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说:今晚上有血月啊,500年才一见的!
我赶紧跑到窗前张望,这时候他补充一句:可惜这里是阴天,看不到。
于是,我收回探出去的脑袋,悻悻地说:哎,怎么就阴天了呢!
第二天看新闻,才知道,昨晚上出现的不仅是500年才一见的血月,还是月全食。不仅更加怅怅然:哎,怎么就阴天了呢!
回想一下,自己的人生中倒是见过一次月全食的,是在上小学的时候,是几年级的时候呢?倘若非要纠结这个细节的话,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时候刚刚学过一篇有关“月全食”的课文。课文中的孩子说,月全食又被人们称之为“天狗吃月亮”,这句话成了对这篇课文的所有记忆。“天狗吃月亮”,多么符合孩子对月全食的想象:一只住在天上的不知所谓的大狗,居然贪吃的把月亮一点点吞到了肚子里,然后估计是消化不了,再一点点吐了出来,月亮终于又光洁如新地挂在了天空上。
课文学了不多久,有一天,老师就告诉我们:今天晚上大家可以看月全食啊,12点的时候会有月全食。这真是一个会让全身都冒出快乐泡泡的好消息,一是因为“天狗吃月亮”,这种课本中的事情居然要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啦;二是因为,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聚众淘气,这可是老师让我们做的!
回家后,我们住在一条街的五六个孩子就商量着要从家里抱出毯子、被子,铺在街中的地上,一起躺着等月亮。
那真是一段无比漫长地等待。我们吃过晚饭,就盼着天空赶紧黑下来。那铺在西边天上久久不散的通红的晚霞啊,她们就在我们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褪去脸上的红色,一点一点从整个西半边天缩小成一个半圆的圈圈,再从一个半圆的圈圈终于消隐不见。然后,星星出来了,蝙蝠出来了,各种虫鸣狗叫出来了,然后是我们带着父母的叮嘱出来了。我们铺好毯子,齐刷刷地躺下来,紧紧挨着。五六个脑袋盯着东边的天空,看月亮从婆娑的树影后慢腾腾地爬上来,一步一步,像是担心着一不留神,天狗就从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冲跑出来。
我们终于等得不耐烦。于是,一个小朋友提议用讲故事来打发时间。只是,不知道是哪个不识趣的孩子这时候讲了一个鬼故事,鬼故事伴着树枝发出的沙沙声、远处传来的土狗警觉的吠叫声,在我们的眼前极有画面感地展开,听得我们毛骨索然,靠更紧地挨着彼此也已经消除不了这种恐惧感。终于,最有担当地孩子说出了大家都想说的话:“太晚了,我们还是回家吧!”
这句话得到大家的一致响应。大家立马滚身起来,收拾好自己带出来的家什,大声呼叫着彼此的名字,在月色里各自奔回家去。
那天,父亲正趁着晚上的风好,在院子里挂着一只电灯,在昏黄的灯光和银色的月光交织的夜色里扬麦子。我心里始终还是贪恋着“天狗吃月亮”的场景,于是在睡觉前央求父亲,等到月全食来了,一定要叫醒我,一定!
父亲遵守约定,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跑来捏我的鼻子。我靠着心里那点坚定地信念,怀着不能睡个好觉的极大怨气,嘟囔着爬起来,朦胧着眼睛走到院子里。因此,那晚的月全食在我的记忆里也是朦胧的,像一个梦,似真似幻,好像隐约记得父亲在灯光下满脸笑容地跟我说:快看,在变小了,等会会变回来!
可是,我实在等不及它再变回来就重新回到了睡梦中。我到底没有看到天狗把月亮从肚子里一点点吐出来的模样,这成为到现在为止我最大的人生遗憾之一。其实遗憾的还有,那晚,我没有陪父亲一起看完这整个过程,没有把那晚他仰脸绽放在月光下的笑容清晰地记忆下来。而现在,在我的所有回忆里,父亲的面容已然模糊,他生动的表情终究是没有办法靠着那一张张定格在相片中的模样再现出来。我细细琢磨,他走了有多久了呢?呵,居然已经有15年了,比他在我的生命中出现的时间还长。
他曾无限伤感地说:哎,等我死了,你们没几年就会把我忘了。
我说:你说什么呢,你肯定会好的。
他把脸转过去,神色黯然。我也把脸别过去,黯然神色。
其实,我们都知道,那个日子不久之后就会来临。虽然一早知道这个事实,他依然不能以一种勘破红尘的状态迎来最后的告别。他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留恋——他正值“男人一朵花”的年龄,他还有很多“壮志未酬”,尽管在他此前的20年岁月里,他的壮志多以失败告终。但是,谁能说屡仆屡起的人不是生活最勇敢的践行者?每一道失败的刻痕想必都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当人们想起他,会说:那个无畏的失败者!这终究好过:哦,他呀,嗯,他……
那天是哪一天,我从来都没有搞清楚过,也没有想过问问母亲,我只记得是个四月里的好天气,院子里的苹果树正兀自芬芳。我站在苹果树边,正准备给一个大铁桶里装些水。这个大铁桶被母亲放在一个搭起来的棚子上,几块帘布一遮,算作一个简易的纯天然“太阳能”浴室。这时候,大哥从父亲的房间里出来,站在走廊上,对我们说:爸爸走了。他用的是“走了”两个字。他在四月的阳光里微微眯着眼睛,神色平常,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吃饭了”或者是“我回来了”一样。
但是,我们所有人都还是像被一个闪电击中了一样,全都愕然,然后冲进父亲的房间。父亲躺在那里,微张着嘴,没有呼吸。我们都没哭。这是一个并不意外的结局,在我们的想象中已经出现过多次,只是遗憾,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没有人陪在他身边,没有为他生命的最后留言做一个备忘。在那一刻,他想对这个世界说些什么呢?想对他的妻子说些什么呢?想对他的孩子说些什么呢?或者他只是黯然转过身去,说:哎,没过几年,你们就会把我忘了。
多么平凡卑微的生命,终究都想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一些印记。这些印记无从凭附,最好是留在所爱的人的记忆里。
因此,我的整个四月,都留给了父亲。对父亲的怀念,每年在这个月份里就肆意泛滥。我在这个小城的巷子里穿行,看杏花斗艳。坐在一个长条椅子上,一段时光就顺着身体的纹路爬过手臂,爬过面颊,爬到头顶的时候,桃花又开了。当时间从身体的另一侧慢慢下滑,下滑到脚踝,想要溜走的那一刻,苹果花就开了。一树一树土气的花朵攀爬在小城人家的门前、院墙上,芬芳着一整个春天,也芬芳着我对父亲所有的记忆,好的,坏的,全都傍着花瓣弥漫着清甜的香气,像是父亲那个月色下模糊的笑容。
血月后的第二天,一轮大大的月亮挂在触手可及的东边天空。
宋说:快看,好大的月亮。
我赶紧跑到窗前去看,非常感慨地说:哇,真是好大。
于是,我和宋收拾停当,牵手出去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