羞辱,以至于成年之后,光身子突然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的恐惧经常会在深度睡眠中出现,甚至会在白日梦或精神涣散之际出现。但置身于如此令人着迷的梦境之中,一丝不挂这种恐惧竟温柔地消散了。
一片纯白的沙滩。细细的柔沙在脚下发出如泣如诉的低吟,仿佛琴声舒缓悠扬。脚板底感受到大地之母的温暖和亲切,使他一时动容。这片沙滩上迄无一人,仿佛他是亚当——也许在沙滩尽头就有“流着奶与蜜的河流”?但他觉得,他与鲁滨逊更相似。
他仔细走了很久,白色沙滩绵延不尽,直到地平线。他猛然想到,这与他初次进入这神秘的梦境时走的那条路,表现不同,但精神相近。他走的累了,决定躺下来休息。在静谧的氛围中,他在梦中睡着了。阳光照耀着他,他好像睡在镜子中一样,又明亮又温暖。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下体已经出人意表地膨胀起来,阳光似乎给他注入了非同凡响的血液。他渴望当时当地,就出现一个女人,同样一丝不挂,向他走来。他知道自己期待的是谁。其实,他早已领悟,整个男女之间的悲剧根本上就来源于服饰的遮掩与伪装。他曾经向朋友们表达过这种想法,大意是:如果全人类丧失了穿衣服的欲望,那么他们将更轻易地取得一种普世价值观,也将更宽容地对待不同环境中的同类;至于男女之间,更容易形成直觉和默契,因此目前被各种花招和谎言笼罩的爱情将去除它一切的伪装,天然去雕饰,谁也不能再造假,为了某些潜意识中不可告人的理由去自欺欺人了,男女更加和谐,世界必定大同——当然,他一点都不否认,性侵犯也许会存在,但不会比现在穿着衣服的世界更多,因为只要侵犯,最终还得光着身子。他们听了,只是大笑起来,笑声震得高空办公室的玻璃咯咯响,仿佛世界在动摇。
他期待的人没有出现。这证明梦境确实不是由他掌控的。在一丝沮丧中,他消肿了。这时候,他注意起大海来。他认为,这纯白色广大沙滩前面那一片安静幽深的黑色存在,自然应该是大海。只是奇怪的是,大海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动静。难怪刚开始他只注意到了沙滩,而完全没有注意到大海。大海整个冰冻住了?不过,如果大海结冰,它是否应该是白色的呢?他应该习惯于接受这个无法诠释的现实,许多时候,是没有办法寻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的。这大海就像是被一层辽阔的裹尸布装裹得严严实实,或者可以说它像是一片巨量的黑色果冻,形成这一切的,是一种史前的神秘力量,这个力量可以形成宇宙。
“我从来不拒绝冒险。”他自言自语说。于是,他缓缓地向黑色大海走去。到了黑白分明之处,他谨慎地坐了下来,慢慢移动屁股(白沙磨着屁股似乎一点不疼),直到脚插进了黑色大海部分。这种插入,更像是树和花的根柔软而坚硬地延伸进大地,对,可以这么说——只是,一旦插入,这个过程就不可逆转,直到灭顶之灾到来。他陷进了果冻一般的黑色大海(现在可以明确说这个奇怪的大海比较像一个巨大果冻了)。
他譬如进入一个椭圆形隧道,只是这个隧道长的不真实,而且它是一个下行的隧道,柔软,却坚不可破。在这个隧道内部,抬头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闪光,似乎它是一个压缩的宇宙。光芒时刻都在变化,幽蓝、淡紫、墨绿……或浅或深的光芒投影在他的身上,他感觉自己像是一艘模型船,被一股强大的外力颠簸。如果地球确实具有可衡量的尺寸,那么毫无疑问,在漫长的直线下滑的过程中,他很可能已经穿过地心,从地球的另一端滑落出去了。这个概念比较好玩,想到中世纪的人曾经天真地相信与自己互为对蹠点处的人们,是头朝下悬在半空行走,他不觉大笑起来。他真的可以大笑起来吗,在那样的时候?但是据他自己讲,笑是真实的。
“就像坐滑滑梯一样,风声穿耳而过,人坠落,坠落,快活极了。”他说,“也许将来我会有一个宝宝,宝宝长大了,会喜欢坐滑滑梯,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所有小孩子都喜欢坐滑滑梯玩。——只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特别是在这样的时代。”
在下滑过程中,他曾经怀疑,也许这就是汤欣所说的“圆柱体世界”。他拿出一柄圆圆的小镜子(这应该是女孩子随身携带,也不知道光屁股的他将这柄镜子藏在哪里),执着地看着镜中之像。令人惊讶的是,镜子中的人面,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五官是看不清的,似乎他在进行高速的运动,但这是解释不明的,因为第一,他自己感觉速度一般;第二,即使速度超越了极限,按照运动规律,他和镜子是相对静止的呀。他再一次感觉到梦中世界遵循着与经典牛顿力学完全不一样的规律。
莫非我身处的,是爱因斯坦的世界?他想。一切都成为了光。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被甩了出去。此时他才感到在黑色果冻海洋内部隧道的滑行,遵循了何等的速度,因为,他被抛至半空,身体折叠着,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打着筋斗,直至掉落在一个房间内。他立刻警觉起来,观察这个房间。这很像是一个KTV的包间,他不觉坐到靠墙放的真皮沙发上,深深陷入进去。对面墙角放着点唱机,墙壁上挂着一台电视,只是,点唱机和电视非常小,小到像是儿童的模型玩具,只不过,电视机仍然在工作,通过墙上挂着的两个巨大的喇叭(与点唱机和电视机的型号完全不匹配),音乐像雷声一样呼啸而来。他注意到墙纸比较特别,是用一些凹凸起伏的各种字体的字母制作的,他发现了规律,原来这些千奇百怪的字母都只是在重复一句话:“Where shit happens.”天花板幽暗的霓虹灯,营造了一股非现实的梦幻氛围。突然间,他意识到,这个房间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户。那么,这是个封闭的空间,窒息的时刻即将来临。他开始沿着墙寻找一扇门,恐惧令他汗毛直竖。
在寻找门的时候,沙发前面的茶几上,蓦然出现了一根钢管,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子配合着音乐声,开始扭动,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胡云的存在。这个女子顶多一米高,但她身材非常匀称,其动作也绝无一般侏儒的那种古怪。她近乎疯狂地甩着头发。胡云看得目瞪口呆。她突然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不知为何,他对这古怪的女子非常恐惧,一看到她的动作,立刻跑开。他居然跑到了墙上。这女子的手臂骤然延长,就像一只变形的巨型章鱼一样,向他抓过来。他拼命奔跑,像一只遇险的壁虎。在奔跑中,他发现自己身体变小了,而电视机、点唱机全部变大了。墙壁开始旋转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其实进入了一个球形的空间,就像人们让孩子在水上玩的透明中空的橡胶球一样,沿着内部边沿的奔跑,只会让橡胶球更加快速的旋转。他跌跌撞撞,不时摔倒,墙上凹凸的字母形成了一个个微型陷阱,令他每每猝不及防。他跑过硕大的电视,电视上放着一支MV,MV里的女主角的裙子被风吹起,露出了一段修长的藕白色的大腿。他恰恰跑到了大腿上,而女主角则配合地抖动了一下大腿,他被弹到了地上。他爬起来,继续奔跑。而舞女的手臂缩回正常形状,人横陈在茶几上,超短裙之下,空空如也,她发出一种充满诱惑的呻吟声;MV中的女主角已经停止表演,星眸微张,杏口微开,似乎沉入幻想;歌声也已暂歇。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欲望的世界,要么被它擒获,要么遵循它的规律,在舞女的短裙下停止自己的命运。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只不过我不愿从中觉醒。”
他醒来时浑身大汗,仿佛经过了激烈的运动。那只诡异的手似乎穿过梦境来到了现实之中,因为很长时间,他没法重新入睡,只要一闭眼,舞女伸长的手臂便像竹枝一样抓住了他的要害,带着鬼魅般的温柔。
他记得自己当晚是数着小羊打发了残余的夜的。从一数到一千,中途总会有遗忘,只得从头开始,如此反复,直到窗外白皙的晨光闪现。
金字塔世界、棱形世界,以及其它更复杂的世界到那时为止虽然还没有出现在梦境中,但却对他的日常生活产生影响。他的工作效率明显降低了,繁缛的文牍在他手中越来越变得轻忽,他只能拼命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应对,他时刻都有被上司抓住破绽的恐惧,而他清楚地知道,决定性的那一天必然出现,他现在只不过在无望地推迟它的到来罢了。他的意识常常呈现漂浮的状态,仿佛行走在一条广阔的湖上。从办公室的窗子,至少还可以看见天空,这个被高楼大厦切割的天空遥远得令人惊奇,却也空洞单调得出奇。他希望不时出现一架飞机打破这个平静的局面,或者是一只迷路的鸟从视线中掠过,或者直接出现一只热气球(是18世纪法国的蒙戈菲尔兄弟乘坐的那种原始的载人热气球),奇怪的是,他想象的物体,一个都没有出现过——他只是在构思一幅想象中的镶嵌画。
有一段时间,他什么梦都没有做,一觉睡到天明。这使他的身体状态有所恢复,但他却怀念那些令人沉醉的多梦的夜晚,就像怀念春风怡人的时光。
后来有一天,梦的马达再次发动,仿佛漫长的广告终于停止,电视剧的下一集如期展开。他后来才意识到,这延接的梦境对他的生活造成了一种新的影响。当时他自然不知道。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时除了眼球迅速转动之外,脸上还挂着满足的微笑。
一根线,或者是一根棍子?总之,是一段纤细的平面。他在这纤细的平面上漫步,像专业高空走钢丝的人,平静悠闲,原因在于,这平面是随着他的脚步而延伸的,他的脚步到哪里,平面即延伸到哪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在了太空中,是漆黑的太空,寒冷,他蜷缩着身子像一只遭到霜打的青虫,加快了脚步,甚至一路小跑起来(这个纤细的平面在他的脚下发着黄色的光芒),他的目的地可以说是一颗超越想象的遥远的恒星。也许它早已死亡,它微弱的闪光,是遥远年代的回光返照。随后,一道锯齿形的闪电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吓了一跳,差点从平面中掉下去。刚刚稳住脚步,又是一阵响雷,像炸弹一样盛开在他的头顶。像一个在花柱中酣睡的蚂蚁被花蕾出人意料的开放惊醒一样,胡云从他的梦境中醒来了,这时他发现自己正蹲在出租房的窗台上,鬼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爬上去的,窗户开着,如果没有栅栏挡着,他恐怕已经从窗户跌下去了;窗外已经下起了雨,在天空,闪电和惊雷正在猛烈的交媾。他仅仅穿着条工字背心和一个平角内裤,冷风钻进了他的骨髓。这是一场大雨,瓢泼大雨。明天,城市会变成一座沦陷的岛屿。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梦境开始位移他的躯壳;以前它仅仅是摇滚他的灵魂罢了。那一夜,他再也睡不着,泡了杯咖啡,他孤独地坐着,寻思这一系列梦境带来的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但他突然想到了庄子的理论,醉酒的人永远不会受到伤害;一个梦游的人,与一个醉酒的人,在精神的混沌方面,应该没有多少差别。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他虽然有隐隐的恐惧,却也有更多的满足,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是梦境本身令他无比愉悦,他是不可能将梦境交出去的。
他终于进入了一直幻想的棱形世界(他后来断定)。类似于一个万花筒,而他是这个万花筒内的一块绿色的碎片(具体何种材质他无法判断),随着这个棱形的万花筒(棱形的万花筒似乎不多见)的转动而清脆地鸣响,他与其它无数琐碎的轻质然而坚硬的物体碰撞着,碰撞带给他刻骨铭心的快感,好像一次又一次的高潮。他将整个身体交给了命运,并敏锐地观察着这个万花筒的内部。可以说,这个棱形世界完全是透明的,他在镜子一样的成像中看见了自己(作为一个碎片);这个世界又是彩色的,并且色彩在迅速的过渡与迁徙中,像流动的水一样。他感觉这个世界完全没有规律地在旋转,或快或慢,而内部的所有碎片,不管它们质地、形状、质量、色彩如何,都像浪花一样轻快地跳跃,爆发出热烈的欢叫声。在跳跃之中,一个个微观的世界在万花筒无限的内部世界里如海市蜃楼一般建设、崩溃。有时,刚刚出现一座城堡,就出现一匹彩色的马穿过城堡,马和城堡一起毁灭;有时,刚刚盛开一朵鲜花,一座彩虹就将它压趴;有时,一个漂亮的孩子刚刚站立起来走上两步路,凶猛的野兽即将他拐跑;有时,蝴蝶刚刚抬起翅膀,一阵有形的风便将其翅膀折断;在棱形世界里,还在顷刻间出现了大海、云朵、树木、山丘、溪流、草原、牛羊、人群、高楼大厦、街道、稻田、庞大的鱼等等,只是在一瞬间,它们在他的意识中留下了光影。他处在高度的兴奋中,外部世界以一种新的面貌在他的梦中世界中呈现出来,就像一道一道的镁光——他自以为如此。他生活在一个星光璀璨的世界,如果可以这么比喻的话。
但是醒来时,他却发现自己在躺在地下,而在他的周围,他发现许多物品被打翻在地(它们本来应该很整齐地摆放在相关的位置)。他还发现自己的脸颊有一些黏糊,在洗手间里,他在镜子中发现,右半边脸有一道虽浅却长的划痕,约有两个手指节那么长,似乎是刀划破的,可能流了血,血液已经凝固。他完全不能解释这道划痕来自何处。
如果在房间中安置一个摄像头,我是否可以看见自己在半空中漂浮打滚?他一边找着创口贴,一边暗自寻思。我进入的究竟是一个什么世界?然后,他突然眼前一亮,他明白了,他刚才经历的万花筒般的棱形世界里那些和他一样的碎片,必定是其他的人,他与无数人的梦境又一次交叉在一起。这一想法给了他温暖。
他一点都没有感到伤痕的疼痛。
在接下来的梦境中,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八面体上。每一个面都冰冷至极,他只好不停地跳跃,像一头山羊一样。这个八面体实在太小,每一次跳跃,他都能从一个平面到达另一个平面。他赤着脚。他不敢踩到面面交接的棱线上,因为那棱线锋利得像春天的刀子一样。跳跃使他倍感温暖。
场景切换得很快。疏忽之间,他已经沿着一面砖头砌成的斜坡向上攀爬。他意识到自己在那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蚂蚁,而这个斜坡最后证明是一座金字塔的一面。他尝试以一个蚂蚁的世界观去认同他梦中的现实。攀爬的过程极其疲惫,他粉嫩的爪子极力抓牢砖头以防摔下(这些砖头被打磨得光滑无比)。他看到许多蚂蚁在与他一起攀登高峰。他那时已经很清楚,知道这是他人的梦境与他的梦境在此交汇,虽然别人不一定知道。这么多人拥有同一个目标,并且一起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听起来不可思议,与现实里众声交杂的境况大相径庭。即使在同一个公司,他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和别人真正在为一个统一的目标奋斗,他们永远生活在过渡中,现有的岗位永远都只是一只可怜的小船,谁也不知道它会漂浮到哪里去,或者简直就是沉没。这种万众一心的感觉一下子充斥了他的心胸,使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像秋日早晨的蒸汽一样,热腾腾地漂浮在空中。他明白,精神和意识确实会影响一个人的身体状态。但是危险的事情也出现了,他看见越往上,越有更多的蚂蚁因为支持不住而摔下,像叶子一样被风一吹,刮到不知哪里去。他已经是一个熟练的游梦者了,对此一点都不会恐惧。更加向上了,金字塔塔顶似乎点燃了某种香草,淡雅的芳香四处飘散,令他感觉到肚子饿了(作为一只蚂蚁,这时他想的是用金字塔顶的香草来填报肚皮——完全符合物理逻辑)。值得注意的是,在攀爬的过程中,其实世界是微暗的,准确的说,是铁灰色的,朦朦胧胧,抬头看天,也是一样的颜色,但是越往上,他感到色彩渐有变化。终于登顶啦,温暖的紫色光线照耀着他——但不是来源于太阳,而是另一个照明体,三角形,在天空围绕着一个幻想的中心旋转。实在太温暖,因此,他做出了一个平常的蚂蚁永远不能想象的动作,他六脚朝天,晒起了他的肚皮。他完全不管自己能否再站起来。享受当下是最重要的。遥远的夏威夷、迈阿密,那里以阳光沙滩著名,但现在他别无所求。他绝不愿拿一次免费的观光之旅换这场神奇的梦。晒完阳光,他感到容光焕发,站在世界之颠,他忍不住亮开嗓子,对着天空大声呼喊起来。“我来了!我来了!听听我的声音!我来了!”没有想到,一只蚂蚁的声音也可以那么嘹亮。从遥远的天空传来了回音,具有低音炮的音质。柔和的风吹拂着他的触须。他听到了肢体之下两只翅膀蠢蠢欲动的扑棱声。一俟展开,他就像大鹏一样,像一只空中交配的蚁后一样,优雅地御风而行。
当胡云又一次醒来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睡在一座桥下,早晨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他,长长的河水无声地在他眼前流逝。他站起来,观察这个崭新的地方。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沿着河堤,许多老人在晨练,跳健身操的、舞剑的、抖空竹的、倒走的。朦胧之中(似乎有雾),他看到一个奇异的物体,圆钵一样,发着蓝色的光亮,悬浮在半空中。他定睛一看,这是一个UFO模型,一个人在不远处操控着它的飞翔。
这个微型的UFO,也是一个自足的象征世界。
他必将找到回去的路。因为只有解决了现实问题(不管这意味着忍受多大的委屈),他才能将一个鲜活的肉体放在温暖的床上,意识进入那神秘多变趣味盎然的通道。罂粟红色的芳香分子从他的梦中飘过来,他嗅嗅,回味那种难以割舍的眷恋。无论如何,他已经向一个老人走去,询问自己所在的位置。
河堤上有许多青草,他注意到叶子上面的露水,滚圆的露珠上,有一个一个的晶莹的太阳。刹那之间,他很想将它们捧在手心里,却又怕它们融化。脆弱而永恒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