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胡志明市住的第一家旅馆在著名的范五老街上。似乎每个后发展起来的旅游城市都有这么一条集中了旅馆、旅行社、银行、酒吧的服务街,大多数游人选择住在这里。于是就会出现有趣的现象,我们在胡志明市这条街上经常看见的人,往往也出现在曼谷的那条类似的街上。
刚到越南,我们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室内度过的。那个时候还没有适应东南亚的高温和湿润,更不知道以后还有暹粒、清迈这样的地方在等着我们。只是刚刚从还处于寒冬尾巴上的北京飞到这里,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个被急速加热的水壶,所有的水汽都冲上头顶,却散不出去,只发现眼前一切都是雾蒙蒙的。
我们随意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干净、但显然不是很贵的旅店。标准间大约20美金一天,老板娘把我们领到二楼,两张简易的木床,洗手间、电风扇都有,甚至有一个临街的阳台。越南许多建筑都有法式特色,只是这样的阳台看起来好看,早晨可害苦了我们——无数摩托在街上呼啸而过,声浪快把窗户掀翻。
不过目前看来,一切都还好。我们坐在这间大约十平米的房间内,面面相觑。北京的事情看起来太遥远了,在胡志明市要做什么,我们还不知道。装模作样整理了会行李,又漫不经心洗了个澡,仍然没有头绪。
“我去夜市上转转。”康夫说。
“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吃饭真是个好话题,尤其适合不熟的人。我们很快达成了默契,尽可能地体验当地美食,当你不说话的时候,嘴巴也不会闲着。
我在越南的吃的第一家在范五老街的街口,要了一个椰奶冰。椰奶味道的冰淇淋被装进椰壳里,吃完冰淇淋后,还能用勺子刮椰肉。我只尝了一下,就确定要在越南多吃几次,掺有真正椰汁的冰淇淋值得我飞过半个地球来到热带。
在热带,人是无法思考的,哲学家都在出不了门也吃不到美食的北边。于是,所经历的每一次清凉的体验,构成了我对越南的全部记忆,暴露在野外的时间是一片朦胧的灰色,藏身于室内才能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尤其记得某次在烈日中暴走了五个小时,从一个城区穿到另一个城区,终于在路边停下来,要了一椰碗的水果冰淇淋。我和康夫坐在二楼的窗户边上,每一勺下去,都觉得自己身上沾染的摩托车尾气都在一点一点消散,从楼上看下去,觉得做上帝也不过如此。
米粉是另外一种体验。这种汤粉很热,上面铺盖着紫苏叶和半个小柠檬,吃完满头大汗,却浑身舒爽,好像穿越了一整座热带雨林。
统一宫对面的安贡馆是我们常去的米粉店。说米粉店太委屈它了,它是一栋复古的两层小楼,里面栽满了热带植被,和街头巷尾几把椅子的苍蝇馆子相比,简直就是宫殿。菜单上有四页米粉,从名称上看,汇聚了北越、中越、南越的口味。我们每次随意点上一种,然后加一只清蒸啤酒蟹,拍拍肚子离去。
印象最深的是Temple Club,所有人都会提到,这是安吉丽娜·朱莉和布拉德·皮特光临过的店。他们的照片被放大在旅游手册上,皮特骑着摩托带着朱莉,四周都是闪烁的照相机。那个时候两位大明星才开始约会不久,意气风发的样子。明星和电影能对一个地区的影响有多大,我们在以后的旅行中会慢慢见识到。
我和康夫决定跟风去尝尝鲜。为了不等座,很早就到了Temple Club——太早了,大概下午四点钟。Temple Club里空无一人,棕色的实木家具阴沉着脸,侍者不见踪影。Temple Club的客人一般六七点才到,像西方人吃正餐那样。我们到了越南几天,早已入了随时开餐的俗,闯进这样庄重的场合,竟不觉卑微起来。
“有人吗?”我们战战兢兢喊了几声。
一位穿着白衬衣的男侍者从阴影处的角落里缓缓走来。“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们的?”
“你们营业了吗?”
“哦,请坐。”侍者吃惊了一下,马上换成标准的服务笑容,用手指向一个靠窗的座位。
Temple Club面积不大,被家具和屏障分隔成若干小的区域,隐私性很好。因为没有顾客,我们就堂而皇之坐进一个有拱廊的半封闭包厢。
“想吃点什么?”侍者递来菜单。
高级馆子与苍蝇馆子的区别是,高级馆子的菜单是没有图片的。上面按照西方的规矩把食物分成前菜、主菜、甜点等,所有的名称都是英文,而且是试图解释越南菜的英文。我和康夫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既不好意思要求人家出示照片,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看不懂本土特色的英文。每个字都认识的,只是不知道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康夫只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下,点了前菜下面的第一个。再摸瞎点了主菜,终于送走了侍者,我们也松了一口气。
“你不是在欧洲留过学吗?”康夫质问。
“你不是自称能懂各种方言英语吗?”我反问。
我能分辨出欧洲不同国家街头小吃的区别,知道在机场过夜的注意事项,可以无缝切换不同语言的订票系统,这些鸡鸣狗盗的本事,都不足以告诉我如何在一家高级的越南馆子点餐。康夫对中东的名吃kebab也很有研究,她仔细分辨了原版kebab和它在中国的衍生品土耳其烤肉的不同特征,痛心疾首地表示kebab在中国没有传人,要是都如宜家推销瑞典肉丸那样用心,大家就能吃到正统的中东风味了。
小桌上摆着雪白的桌布,左手刀叉,右手筷子。气若游丝的音乐似乎是从房梁上的小孔中钻出来,降落到地板上,再被乌乌的家具吸收进去。侍者已经不见了,除了上菜,他并不在餐厅里出现。
一切都很完美。只是,我们要说点什么呢?
康夫晃了晃刀叉,说:“不如我们交待一下感情经历吧。”
我把餐巾展平,“哦,也好。你先说。”
“按照顺序。”
“好,那这顿饭得吃得久一点了。”
“我在幼儿园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康夫以回放纪录片的语气开始讲。换到主要角色的时候,前菜上来了,是著名的甘蔗虾。虾肉打碎成球,裹在削去皮的甘蔗上。我们拿起来就咬,侍者阻止了我们,“不是这样,应该用刀叉切下虾肉,拿米粉纸裹着吃。”还好灯光昏暗,估计侍者看不清楚我们脸上的表情。
“这是一种细水长流的感情。”康夫咽下虾球,总结道。“该你了。”
“这家店什么时候打烊?可别耽误人家。”我显得胸有成竹。
第一道主菜上来,是煎鱼和米饭。很小块的鱼肉,淋上柠檬汁,酸酸甜甜,好吃,但不怎么惊艳。我们很饿,分完了米饭。
第二道主菜上来,还是煎鱼和米饭。这是点菜的忌讳,但我们看不懂菜单,没点“侍者”就谢天谢地了。鱼是另一种煎法,也淋上了柠檬汁。可我们已经吃不下米饭了。
很自然,我们两个人的感情生活都撑不到两道主食结束,无论我们怎样避重就轻、努力瞎编。
“你们要什么甜点?”侍者过来收盘子。
眼前又出现一张看不懂的菜单,我们随手一指,侍者带着暧昧的笑容下去了。难道又点错了?点两道鱼的时候,他就应该提醒我们的。
端上来的是豌豆糕,还好,但国内也能吃到,觉得有点遗憾。
我们离开Temple Club的时候,客人已经满座。印象中,那是我们唯一一次大张旗鼓地讨论这个话题,在不知何时结束的旅行中,有目的地打发时间。后来回到北京,我们经常去各个饭店吃喝胡扯。路边摊喝啤酒吃烤串,在使馆区啃德国肘子、看哈萨克斯坦的肚皮舞,去港式餐厅闲坐。我们讨论的任何话题,事后回想起来都有一股浓浓的菜味儿。
但是感情话题,再没有。我很满意。它是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大多数交往中,感情话题就像烟火,能让两个陌生的天空瞬间出现亮光,然后迅速燃尽,徒留一地的火药末儿。我对它的交流作用也深感怀疑。它更像是一个人自恋式的独白,另一人听得费力,只希望对方赶紧说完,自己再讲。有意无意的篡改记忆,添油加醋的细节,让这烟火炸得盛大,熄灭之后也更寂静。真正不死不休的顽疾,或者一点无力的惦念,又如何与人义正辞严地分享呢?它们大多在谈话的间隙,神出鬼没。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