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读杜读到成都去(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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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启程(2)

信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当然是涂抹在机场巨大落地玻璃上的黄昏,上面的天空、远山与停机坪像用昏黄印象派画作,被一副一副嵌进玻璃幕墙。候机厅的日光灯也没能抵挡住落日余辉的沁入,越过西边的护栏,柔和的光线已经靠在信的手臂上。瞥了一下四周,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发现这让人悸动的落日,甚至有人比划着剪刀手自拍,然后又赶紧回到手机上去与人分享。而自己的同事们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不用怀疑,从她们忘乎所以和手里那色彩丰富和大尺度封面就可以准确判断她们正热切地分享着八卦杂志(实在没有比八卦杂志更适合在旅途中能消磨时间的书了)。这幅热切开心的讨论相配着落日的景色合起来竟然有一种生活平静安逸的感觉。

信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走近落地窗户往诺大的停机坪看去。跑道上滑行着一两架飞机,而更多的铁鸟等待着红绿色指令,以飞向天边看不见的密集航线。控制塔拉长的影子歪斜着撇向干硬的水泥跑道上,好像划不好直线的草稿上被记号笔最粗大一头重重地删划过。更远处,机场边缘,铁丝网的外面是一片看不清什么树木的人工安全防护林,结界一样环绕禁闭了时空。再远,再远就是灰蒙蒙高楼林立的城市了。似乎机场都要建在城市的边缘,G城的也不例外,几次搬迁,一次比一次远,那些还叫机场路的老城道路见证了城市的不断外延。但“边缘”似乎也越来越模糊,一个城市膨胀着接连另一个城市,还哪有什么边缘可言呢。就像延绵的城市“李奥尼亚(Leonia)”,用现代化生产出垃圾不断扩充着城市。这些垃圾就是人类的欲望,以及自己无法处理的所有非理性的问题,通通往城市也是往内心的边缘排挤,一直在扩张。直至有一天发现,我们竟然被这些欲望和恐惧的副产物所包围。一不小心往脚下看去,垃圾已经在一栋栋的高楼之下。

还有西西利亚(Cecilia)那个迷路的牧羊人站在城市街道中徘徊,他的羊在翻垃圾堆。他告诉马可波罗“每个地方都混在一块了”“到处都是西西利亚。这里一定曾经是低鼠尾草牧地。我的羊在安全岛上,认出了这些草。”不单是作为缓冲区域的森林已然消失,连带风俗习惯也开始趋同。最先是口音,慢慢就是思维,最后连味道都一样。只有那些“守旧”如羔羊的人,不肯承认,不肯正视继续执着地翻找。

夕阳如同几千年来一样散落在林木上,只是人们观看角度大大改变。不论在上下班的商业高楼上看广场公园的绿化带,还是现在站在候机大厅里凝视机场边缘的人工林,俯瞰已经是一种城市的角度。曾经高大的树木不再被尊为“神”,不再神秘,也不再能掩藏人的原始内心。G城这个曾经的南荒之地,现在已经是一等一的大城市,对于大城市的人来说林木是可以随心摆布的。整齐的人工林被整齐的高楼包裹、切割着,内心原始的冲动再没有去处。

眼前的太阳早已下山,玻璃上映出了候机室内地的灯光,远远地传来女同事咯咯笑声。他回转身,发觉大家都站在登机口了,不好!《看不见的城市》开始起作用了,自己还在这里装B。赶忙手忙脚乱地提起自己的行李。放在背包上的书和登机牌应声掉了一地。大家的笑声就更加响亮了。

3.美

老子李冉的母亲手扶着李树诞下无名无姓的老子,孩子呱呱坠地便指着李树说,这便是自己的姓氏了。名字是一种奇妙的巧合,一开始时与人只是一种微弱的联系,往后一不小心回头看,却发现它暗示了一生。本篇篇末最后出场的是位女生,她的名字叫“美”。

人如其名吧,美长得挺漂亮的。现如今形容一个人漂亮被各种媒体以潮流为名合谋构建出来,有一套可以依据的商业标准。美经过大公司人事部门的重重筛选已经证明底子不错,加上同事们之间“教学相长”,只需随便关注、配合、附和一下现代商业准则,自然不难成为女神级别。

话分两头说,不管出于什么标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有一样不容分说,美貌需要维护如同铁一样的事实。比如说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吧,如果你有幸被女同事包围着,那不需要太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们平常无意识的动作里关注度最高的其实就是头发。女人们投资在头发上金钱和时间的总和可能超过了人类历史上任何伟大完成或未完成的工作。美自然也不例外,倘若在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中,发现自己的头发稍微有分叉打结,那么余下的时间里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反复照看镜子,恨不得用剪刀把自己开叉的发头一根一根剪去——简直就是强迫症。这并不算是个人的偏情,对于头发的执念也写满整部中国诗歌史,不论是宫庭诗还是文人诗,只要用于女性的,各种关于头发的词就会高频地出现,连杜甫思念妻子的诗歌《月夜》中写到妻子具体形象时首先想到的就是“香雾云鬟湿”,可见头发对于女性来说何其重要。

美披肩的头发浓密而且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光泽。两缕青丝从鬓角垂下,稍微挡住了双颊,恰如杜甫“翠眉萦度曲,云鬓俨分行”(《陪李梓州泛江诗》)所说的那样眉毛与两鬓把脸面轮廓描摹了出来,如同柔美和谐的音乐,很有一种古典的美。但事实上与古典八杆子打不着,纯粹因为头发可以掩盖本来就有点婴儿肥,再加上没能对嘴巴严加约束(用毫无节制有点夸张,起码吃了一顿好的,她也能在下一顿保持矜持地少吃一点儿)而自觉得显胖的脸。

对于吃,所有城市里的女孩都处在一种极度分裂的状态。只要你去书店看一下就知道所言不虚,关于各种美食和各种减肥方法的书籍已经摆满书架,形成了难以遏制的对峙。往成都两个小时的航程里,美和女同事们聊的主要内容就是这两个,最多加点儿八卦新闻作为小点缀,她一边与好友分享着为行程开列在手机里的一张长长的美食清单。一边厌恶地把冷冰冰的蛋黄美乐滋三明治航空餐往嘴里送。并补充道:“这个国家应该为她的航空餐整体水准感到羞耻。”

除了跟朋友聊聊天,剩余的飞行时间可以用电子产品弥补上。美这次带了两台手机和一台平板,电子产品对于她来说是消遣娱乐、获得资讯、联系沟通,甚至是观察和记录世界的方法。现代科技最伟大之处在于最大限度地让人以自我为中心去构建世界。

戴上耳机,随便播放一首音乐,在每个电子物件里都有上千首歌。她从中学开始就喜欢各种类型音乐。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音乐变成了背景,是什么类型,唱的是什么反而不重要了。哼着音乐,她可以看那些现代的“古老”爱情故事。变成一种娱乐项目的爱情早已无法让人相信,但未尝不是承载某种乡愁般的向往,旅游不也是这样吗?她受不了那些大师们内心不能自拔地“我、我、我”个不停的现代主义无病呻吟。天天坐在办公室,累加着数字、做着会议笔记、计划、报告、总结,跟家人、同事、男朋友每天都在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中。生活太绵长,把所有事情都拉得很细小,而且严丝密缝容不下截取。而言情小说提供的爱情故事和旅行共同的特性就是时间够短,短到刚开始,就能感觉得到即将在眼前消失。

美常说自己不敏感,是粗线条,不拘小节。用多年同事视她为女神的信的话来说,就是很有主见,甚至有乾纲独断的味道(他又爱又恨的原话是:大小姐脾气)。其实,她知道是自己对于平淡无聊的东西缺乏耐心。所以美的世界需要具象的东西——美食、手机、旅行,这些外部的刺激能让她产生挣脱感,以摆脱干枯无味的生活。所以她需要故事,故事中人走进角色,获得另一种生活。同时需要旅行,在陌生的地方,不论声音、口感还是气味就连做的梦都不一样,不论这个地方寄在陌生的远方还是构筑在脑海里。

由于误点的缘故,飞机滑落在成都双流国际机场时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步出机舱,她不忘回头拍了一张照片分享到微博上。这也是她一大乐趣,把自己分享到手机好友圈里,与其说这是自我展现不如说是对真实的验证。

机场的深夜静谧得让人觉得诡异,诺大的行李提取处,空荡荡像科幻片中苍白无情的人类卵化中心。最后一趟飞机的人们像参加仪式一样静默着围在椭圆形黑色运输带旁边,等候着送来的行李。传输带先是空转着,咯吱、咯吱地发出声音,突然咚~咚~咚,沉重的行李坠下,一件一件地往外送出。人们默默地拾起自己的包袱,刚刚还两手空空悠悠闲闲的,原来自己还有沉重的负担等着。一切从另一个地方寄予的,依旧在这一边重新背负。

美感到现在箱子格外沉重,明明没带什么,只有几件替换的衣服和必要的化妆品而已,空空的箱子是为回去塞手信做准备的。轮子在通道里发出的声音在天花板上弹射回来,一行人保持着沉默,好像人人都在分担着这份沉重。

机场外,美用手机联系酒店司机。电话接通,她一时没能适应带有口音的四川普通话,越讲越有点儿心急,既疑虑不安又像反驳一样大声起来。直至听清楚车牌号码,又在机场门口几个临时停车点之间来回跑。终于找到车时,她却大叫一声“行李呢?”同行人顿时紧张起来。往机场门口跑去,幸亏还在,可能由于晚上顺手牵羊的人们已经休息了的缘故,真是不可思议。美果然是一个由故事乃至事故构成的人啊!

经历一番折腾,到酒店安顿好,躺下时都快凌晨1点了。她却兴奋起来,缠着隔壁聊天,直到同伴已经不会回应,她仍然盯着天花睡不着。身体虽然疲倦,感官却异常敏锐。嗅着这个陌上床铺发出的气息,听着同事的均匀的呼吸与洗手间里的滴水声、排气管、下水道都在共鸣。街上一辆由远而近的汽车,碾过柏油路间隙时跳动产生的金属碰撞,一切都如此清晰。楼下保安亭还有人在聊天,很小声,似在耳边窃窃私语,声调语音全然陌生,也不可能听清,却好熟悉,好像谈了几千年,直谈到她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