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接到电话,亚萍在电话里期待地问:“去霍尔果斯吧?”
想起去年去过一次,隔着铁丝网看了看邻国哈萨克斯坦的草地,有人下车捡了石头,“呵呵”笑着揣兜里,欲把这边境上颇有纪念意义的石头带家去。再去了一个大型的商品市场,里面汇聚了各国文字包装的零食、器物,煞是琳琅满目。女人们喜欢零嘴儿,大包小包的买了各色糖果、巧克力,兴奋地跑回车上,邀大家分享。男人们则买了手电筒、望远镜之类,一到车上就相互探问价格。听到“哟,不错,这个买得好,值!”的时候,就满脸欢喜。也有人不识趣,拿着别人新买的玩意儿把玩半天,然后皱着眉头说:“哎,贵了,不划算。”弄得别人满脸沮丧,还要在嘴头上安慰自己:“也没啥划算不划算的,我看着挺好,挺喜欢。”
像我这种人,也混进队伍在商场里转了一圈,看着这个也好,看着那个也不错,就是没有买的冲动,最后好歹用一小袋糖和一包已经记不起名字的看着像饼干的东西对付了自己的这趟出行,共计15大洋(隐约记得应该就是这个数目)。
因此,霍尔果斯这种地方,对于购物实在缺乏兴趣的我来说,自然没有足够的吸引力,于是答:“啊,那我还是不去了吧。”
明显能想象到对方的失望,但却没有内疚。没有好兴致,也就不必去荒废别人的好心情,这是作为一个出行的同伴该有的觉悟。
不久,亚萍再打电话来:“不如,我们去大西沟的福寿山吧,听说那边现在花开的不错,景色挺好。”
末了,她又心有顾虑地补充:“只是,我朋友跟我说,我们现在这个点出发,估计有点晚了,没准刚爬上山就得回来呢!”
我赶紧接腔:“没事啊,看多少是多少呗,即便没看到,去走走也可以啊。”
一拍即合,出发。
亚萍,梦,我,三个人,都是穷鬼,能够选择的出行方式自然是搭乘公共交通工具。
从伊宁市客运站做大巴前往此行的中转站清水。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司机怕人无聊,车载电视上放着一部喜剧电影,讲述一个山村里的乡民一起拍抗日题材的电影的故事。我们仨坐在最后一排,看得很乐,张着嘴旁若无人的大笑,像是在影院里看电影。其他的乘客跟我们一样,也张着嘴傻乐。司机显然很有成就感,听到大家的笑声,转过头来看一眼,脸上是有些得色的微笑。心底的旁白是:“坐我的车不闷吧!”
到达清水时,已经是中午一点,该是午饭时间。这个处于交通枢纽位置、始终沸腾的小镇在中午耀眼的阳光中更显躁动,空气里突窜着太多不安、恐惧和慌张,就像不知明日何日一般,过分的消耗着当下时光,过分的建筑、扩张,却少有心思打理一处花圃、一座庭院,然后坐下来,等着空气中的尘埃慢慢落下来。不免在心里遗憾:“哎,如果这遮天蔽日的大高层能变成浓密翠绿的树木列于街道两侧,小镇里的人们走在路上心情也会翠绿一些吧。”
三人各一碗牛肉面打发午饭。为了防止爬山饿,又买了12个烤包子备在包里。但事后证明,买烤包子着实是个不小的失误。等我们坐在树荫下喜滋滋地拿出包子准备大快朵颐时,发现:我勒个去,包子里的羊肉全都凝固了!羊油白岑岑的包裹着羊肉,黏贴着包子内壁,吃起来,口感实在不佳。只能悻悻作罢,暗自思忖:下次一定记住了,一个馕搭配一包牛肉干,是最佳的爬山干粮,休论其它。
一切准备妥当,我们坐上了前往大西沟乡的公交车。公交车狭小逼仄,我就侧身坐在一个更狭小逼仄的角落里,右手边是前座的靠背,左手边是车门。而我坐的位置只是一方搭建在不知名物体上的保持滑动状态的坐垫而已。从头到尾,我的脑海里始终演绎着一个画面:假如前方路有不测,司机一个急刹车,我的脑袋在猛烈地撞到前方靠背上之后,我的整个人又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倒在车门前,等车站稳,我会爬起来,在众人想笑而不敢笑、憋出内伤的严肃神情和感同身受的同情目光中若无其事地拍拍身上,重新坐回去。还好,路况相当平整,一条黑色宽阔的马路在两旁翠绿翠绿的白杨树的护送下延展向远方,终于断送了我的想象。
公交车司机是个热心肠的人。到站后,他要帮我们找一辆去往福寿山的小车。他说,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出来玩的人,要是自己去找车有可能被多要钱。这样的好心我们自然不忍拒绝,于是乖乖呆在车上等着被安排。他打了两三个电话,但是认识的司机都不能前往。我本以为他会面露难色地转过来对我们说,哎呀,他们都不去啊。即便这样,我们也肯定心存感激,屁颠屁颠地道完谢后自己出去找车——互不相识,人有义务彻头彻尾地帮你吗?
可他还真是……热心!他继续打电话,同时眼观四路,突然瞥见路过的出租车,立即打开车门腆着个大肚皮就冲了出去。回来后,他说:“你们去吧。”
如他之前所说,三个人,送到目的地,50块钱。以历来出行的车费花销来看,一点也不贵,只是路途上的折磨倒是不轻。出租车上的空调或许是坏了,司机也尝试开过,但是风小如许,指头放上去感受,也只有痒丝丝的一点感觉,毫无作用。但是窗玻璃也万不可开,通往山上的路还是石子路,车过处,黄土漫天。我亲眼看着一个赶着马车的人坐在马车上,眯着眼睛,紧抿着嘴,在黄土里无奈地受着,心底里一定在说:去他的五一,这些人没事往山里瞎跑什么!
于是,我们只能这样在密闭无风的出租车上享受了一场免费桑拿,让我恍然以为,外面的温度少说也该有30摄氏度以上吧!
终于到达。打开车门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受到了春天——凉风吹过,太阳顶头照着,却并不热烈。我由衷感慨,春天真好,外面真好!
让自己诧异的是,在这么一个都没有一条柏油马路通往的荒僻地带,来旅游的人却一点不少,停放的车辆排了挤挤挨挨的一大列。花前树下,多是携老带幼,支着烤炉烧烤或者铺着毯子打盹、闲聊的人。
我们沿着指示牌进往福寿山。山上有一处寺,官方的名字叫福寿寺,不知道是寺由山得名,还是山由寺得名。但对于福寿寺,民间多称之为娘娘庙。娘娘庙颇具特色,还未进山也能远远的观望得到:一面如劈开的宽大而笔直的山壁上,有几处山洞,其中最大一处,就是娘娘庙,十八罗汉位于洞窟两侧,高高地俯视人间众生。
半山上的佛庙?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遗落在儿时的深重遗憾。那会儿,我们那个叫做知青队的小村庄的乡民们都还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因而,我们的知青队也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所以,一阵风一吹,四处里就能听到哗啦啦的响声。有一天,刮得是一场“去汉人庙玩儿”的风,村里的大人孩子们都一阵骚动,云集响应。只是,我已不记得我的父母怎么就没有感受到这场如此炽烈的风,他们没去,我也自然没去成,只眼巴巴盼着去的人赶紧回来,听他们口若悬河地描述一下见闻。这些描述我大多已经忘记,只记住了最务实的一句——没啥看的,就是半山上一个庙。在当时我的想象里,新疆所有的山都跟我们村子后面的旱田山一样,净长一些扎人脚、不怕旱的荒草,比如骆驼刺、芨芨草之类。所以,半山上的一座庙,应该真的没什么可看,没什么好玩吧!这样的答案对于一个没有机会去玩的孩子来说,算是一个安慰,至少在别的孩子骄傲议论时,可以在心里白他们一眼:哼,不就是半山上一座庙,有什么好看的!
与亚萍细聊,她说,她本地的朋友告诉她,这个娘娘庙也被叫做汉人庙……我去,原来这就是汉人庙!20年前的遗憾居然在今天得到真正的告慰,且来得这么波澜不惊、毫无预兆,就像我曾斩钉截铁电话家人“我不回去”而今却在距离我家不到两小时车程的小城里终日游荡一样,20年后,我居然站在了曾在心里掀起剧烈波澜而后又不屑一顾的汉人庙前,告慰已逝的时光。生活啊,就是这么兜兜转转,出人意料,一不小心,它摔你个大趔趄,再一不小心,它让你撞得惊醒满怀。所以,一定要把心埋到尘埃里去,让它跌无可跌,但是埋进去也别嫌弃牛粪,多吸收点养分,或许有一天就能开出美丽花朵。谁知道呢!
但是,我真心要讨伐一下当初说出那句“没啥好看”的人,这怎么能没啥好看呢?我真是觉得一双眼睛不够,还要多长出一双来,好把好风光打包带走,回家再细细看呢!
进入娘娘庙没有门票,但须供奉香火,价格不等,我们仨选了最便宜的一炷,20块钱,然后沿着山路向庙里爬去。
这一路让人爬得很舒心,小风徐徐地吹,路两旁的野酸梅花静静地开,花上的蜜蜂忙得热情,这朵采完了赶紧奔赴下一朵,四脚蛇也耸着脑袋张望,眼睛咕溜溜地转,然后哧溜一声跑进草丛中去赴一场盛宴。
一路走,一路都有花树蜿蜒在路旁,一路都有花香相伴,偶尔,风一使劲,白色花瓣就悠悠地飘,缓缓地落。
梦的脚力欠佳,爬至半山腰,坐在一树花下休憩,说:“等你们回来。”
我和亚萍继续上。先是遇到挂满了五彩经幡的树木,然后是缥缈着青色烟雾的香炉。我们俩烧了香,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鞠了三躬,继续前行。然后是一列转经筒,也照样虔诚地一一转完,在心底里许下愿望:愿母亲身体健康。
终于要沿着人工搭建的楼梯爬上位于崖壁上的娘娘庙了。
爬上佛堂,看到洞内的石壁上有清水滴答,一股冷飕飕的森严气息瞬间从脚底蔓延全身。一棵杏树歪斜着身子吊在崖壁上,在佛堂前斜斜地伸出枝桠,极尽婀娜之态。我和亚萍立即在脑海里还原杏花满树时这黄土壁上的一树粉色所渲染出的佛堂意境。“肯定美得很。”我俩啧啧感叹,对没能见到这幅景象深以为憾。
佛堂内有一穿着布衣的和尚,脸上皱纹满布。他告诉我,他在三年前从伊宁市的华宁寺来到这里,看守庙堂。这个庙初建于元朝时期,信奉的是藏传佛教。这从树枝上飘扬的经幡中也能领略一二。他继续说,到了明朝时候,旁边的山洞里又建了一座道场,道场的声名一度高于这座寺庙。我们在山下已看到崖壁上的山洞不止一处,这时方明白,这面山壁上,不仅有“道场的弘法利生”,还有“寺庙的修生养性”。谢过师父,我和亚萍走下山去。梦已经来电话催,估计一人实在呆的无聊了。
与梦会合后,我们一起闲着步子,慢慢地朝山下走,一是想寻一处青翠草地,躺在一树树花下扯点闲话,二是想看看周围有无商店,买点水喝。
只是,商店真是没有,这确是一处还未开发的山谷,山风都是野的,花朵里也闻不出谄媚气息,完全随性开着。沿河直上,倒是有一处人家。我们仨怀着微薄的希望,穿过河滩,奔着人家走去。
院子里是一个戴着毡帽的哈萨克老人。我们恬着脸问:“有水喝吗?”老人回答得爽快:“有奶茶。”随后,他手一指,让我们在东边房间里去坐着等。
房间里是一张铺着绣毯的通炕。脱鞋,爬上去,团团坐在一张矮几边等。
房间里收拾得干净,炕的一侧叠着一摞厚厚的被褥,用绣着花的白布罩着,床边是几个精巧的绣花靠背。
围着头巾的哈萨克女人端来奶茶,轻轻笑着放在我们面前,没有话,就转身出门。奶茶味道很好,煮得浓郁,有厚实的奶皮子可供砸吧。梦觉肚子饿,又问人家要了一个馕来。馕和奶茶,是很多新疆人家的早餐。一早起来,一边煮一壶奶茶,一边收拾清洁,一天的生活就在这滚烫的醇香中开启。只是,大多从内地初来新疆或者来疆旅游的人都喝不惯这种奶茶,会皱着眉头说:“呀,这奶茶怎么是咸的呀!”
喝足了奶茶,吃饱了肚子,一共花费15元。馕3元一个,奶茶3元一碗。梦同学胃口大开,一口气喝了两碗奶茶。
让人惊喜的是,这户牧民家房屋背后就是我们想要找的那么一方青翠草地。草地上散落着几棵野酸梅树,顶着一树白花与相隔几米之遥的成片酸梅林相互致意。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阳光从山顶上铺洒下来,形成斑驳光影。一条大河绕着草地逶迤而去。再往前走,就已经无路可去了,两座拱着腰背的山夹着一条河,逆水而上,将目光送到远处的烟光水色中:
山无尽头,野酸梅就无尽头,一树树的白色花朵就绵延不绝。
眼睛实在贪婪,总想让视线也能翻几座山,看遍这边的花开,再看那边的花开。
看到忘情处,却想着这里真适合古装片里的白衣女子翩翩而下,挥一下袖子,流转一下眼神,定能迷倒众生。谁最适合呢?小龙女,还应该是李若彤那样的小龙女才能不辜负了这景致。
下午7点半,天色里已经有暮气。山间的夜晚是要比山下来得早些,依这节气,山下该到9点多才迎来夕阳。
花虽好,也得回家去。
中午那师傅按照约定时间在福寿山的入口处等我们。我们又坐上了桑拿车往家去了。
路上,师傅指着一正在修的建筑物跟我们说,等以后这个修好了,这里就成旅游区了,进去得买门票。
我立即觉得自己赚到了,省了一笔费用不说,也在安静的时间里占有了一场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