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卧房里,尹荣卿气得面如金箔,三姨太薛莺莺一手搀扶着坐下,另一手顺着胸口:“老爷子消消气,消消气。”
尹荣卿几欲捶胸顿足,拐杖在花砖地上戳得咚咚响:“家门不幸!咳,家门不幸!从古至今,女子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尹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冒天下大不韪去离婚!”
尹宝笙静立不语,垂着头,好像已经聋了瞎了。
薛莺莺捧着一盏茶给尹荣卿,却被他一把推开,遂把茗碗放在几字上,叹气:“三小姐莫怪我多嘴,你这也是......也是忒辜负家里人的一片心,就为着老爷子的身子,你也该深思熟虑,真给他气个好歹,不孝的大帽子压下来还是其次,你这一生的良心安不安呐!咱们尹家,百年荣光了,孝道可是摆在头等的。”她一行说,一行揉着尹荣卿的胸口,新烫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个松松的髻,她常说自己眉生得太短,于是剃尽了,画了细细的眉,有些凌厉,一对丹凤吊梢眼,容长脸儿,算不上美人,可红唇丹蔻,箍着一身极紧的旗袍,露着藕白的膀子,益发显得身段窈窕,颇有风骚之态。
这样一说,尹荣卿不由咳嗽更甚,胡子一翘一翘,扬起拐杖指着尹宝笙:“你听到了不曾!”
长子尹瑞堂冷笑一声:“这分明是姓李的和章家欺人太甚,觉着咱们家如今这情形就老实好摆布了,哪里把咱们放在眼里!”看着妹妹又恼,“你呀!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家里说!家里难道不给你做主是怎的!”尹瑞堂四十不到,头发油亮,身量微丰,长方脸面,浓眉高鼻,生得白净,穿着赭石色绸缎子长衫,系着一块怀表,手里盘着一块玉。
尹宝笙依然木着脸,抬起头:“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章家闹到满城风雨,章玉蔻有了身孕养在外头,婆婆一天三回打发人去嘘寒问暖,我还在那里碍眼?”
尹瑞堂高声道:“什么叫碍眼?你是李家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章家势力再大也不敢怎么样,章玉蔻想进李家门就得做小!你傻了,给人家腾了地儿,回头那俩人比翼双飞燕,你在这儿算什么。”又语重心长,“说到这儿哥真要劝你一句,男人么,哪有不风流的,何况少帅那样的人,尤其你嫁过去这些年也没生个一男半女,他待你也着实不错了。回头我带你回去,看着尹家的老面子,你再认个错儿,这一遭就算揭过去了,以后姓章的小丫头片子进门也得恭敬着你......听话,啊,别赌这一时的气,做人得往远处看......”
尹宝笙听到这话,眼珠子动了动,仿佛一下子有了活气,似哭非哭又似笑非笑:“大哥真会替我着想,只可惜这婚早已离了,离婚判决书就在我这提箱里放着,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
尹瑞堂立刻道:“今儿能离,明儿也能结,不就是道手续,没什么不能变的!咱们尹家断没有离婚的道理,李若甫不过就是在外头养个小的,来头大了些又怕什么?说到大天去,还能让个姨太太漫过了你......家里什么情形,你该知道,就为着咱们家,你也不能使性子,啊......”
尹宝笙忽然抬起头,看着尹瑞堂:“刚才那一箩筐的话是当真说的,还是闹着玩的?要是说着玩就罢了,要当真说的,那就仔细算算。我为这个家做得还不够?先不提你拉着我的大旗在军需处捣腾东西,单说你吃喝嫖赌在外头闯下的祸,我少给你抹平么?这事出了,李家长辈一个个装聋作哑,话里话外的酸人,天天像防贼一样看我,心里个个巴不得我这麻烦精赶紧走,不是你,我能落得这个地步?”
尹瑞堂脸上一道白一道红,直着脖子嚷道:“因为我?哎,我说,做人可得凭良心,老爷子可在这儿坐着呢!我怕你在婆家受委屈,少给你送衣裳送首饰了么?哪回白了你的?托你点事,你哪回不推三阻四,不就是嫌我给你送得少吗!你这就是攀上高枝儿要六亲不认!如今落魄了知道回来了?我还没提那档子事,你还有脸说是我连累你!呸!”
薛莺莺细声细语道:“虽说我进尹家门不久,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小姐说这话可是不应该了,我可是都瞧在眼里的,你大哥早出晚归,东奔西跑,还不是为了把家里的门庭撑起来,娘家强了给你撑腰,借借你的势你都不愿意,没得让人寒心,如今你回来了还这样跟他说,长幼孝悌我都懂的理,三小姐可是上过私塾也念过洋学堂的,难道不明白?”
尹瑞堂忙道:“三姨太说到点子上了!要没有她,家里早就好了!难怪李家巴巴把她赶出来,老爷子那句话真真儿说对了,家门不幸,丧门星!”
尹宝笙气得浑身乱颤,一句话都说不出。
尹荣卿恼了,一抬手把茗碗摔在地上,惊得众人一哆嗦,厉声道:“够了!有完没完!”大声咳嗽,喘得如拉风箱似的,薛莺莺忙喂茶伺候,温言宽慰说:“老爷子,不急不气,我扶你进去躺躺,保重身子要紧。”使个眼色,尹瑞堂忙上前,二人一并搀着尹荣卿到里屋歇息。
尹家二子尹竞堂从方才便一语不发,从他本心自然不乐意妹子离婚,看着尹宝笙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从怀里掏出一支烟,划亮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妹子,你也不想想,这是单单离个婚么,咱们和李家,这里头多少利害关系......再说哪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不风流了,当女人不就该从一而终么,你真是......你真是......”
“二哥,我一颗心一直在油里头煎着......他外头放纵,我睁一眼闭一眼全当看不见,可这回我是受不了了,李家上上下下都给我脸色......二哥,你也知晓,如今是什么情势,李家上下一心要挤兑我走,旁的委屈我都能忍,只是李若甫,三年的夫妻恩爱,如今翻脸无情,我才最最寒心,不如一纸休书干净了......”
“女人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事事处处都论什么‘情’,你怎就不能忍忍?嗯?这里头多少利益权衡,哪里能脑袋一热离婚了事!”
尹宝笙茫然的抬起头,看着尹竞堂,笑了一声,神色却极为凄楚,两行清泪滚下来:“那在二哥心里,我活也好,死也罢,全抵不上你的经济仕途,是也不是?”
尹竞堂皱眉:“你这是什么话,又没让你去送死。”
“可我在李家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再受不了了。”
“有什么受不了,你就不能再忍一时?你以为外头讨生活容易?不都是看人脸色过来的,咬着牙熬过来,大妹,你这个脾气迟早害了你......唉......你走什么,你往哪儿去......”
尹宝笙飘飘荡荡从屋里出来,好像抹幽魂,迈步往楼上去了。
先前做尹宝笙姑娘时住的屋已让给她母亲住,她推门进去,尹夫人正歪在描金漆攒海棠花围的榉木凉床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屋里头一股子药味,混着人身上的汗臭气、闷着腌臜味儿和熏衣服香饼子的味道,门窗闭得死死的。
尹宝笙茫茫然在床边坐下。
尹夫人唤道:“笙儿,笙儿?”她方才隐隐听见书房中的动静,晓得是何事,直起身子,咳嗽两声,用帕子抹抹嘴:“我知道你不容易,可家里如今也难。你爹越老越糊涂了,一把年岁还扯出臊来,纳薛莺莺那个戏子回来当三姨太,非是我不贤良,否则当初也不会让老爷把桂芬收房,可纳戏子进门像话吗?一来就搅得乌烟瘴气,家也不像个家,你大哥不争气,吃喝嫖赌,撒漫使钱,你大嫂那个要强性子,成天满心不痛快,还有你二哥,如今潘市长下台,你二哥失了靠山,正是众矢之的,原本指望李家的门路再站稳脚跟,谁料你硬生生离了婚,他们总要闹一闹,你多担待些......”
尹宝笙万没料到母亲半句嘘寒问暖全无,心里灰了一半,眼窝里蓄的泪一点点忍了回去,枯坐着不出声。
尹夫人又咳嗽一声,缓缓歪下来,又道:“这个家,就是个烂木头撑着金壳子,看着风光,瓤儿里早完了。你大哥还赌债喝花酒,东拼西凑,把家里玩器摸出去卖,你二哥看着位高权重,实则风雨飘摇,迟早败落,还有薛莺莺弯着心眼儿从老爷那里要钱,老爷灌了迷魂汤,被那小贱人挑唆得昏了头,还给了她一张田契......咳咳咳咳......我啊,久病沉疴,心早就死了,也管不了你,说不准明儿个我就撒手闭眼,咳咳,依我说,你还是回李家去,李若甫再风流,也是念旧情的,衣食无缺还有你的指望,这里怕没有立锥之地了......”
正说着门开了,顾美凤探身进来道:“妈,方家来的表弟还在楼下,您不下去见一见了?要不,我请他上来?”又小声道:“综归是一家子亲戚,如今他好像也出息了,在政府里供职的。穷亲戚不见也就罢了......”
“都多少年不走动了......”尹夫人咳嗽一声挣起来,“也罢,请他上来。”顾美凤上前搀扶,服侍尹夫人穿衣穿鞋。
尹宝笙不好久坐,怔怔下了楼,好像一抹幽魂,尹家二小姐尹曼筠手里拿着一册书走来,见到尹宝笙张张嘴却没叫人,脸色骤然变得冷冷淡淡。她与尹宝笙的形容截然不同,生得高壮挺拔,宽肩阔背,一双眉毛描得极长,眼睛生得美,宽额肉鼻,嘴巴却有些瘪,因天生皮肤发黄,涂了一层法国香粉,算不得十足美人,却也秀丽端庄,穿着青白格子旗袍,举止庄重骄矜。她比尹宝笙小五岁,可看着反是她年长五岁。
尹宝笙垂了头慢慢走过去,尹曼筠忽然开口道:“姐,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胆大妄为到离婚呢?如今新社会,即便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离婚的。何况家里的情形你又并非不知情,怎么能挑这个时候给家里添乱呢?你这样的性子多少改改吧,否则离婚了也枉然。”言罢一甩手去了。
尹宝笙愕然。她与尹曼筠这些年谈不上姊妹情深却也算得融洽,尹曼筠如此咄咄逼人令她始料未及。
薛莺莺抱着肩膀站在卧室门口嗑瓜子,见了嗤笑一声。丫鬟绣桃端了盏茶来,薛莺莺接过吃了一口,一努下巴:“瞧见没?掐起来了。”
绣桃道:“为什么呀?这俩人虽说不是一个娘肠子爬出来的,可关系好着呢,大小姐什么东西都给二小姐备一份。”
“还能因为什么?这年头反目,不是因为名,就是因为利。尹曼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上驻德大使段昌安的三公子,尹老二费劲巴拉的撮合,让两人看了两场电影,段三公子一直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吊着尹曼筠茶不思饭不想。谁知道尹宝笙这刚离了婚,段家就立刻登报宣布段三公子和柏林留学的女同窗订亲。没瞧见尹曼筠气得脸都绿了,能给尹宝笙好脸色么。”说完打个哈欠,把茗碗塞进绣桃手里,一点她脑门儿,“你可记住了,这人呐,最贱,平日里你对他千日好,他是不会记着恩的,但凡有一日你待他有一星半点的不好,不但昔日里对他的好全都打成泡影,还会对你恨起来,不如一只狗。”说完一扭身进了屋。
绣桃抱着茗碗扭头去看,尹宝笙孤零零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
尹宝笙已痴了过去,直着眼愣愣的,只瞧见窗外的细雨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混着污垢留下一道道泥痕,俄而,雨珠子益发细密了,天色阴沉,窗台外面一盆月季随风雨飘摇,零星几片花瓣还残在蕊上,映衬着墨绿色的窗帘子,无端端又添了两分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