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失业之旅(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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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康夫并不是我一开始认识的同事。她想要拿完年终奖再从上一家辞职,因此过了年才入职。她不用坐班,我恍惚见过一两面,也记不太清。

唯一有印象的,是某一天许多同事呼啦啦去她家吃饭。那个时候她刚到公司不久,和大家不算熟,但竟是吃成了,也都是那时年轻吧,人与人之间的界线还不明显。她养了一只英国短毛猫,是猫咪俱乐部的一员。这个俱乐部又分为富养派和散养派两种,富养派知晓世界上所有的猫粮品种,几乎也是半个猫心理学家,能够随时判断猫咪的喜怒哀乐;散养派大多没富养派有钱,所以给猫吃国产的猫粮,闲时让猫在阳台上遛一遛,提升一下心情指数。

康夫介于两者之间。她家的猫吃的不是最好的,但也绝不坏,她有时拿猫出出气,但给猫散心用的阳台,又很漂亮。她一直试图保持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平衡,努力保证品质的简单,安全置身事外的幽默。

我没那么神奇,通过一只猫就看到这些。当时能够看到的就是猫,还有许多被谈论的猫,而领导们养的都是狗。

在那之前,我和康夫曾在电影院偶遇过一次。某个周二,我照例去看电影。有人从我身边经过,我看着眼熟,试着叫了她的名字。她很吃惊,为了避免尴尬,我赶紧自报家门。那天看的是《夺命金》,杜琪峰像写专栏一样拍电影,应景又规矩。

我胡思乱想着,电影结束后匆匆离开。以后找时间吃饭啊,她说。我说,好啊。这就算是认识了。

在她家,她做了很多“硬菜”。这个词准确地反应出我们这群喂不饱的、荷尔蒙爆棚又无所事事的人对饮食的需求。没有人愿意吃得和猫一样。一桌子的肉被啃得油花都不剩下,大家抹抹嘴就开始八卦和玩杀人。我不是人群中欢脱的人——在来之前,还曾想找个理由推脱来着。

她大学毕业后去了一家待遇很好的企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跳槽来到我们这家新成立的小公司。我喝着啤酒,一边在脑子里组合着信息,一边打量着她家。灰猫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盯着我们。

柜子里摆放着一些她从国外带回来的玩意儿。她曾经在以色列留学过一年,为了挣生活费,给大陆游客当过黑导游。“你对以色列的历史那么了解?”“还记得《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吗?里面有个印度小孩,把游客随便带到什么建筑,然后说这里是泰姬陵。”

失业那天早上,大部分同事都准时上班了。几乎所有人都是在前一天晚上得到通知的,有的部门领导是电话,我们部门的是短信。“嗨,明天记得准时来,我们公司倒闭了。”

之前大约有一周的时间,我感受一种奇诡的气氛。出刊将近,部门领导也不催选题了,公司里也没有人提写文章的事情,每天在公司无所事事。我想北欧生活带给我最大的影响,就是训练了我的感官,当人在静谧的空间里待得久了,任何变化都不啻一场春雷。北京的生活是驾帆板行海,即便千人一面,我仍觉得随时起起伏伏,所以一旦发现自己止于水中央不动了,那肯定出了问题。

康夫是少数感受到这一点人,虽然她不经常来上班。她问过我一次:“等我们有时间了,要不要去东南亚耍一耍?”

老板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我们挨个去财务那里领了遣散费,办了手续,然后就去吃散伙饭。大家嘻嘻笑笑,好像只是听到了今天天气不好的消息,那样轻松,其实只是一种无家世之累。

吃米粉的时候,康夫再度提起东南亚。她说我们应该找一个各自都没有去过的地方,将我们不多的遣散费花掉。

这对于一个尚算陌生的人来说,是个蛮奇怪的要求。旅游这件事情,基本和床事一样私密。每个人都会说自己技艺了得、十分享受,绝不会告诉你大部分时间都在无聊的等待,最好的部分一般都是自己独处的时候。康夫看起来也不像会陷入“穷游幻想”的那一类女孩,我们可以轻易想像到那类女孩的样子,大草帽、翠花裙,在每一个蔚蓝的海滩自拍,然后用惊叹号写下旅游目的地的名字。康夫更像是——写下这些女孩喜欢的幻想,然后用这些幻想赚来的钱住五星级酒店的人。

好在强过前一种。这样的人,都有对现实的清醒认识,当他们决定做点看起来不那么现实的事情时,也许不会那么无聊。

我们决定把遣散费花在一个月的东南亚旅游上,这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节衣缩食,尽量让每一分钱都花得有意义。没想到工作之后还会做这样的事情,康夫感慨道。

我呢,工作刚几个月,就失了业,《夺命金》里描述的金融风暴,稍稍扭动一下,就轻易用衣角扫倒了千里之外的我。一开始,我没什么太多感觉,有一些难过,但还没有达严重的程度,因为一无所有,也实在谈不上损失多少。稿费够交几个月的房租,老板说请大家给他一段时间,他想想办法。我再度陷入了和在北欧一样的困境,生存暂时无忧,希望若有若无,而此时此刻,我却无事可做。

卡瓦菲斯那首《城市》,一直是我的梦魇:我一定能找到另一座更美的城市/另一块土地,另一片海洋,因为我在这里的每一次努力都注定失败……你将找不到另一块土地和另一片海洋/这座城市将永远在你的心底埋葬……你在这个角落毁掉了你的生活,你就在全世界毁掉了你的生活。

我们决定去东南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