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那种声音时,他们并未放在心上,一来声音很轻,二来他们当时正沉浸在性爱的欢愉之中。欢愉潮退之后,他们突然意识到,在寂静的夜里,在门窗关紧的封闭世界里,不独有他们二人在窃窃私语,还有别样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停留。那声音窸窸窣窣的,既像某种啮齿类小动物在咀嚼,又像一阵微型的风一直吹着几块碎纸片旋转、碰撞。
“什么声音?你起来看下。”刘怡在他耳边说。
陈俊尽可能悄悄地打开台灯。声音的寄主似乎感觉到了光明,因为惊讶或者警惕,它停止了发声。
“没什么。”陈俊轻轻呼出一口气,又把灯关上了。
“你把灯打开,下去看看。”刘怡说。
“现在没有声音啊,”陈俊说,“你仔细听,哪有声音,别疑神疑鬼了。”
“刚才明明听到什么声音。”刘怡肯定地说。
每次做爱之后,刘怡都保持高度的兴奋和紧张,显得精力充沛;这与他的反应完全相反。因此,他每次都得在极度的困倦中迷迷糊糊地听着她说话,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胡乱应答几声,直到梦境抓住他。只要入梦,他就再无理由听任她神经兮兮的唠叨了。女人是奇怪的动物,有时候她们太可爱了,有时你简直恨的牙痒痒。
“你这是幻听。”陈俊有些不快地说。
“你嗓门为什么这么高啊?”刘怡恼火地说,“你就不能起来看看吗?现在外面不太平,谁知道有什么东西钻进我们家了。”
陈俊有些困惑于她的表述,不知道她说的“不太平”和“东西”指的是什么,但懒得去问。为了尽快争取时间入梦,他只得将沉重的躯壳挣扎起来,打开灯,下床。他懒散地在卧室里转了一圈,各处旮旯看看,为了表明确实在负责工作,还特意敲了几下墙面。不经意间,他看到刘怡正圆睁双目盯着他看,她的眼神中有一种轻微的恐惧。他突然意识到,睡在他身边的女人具有歇斯底里的气质。
“没有任何声音!”他加重语气再次确认。这次刘怡没有表示反对。
陈俊上床,关灯。他知道刘怡还会有一些絮絮叨叨的琐碎言语,只要虚与逶迤模棱两可地应付几句即可。他很快扎进梦乡。
一阵疼痛令他突然惊醒,他的手臂如被针刺。他跳起来,迅速开灯。手臂有一处掐痕,强烈的殷红之色。
他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刘怡那恐惧的眼神和畏缩的肩膀告诉了他答案:是她掐的。她不是一次两次掐他了。她有一种执着,认定一个女人掐自己男人一下,完全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必感到任何愧疚。
“怎么了!”他极力忍住咆哮的冲动。
“你听。”刘怡轻轻地说,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床脚那边的墙。
他感觉她似乎有精神分裂的前兆,差不多就要喊出“神经”两个字了,但是,恼火令他的感觉突破黑夜的困倦变得敏锐,他确实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个声音从容不迫,持续不断,并没有受到床上动静的影响。
“那是什么?为什么会在墙里?”刘怡问。
“我不知道,”陈俊说,“别管它了,赶紧睡觉。”
“怎么能不管?你没听它发出的声音?唧唧唧唧嘘嘘嘘嘘,这个声音不停叫,怎么睡得着!猪也睡不着!”
“也就是一个小虫子,找到你的耳塞,不就听不见了?它一会就不叫了。”陈俊说。
“你怎么知道它不叫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那你到底想怎样?”陈俊息事宁人地问。
“你把它弄走,踩死。我最讨厌虫子了。”
“我怎么把它弄走?它在墙里面!”陈俊说。
“这就奇怪了,它怎么跑到墙里面去的?”
“我怎么知道?明天下班回来再说吧。”
“可是今晚怎么办?”
“你塞上你的睡眠耳塞,一定就睡着了。你又不是没塞过。”
刘怡果然起床去找耳塞了。为什么他这么随便一说,她却当真起来呢,陈俊想。眼见她翻着抽屉,他突然感到一丝荒谬。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十分了。他在心里咒骂了几声。突然,他也感到奇怪,究竟是什么东西突然跑到了墙里面,唧唧歪歪地吵个不休?
刘怡跟他有一样的困惑。
“是不是蟑螂啊?实在太恶心了。明天就去买蟑螂药,弄死它们。”
他注意到刘怡用了复数,但他没有反驳。在对这东西的无声揣测中,他的脑中出现了一些他有限的生物学知识能提供给他的一份清单:
臭虫——疯狂的造爱者,它们是不是在墙里面做爱繁殖?
白蚁,它们在墙里面疯狂地啃噬?
金龟子或七星瓢虫,但它们似乎不大可能出现在墙里面啊?
老鼠?蛇?或者一只迷路的鸟或蝴蝶?
他很快就睡着了,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仍然记得他做的梦。在梦里,他在一个繁复的曲折的长廊里碰见了一个有着修长双腿的年轻女人,她太瘦了,像一阵风一样,飘过他身边,他只闻到一阵香水味,未看清她的脸,于是,他一直跟在她的背影后面,想触摸她的肌体,手却始终未伸出去。
刘怡未再打扰他,实际上,还是他叫醒了她,不然,她别想从容地赶地铁上班去。不过,她一旦将耳塞扯掉,就问了一句:“还在吗?”
他注意去听,那声音似乎是昼作夜息的,已然消失。
“你记得买些蟑螂药,毒死它们。”她恨恨地说,下床洗漱了。
他忘了反问一句,“你怎么这么肯定它们是蟑螂?”
上班时间,她在上午和下午分别打了一个电话,反复叮嘱他下班之后经过超市时,一定要买蟑螂药。“最毒的那种,”她强调说。不知为何,他感到一丝沮丧,他奇怪地想,自己并不想杀死蟑螂,似乎他还有点不伤蝼蚁之命的小小慈悲哩。但是下班回家路上,他还是到超市买了蟑螂药。令他大感兴趣的是,货架上居然有这么多的蟑螂药可供选择(说明蟑螂正在全世界为所欲为),而且不仅有蟑螂诱饵,还有粘蟑螂屋、驱蟑烟雾弹。最终,他选择了一款德国拜耳公司生产的最新蟑螂诱饵,它动人的广告词激起了他的购物冲动:
再见,蟑螂!
对不起小强,我要让你夹缝中都无法生存!
在红色的粗体字旁边,还有一把喷着烟雾的黑色的枪头。
说明书更是令他深感大有收获:
本品为牙膏状物体,凡蟑螂活跃的地方,均可酌量使用。膏体挤出后对蟑螂具有致命的引诱作用,蟑螂取食后不久便告死亡。可以安全用在普通家庭、酒吧、KTV以及其它娱乐场所。可有效杀灭包括德国小蠊(目前大陆地区蟑螂的优势种群,也就是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被称为小强的家伙)、黑胸大蠊、美洲大蠊、日本大蠊等各类蟑螂!只要按照我们提供的说明书使用,基本一到两周就可彻底杀灭各类大小蟑螂。
他并不知道蟑螂居然有这么多种类,而且该公司还考证出电影中的小动物的真实身份!他兴冲冲地回到家,向刘怡说明了这次购买蟑螂药的收获。
“你就像考试得了第一名一样嘛。”刘怡说,“赶紧行动起来吧,一定要让蟑螂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从哪里入手呢?”陈俊困惑地说。
“你不会自己找找?肯定什么地方有洞,它才能钻到墙里去。”刘怡说。
于是,陈俊便认真琢磨起家中的墙体,他像一个地质勘探队员一样行走在未知的路上,但是,他没看见任何一个裂缝的地方。
“你说,会不会是沿着水管爬进墙的?”陈俊对刘怡说。他们的卫生间与卧室共享那堵有严重嫌疑的墙。
“说对了,肯定是这样的。”
于是,他们决定将诱饵挤在淋浴区下水道口、洗脸池入水口、厨房入水口。
预感到这次应该是大功告成了,刘怡喜笑颜开。但是一想到厨房那边挤了蟑螂药,两人就没有心思做晚饭了,他们决定出去吃,“提前庆祝一下”——刘怡的说法。刘怡相信,只要他们一回家,肯定会看到蟑螂直挺挺的尸体乖乖地在入水口“罚跪”。
他们回来之后,并未看到蟑螂尸体,只好自我安慰,说蟑螂一定死在水管附近了。总之,眼不见为净。
他们上床了。这晚,刘怡是有备而来的,她带上了耳塞,她的睡眠很好。陈俊却变得格外清醒,他仔细地倾听黑暗中的声音。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夜晚的世界里会有那么多声音:远处公路上车子轮胎碾压的声音、飙车者裹挟着强烈的音乐和狂野的马达呼啸而过的声音、楼上楼下人的动静(抽水马桶声、电视声)、人家悬挂的衣服水珠滴落在防盗窗上的声音、鸟飞翔而过的声音(城市里居然有鸟)、昆虫鸣叫的声音……这一切,他都听到了,那么清晰。
在这清晰的听觉世界里,他再次听到了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依然来自那堵墙。他转过身,看看刘怡,她睡的很好,一点没有受到打扰。于是,他轻轻地起床,也不开灯,蹑手蹑脚地寻到声音最响亮的地方。他弯下腰,为了听清楚墙里面的动静,他把耳朵紧贴在墙上。声音放大了,那是疯狂咀嚼的声音。为了试探对方,他轻轻地敲一下墙面。咀嚼的声音停止了,但不过一会,就又响起来。他又一次敲击墙面,声音再度停止,然后再次响起。为了找到其中的规律,陈俊多次敲击墙面,然后开始读秒,最终确定,墙内仁兄对任何外界打扰仅仅维持七秒左右怀疑或胆怯的时间。这定是一只狂妄至极的老鼠。它一点都不在乎墙外面人类世界的想法,它大胆到根本不愿意挪动位置,哪怕一丁点,似乎它目前所处的地方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不过,它看起来似乎挺配合陈俊的动作,仿佛一对二重唱组合。
他回头看看床上,刘怡很安稳。他蹲在那里思考了会,决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对付这狂妄的鼠辈。他对实践自己的灭鼠计划感到极其亢奋,脸颊有一种灼热之感。
他回到了床上。躺下之后,不经意间他似乎觉得刘怡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一旦感觉到他的注视,双眸立刻紧闭了。他怀疑这是错觉,但又觉得在那微妙的一瞬间,他没有看错——她其实一直在窥视他的举动。他轻轻碰下她的肩膀,她未作任何回应。他转过身子背对她。
他回味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暗自琢磨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自己是否根本就不认识,她呈现出来的所有行为举止,也许都是假象?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是一个平凡人,没有任何价值成为电影世界里阴谋者孜孜以求的迫害对象,否则的话,安插刘怡在他身边,一晃已经六七年,阴谋者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一夜,虽然没有任何辗转反侧的动作,他仍然无法入睡。他的思维像一架高速列车,冲出轨道,在一个迷宫一样曲折交叉的铁轨盘面上游走——一条迷失在丛林和深深池塘中的蛇。
“昨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你在明月照亮的街道上梦游一样地闲逛。”第二天早上,刘怡在卫生间里探出头来,突然对他说,不料不等他答复,又继续忙着化妆。陈俊暗自一惊。注意到她继续若无其事地化妆,他也就没有进行任何解释。
另外,她明明对墙里的小动物充满了憎恶和嫌弃,但是整个早上,她没有一句话提到它,似乎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陈俊因此抑制了讲述自己新发现的冲动。如果她不再过问,那么他宁愿一个人来对付它。
他们一如既往地携手离开家。一路上,他注意观察她的反应,但她显得与平日完全一样,谈着一些琐碎的主题,涉及到他们共同的熟人的小故事,她日常生活中的埋怨,等等等等。他很想放下怀疑,但是他明明觉得她的手是全新的、陌生的,他甚至回想不起来过去那种牵手的感觉是什么样,他为此心慌不已,仿佛过去所有共同经历的时光像一个面目模糊的无用软件一样被360强力卸载了。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他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真空世界中。但他只能保持现状,不能改变握手的力道,他生怕任何轻微的改变都会让她有所察觉,他宁愿自己因陌生的感觉而生活在一个觉醒的世界中,至于她则继续生活在她营造的熟悉的世界里——游刃有余。
走进地铁站,一如既往,他们一个人乘车往经天路方向走,一个人往油坊桥方向走。站在地铁里,看着前面的车厢突然拐弯,他蓦地一惊。地铁内人潮涌动,只有轻微的喧嚣声,没有人对地铁行进方向的变化感到惊讶。实际上,他是第一次注意到,原来地铁线路并非一条直线。他注意到车厢墙上贴着的地铁示意图,那是一个复杂的系统,纵横交错繁复曲折,就像是一个城市彩色的血液循环系统,强劲而不真实。我们行走在地下,他想,那么的孤独,就像一只被遗弃的老鼠一样。
上班期间,他基本没做什么事,光是上网查资料。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精致诱人的灭鼠装置,他有一种深深的满足感。人类的文明史即是与鼠类不停斗争的历史,这些装置便是文明的浓缩。他的脑中突然冒出童年时代的叫卖声:“卖——老鼠药——老鼠夹子——啰”,他大脑的回沟似乎成了这古老的声音发出回响的狭窄幽深的小巷。不过,技术已然进步,现在最流行、最有效的灭鼠装置,是超声波灭鼠器,据说它运作起来产生的超声波的频率可以不断地间歇变化,直至摧毁老鼠的神经系统,聪明点的老鼠会远离自己的寄居地,若是稍微笨点,只有被刺激到精神疯狂绝望而死。问题是,超声波不能穿透墙体,而陈俊感觉,他家中墙里的那位,是绝无可能跑到墙外面的,因此,老鼠夹子、老鼠笼子、粘鼠板统统不管用,新型老鼠药似乎比较对墙内那位的胃口,只是该怎么将药送进墙内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陈俊突然想到小区内经常有小广告,有装修打孔的服务,为什么不在墙上打个洞,然后放进老鼠药;或者直接钻出一个较大的洞穴出来,让超声波也可以钻进墙里呢?
这就是灵感。被这种创造力所激励,陈俊异想天开地请了半天假,理由是刘怡生病了,他要到医院陪护半天。当着上司的面说出这个瞎编的理由,他感觉自己心惶惶的,说话的语调与平常不同,但上司毫无察觉,同意他请假。
他像做贼一样溜进了一家大型超市,买了一个超声波灭鼠器,外表泛着银色的金属光芒,做工精致,足以证明它具有不可动摇的科学性。他顺便买了几盒老鼠药。回到家,他找到一张小广告,打了一个电话,十分钟之后,打孔师傅出现了。当陈俊说明只需要在墙脚某处(正是墙内那位蹲踞之处,多希望打孔机的探头直接穿过那位的胸膛呀)打一个方形的小洞时,打孔师傅充满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还是抱出了粗壮的打孔器。陈俊以为墙有多结实,不料电源一开,不到一秒,打孔机便轻易地在墙角处打了一个眼。
“怎么回事?”陈俊诧异地问。
师傅弯下腰,仔细看了看,站起来,无精打采地说:“这墙就是个木板墙,外边涂了层石灰,中间是空的。”
“墙是木板搭起来的?”陈俊说。
“没什么奇怪的,”师傅轻松地说,“偷工减料的多了,何况这是新小区。”
“全都是木板搭的?”
“也不一定,你自己到处敲敲听听,估计只有少数地方偷工减料了。”他说,“要全都是木板搭的,这楼不塌掉才怪。”
他又一次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内涵和外延分离的世界里,钢筋、混凝土,这些耳熟能详的常规名词其意义突然变得模糊。问题在于,他已经惭愧到没有办法让师傅停止在墙角打一个正儿八经的洞,生活在一个木板搭成的房子里,让他失去了底气。
等师傅一走,陈俊便到处敲击墙体,在任何可疑的位置用铅笔标一个圆圈。忙活了半日,弄的浑身大汗,他才颇感安慰。或许只有极少部分墙体可能是木板搪塞的,因为敲上去有明显的中空声在回响,与敲击混凝土的沉闷之声完全不一样。问题在于,那位忙于咀嚼的老兄所在的位置,恰恰就在木板墙后面,它会不会将木板咬碎,然后破墙而出呢?陈俊突然想到,他忙活了半天,却忘记了刚才打的洞,也许乘着他一阵忙乱,墙内那位仁兄已经大摇大摆出来了呢。陈俊立刻跑到洞口,仔细查看了洞口周围,似乎未见任何活物活动的痕迹。他弯下腰,眼睛对着洞口,朝内窥探。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了一双巨大、凸出的眼睛,流线型的眼部线条,黑色、发亮的眼珠;在这一对眼珠中间顺流而下,是黑色的毛茸茸的鼻部,而一根粗壮的须毛,恰恰伸出洞外。陈俊尖叫一声,这诡异的东西就从洞口隐退到深处去了。等陈俊冷静下来,他做出了判断:墙内那位确实是一只老鼠,而且是一只体型巨大的老鼠,它的头大到根本不能从目前的洞口伸处来,而目前的洞口,陈俊估算了一下,估计有一本三十二开的书那么大的面积。这简直骇人听闻。很显然,这堵木板墙是根本不可能阻挡它的,它未出来炫耀它的伟大身躯,那还是慈悲为怀呢。
陈俊将老鼠药一股脑儿全部倒进了洞里,又将超声波灭鼠器正对洞口,接上电源,开动起来。他巴不得这只硕鼠立刻灰飞烟灭。但是一想到它巨大的尸体将散发出的逼人臭味,他就不寒而栗。况且,他想到,这个老鼠可以长到这么巨大,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时光,对付人类的攻击它必定颇有心得,老鼠药恐怕作用不大,但是超声波灭鼠器的作用方式决定了它不可能迅速见效。按照说明书,在通常状况下,超声波约需要两周左右才能让老鼠变得烦躁而乱窜,在生理上表现为老鼠屎由“圆”变“细”,说明其生理功能开始紊乱,食欲、性欲、免疫力等逐渐下降;直到一个月之后,老鼠才会表现得精神沮丧、食欲全无、失去繁殖能力、行动迟缓,然后它们才会慢慢等到死亡的来临。这是一场持久战。但是假如墙内那位因为超声波的攻击而发狂,冲破围墙出来,他又能怎么办呢?他有把握对付这么硕大的一只老鼠吗?
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他忘了,如果刘怡回来发现墙被打穿了一个洞,必定要与他闹,他该如何应对?告诉她墙内有一只巨型的老鼠,就像《诗经》里的硕鼠一样吗?陈俊深信一旦告诉她硕鼠的存在,她必定会歇斯底里发作,最后无法收拾。
所以,明明知道无法阻挡硕鼠的进攻,他还是从小区的建筑垃圾中找到一块略小的砖头块,勉强将墙洞塞住,又在墙洞外贴了一张白纸。这种小儿科的把戏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但是指望刘怡不会看穿。
刘怡心情大好,她今天发了奖金,另外,前天她团购了一个餐厅,昨天电话预订了,今晚正好庆祝庆祝。陈俊若无其事地去赴约。吃完饭,他们逛逛街。一路上,陈俊表现正常。他发觉自己完全可以守住任何秘密,而没有惭愧之心,这个发现使他明白,此生此世,他不会对眼前的这个女人真正信守诺言。这个发现使他有一丝的伤感,因为即使明白了自己的虚伪,他仍然可以自如地与她周旋,而不用担负任何罪孽感。但是一种倔强和骄傲的心理也在起作用。我将保留自己的世界,不管这意味着未来的人生将会产生多少缠斗和纠葛,他想。千万不要忘了她那晚隐晦的眼神,他提醒自己,如果我们之间有问题,问题并不在我一人。
当他们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十点。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迎合了她的暗示,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脱掉了她的衣服。在床上,他一面应付她的热情,一面凝神静听墙内那位的动静。
“你在想什么?”她明显感到了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虽然注意力的分散似乎使他的作为更持久。
“我在听墙里的动静。”他突然冲动地说。
“墙里没有任何动静。”刘怡说。
但是陈俊明明听到了墙内那位不懈咀嚼的声音。
“仔细听。”他在刘怡耳边说,“就是你上次发现的那种声音。”
“没有什么声音啊。”刘怡说。
陈俊感到了一丝气愤。
“你弄疼我了,轻点。”
陈俊只得舒缓动作。淡淡的绝望伴随着生理的快感一起到来了,但这快感突然失去了以前的那种强烈性,以至于他只得假装出以前那种强烈的快乐感,以使她不要怀疑。
完全被她掌控了,他沮丧地想。
“今晚你比任何时候都强大,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刘怡欣欣然地说。
这句话令他陡然爆发。“我没有吃任何东西!”
“没吃就没吃吧,干嘛这么大声?”刘怡轻描淡写地说,突然笑起来,“你还挺要面子的呀。”
陈俊沮丧地听着墙内那位的咀嚼,感到内心深处一团火在炙烤自己。
“你怎么就没有听到墙里的声音,就在老位置?它不是在那里‘唧唧唧唧嘘嘘嘘嘘’的叫嘛?你不是说‘猪听了也睡不着’吗?为什么你现在就听不到了?”陈俊说。
“你说的是什么声音啊?”刘怡害怕地说。
她这种害怕的声调令他更加恼怒了。
“那是一只老鼠,一只非常巨大的老鼠。头有A4纸那么大。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老鼠吧?你想见一见吗?”陈俊突然低声说。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快慰。
“呀!你不要吓人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老鼠!我害怕!”刘怡缩到了他怀里,他感到她身体果然在哆嗦,却感到这哆嗦完全不真实。他像生活在一个真空里一样,完全不管她,整个人像水母一样滑向了床边,打开灯,下了床,走到墙洞处,使劲撕开那张遮羞纸,踹开砖头。
“你看,它就在这里。它就像我们的邻居一样,与我们相处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刘怡镇静地说,“你上床来吧,别闹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没有闹。我证明给你看。否则你永远会带着耳塞睡觉。”
“你是不是疯了?”刘怡的声音里突然充满了真实的恐惧。陈俊完全感觉到了。但他已经骑虎难下。
“我一点都没有疯。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是你提醒我它的存在,但现在你又假装它从来就不存在。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们一定要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否则生活将无法继续下去。”陈俊说。
“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刘怡带着哭腔说。她的眼眶中忽然充满了泪水,将欲滴落。
就像是被噩梦缠身,陈俊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固执而坚定地踹向墙。墙分明就是软的嘛,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就将墙体踢破了。
“你肯定不知道,我们住的房子,很多地方都是木头架子呢。”陈俊得意地说。
这时,那只硕鼠一个箭步从他裆下穿过。它肥硕的身体狠狠地撞击了他的两侧腿弯。他兴奋地大叫起来。“快看啊,它现身了。这个怪物!”
他未听见刘怡的尖叫声。回头一看,刘怡已经将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庞。他连忙跳到床边,一把扯开被子。刘怡一脸惊愕地看着他,泪水突然停止,就像一部遥控器的暂停键发挥了作用。“你快看!”陈俊着急地说,“我把它赶出来了,你看它多大啊!”他用手回指,却发现空空如也。那只硕鼠已经无影无踪。
刘怡就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他,眼神中尽是恐惧。突然,她以惊人的力量将被子从他手上夺走,裹着被子,狂奔着离开了卧室,并且将门狠狠地摔上。听着她的脚步声在另一声关门的巨响之后消失,他的心沉到河底,冰冷的河泥覆盖了他。他仍然有力量在卧室里四处寻找那只造孽的硕鼠,但它那么庞大的身体却会稳稳当当地消失无踪,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呢。
当他在极度的清醒中看到墙被踢出一个巨大的洞穴时,突然间感到了无地自容般的恐惧。像这样的洞穴,是无法填补的。在极度的内疚中,他走进了这个洞穴。他没有感到任何的拘束或障碍,似乎这个洞穴足够宽,并且足够长远。
他一点一点地走进洞穴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