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子美
冬日的驿道上人迹难觅,子美携着妻儿清晨从上一驿出发,走了十几里地没有遇到一个生人。两驿之间,多是蔽天翳日的荒芜之地,一行人在林木间穿梭,面对寒日黯染的万壑、疏林,听着穿林而过的长风。与自然生发的声音比对起来,人做出的就只有人脚和马蹄碾过树叶时的悉簌,好像一步一叹息般,愈发使人感到山川寂寥。
这一路,山林薮泽,地形跌宕,随之林木变换。同谷上路时树木还是张牙舞爪狰狞可怖,但不觉间一翻过山麓,猛然发现已经是桑榆参天了。《诗经》有“山有枢,隰有榆……山有栲,隰有杻……山有漆,隰有栗。”真是山上山下、山阳山阴风物各异。特别是进入蜀地以来,这里不愧阿房宫取才之地,虽历代皇朝兴废交替,每每予求予取,但一眼望过去依然古木森然。平素里少见的辛夷、厚朴满目,冬青蔚然成林,在灰暗的林木间,这冬青树上的红果挂满晶莹冰衣,树根恣意蔓延,格外引人顾盼。
人行走在如怒海崩腾的群山中,穿行于树木间,内心很难不受纷至沓来的物象纷扰。思绪随景物变化,子美只觉心中一直运筹的诗句也跟着不断起伏转变。他闭目,试图把景象稍微凝固,吟道:
鹿头何亭亭?是日慰饥渴。连山西南断,俯见千里豁。游子出京华,剑门不可越。及兹险阻尽,始喜原野阔。殊方昔三分,霸气曾间发。天下今一家,云端失双阙。悠然想扬马,继起名值兀。有文令人伤,何处埋尔骨!纡余脂膏地,惨澹豪侠窟。仗钺非老臣,宣风岂专达?冀公柱石姿,论道邦国活。斯人亦何幸,公镇逾岁月。
子美念毕,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深呼吸了几下,平息住自己的气息。他望了望妻子。
妻子自然明白子美这是邀请她发声论断,便道:
“今日之作,起伏开合如在天地山川间飘忽。”
“吾妻如何作解?”
“首联自是实写,听者知行路人登山艰难,已入饥渴困顿。次联在山上急坠而下,眼前景致廓然开朗,故三、四联重述游子绝境而逢生,前途坦荡。然,转眼间平原之上涌现霸气,想到此地曾天下三分,一时多少豪杰涌现。不待霸气浓集,立马一荡而去。天下归一,凌云的宫门颓然而去。于此,呼应那霸气,想到蜀郡之杨雄、司马相如,文才冠绝一时,相继而出,硉兀如山峰穿云。谁料才刚一飞冲天,便跌落草莽,尸骨不存,盛名籍没,好一个跌宕人生。”说到这里,妻子停了一下,似乎若有所思。
“吾妻史故娴熟。”
妻子摇了摇头,道:“乃君心境顿挫,只是不料余下几句诗就多有不解了。”
“怎说呢?”
“君言蜀地乃辽阔肥沃之地,古时英雄之窟。需倚老臣奉命仗钺而至,把这些个英雄豪杰都镇压了下去,教把王风传达。这几句怎么突地老气横秋,甚似示好与裴冀国公之酬酢之作。”
“妻所言是,然亦不尽然,且待我说来。这然嘛,自然是我有心夸耀裴国公,余与裴国公曾同朝为官,有几面之缘,虽是点头之交,亦深知渠素有官声,实乃一干臣,现又节度剑南西川,余等自然要顾及这一点交情。而这不然嘛”说到这里,子美指指周围的山林。
这时不知是远是近传来了几声不知是虎啸还是猿鸣,几只惊鸟振翅而起,一行人都把目光往森林深处窥望,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往心头压过来,仿佛被吸进这古老秘境。子美于此说的是当年夏禹分九州,黎民得以聚居,摆脱了山林狩猎生活,转为世代定居,最终脱离了山林,上古诸王才能施行教化,方才有了这伦理尊卑。昔年,周朝问鼎,对于这难驯的森林“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诗·大雅·皇矣》)周的先祖把林木尽去无疑是平整深林以置耕地,人民才得以富饶。同时,人离开了森林,见识不再固步自封于一地,与四海间有了交通,便有了知识通融,衍生出诗书礼乐。然而人越是文明开化,却离森林就越远,越显得陌生难驯。
为保有对森林的支配,上古就设有虞人,《周礼》载“以九职任万民”其中“虞衡,作山泽之材。”从万民中选拔的虞人凭借对森林的独特理解,维系着人与林的平衡,在森林里充满危险,只有精通草木、百兽习性的虞人才能准确判断情况,帮助国君狩猎山林。《左传》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昭公二十年,齐候在沛丘狩猎,引弓传唤虞人,虞人不应。齐王要怪罪于他,他说,从前先君们都是以皮冠来传唤虞人,我没有看到皮冠,所以没有来参拜。士可以用弓去传唤,虞人在山林里有诸侯的地位,被以弓传召,有失身份。
所以,子美由山势想到了如今列寇突起,有如野兽冲进了城郭,好似这山林与城市的秩序遭到毁坏,“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都市竟被深林侵没。此时就需要倚靠虞人重新恢复平衡,而这虞人却未得尊重。“这‘仗钺’么,古之名将,仗鉞临众,未有不断斩以示威者也。念及于今军书未绝,王命急宣,必倚重肱股之臣。故并非全然示好,实为‘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恐怕不是所有人都明白君子之苦心。前些时日,在水会渡星夜登船涉江,是夜浓雾弥漫,一霎时江岸迷失,如入洪荒宇宙。然,船家淡定如常,谈笑自若,临风而歌。而小舟恰如船家歌声于波浪上飞扬,君道‘蒿师暗理楫,歌笑轻波澜。’现在想来,君又何尝不是借御舟之理喻御国呢。”
这首诗是这样说的: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微月没已久,崖倾路何难!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宽。蒿师暗理楫,歌笑轻波澜。霜浓木石滑,风急手足寒。入舟已千忧,陟巘仍万盘。回眺积水外,始知众星干。远游令人瘦,衰疾惭加餐。
既然是常程,就是一个有目的地的行人。换言之,一个有志业的人无论多艰险也要向往之,不论是毫无光照,还是山重水隔。妻子在这时提到这首前作,使得这“失业”的子美望着枯叶铺就的驿道却萌生了迷失感。
一行人沉默了下来。
一阵风迎面灌来,使子美咳嗽了两声,咳嗽声在山间回荡回响。待咳嗽声过后,竟呼应般有依稀传来的人声,子美在马上探身张望。
2.信
长与短是一组很值得玩味的对比。首先,它是一个尺度的问题,在比较和权宜间得出。它们既可以描述两点之间的距离,也可以用于掂量事情的轻重缓急。就如同每要出行的人一样,虽然各有原因,但无不都是算计过长短后作出。此外长短既实也虚,可以摆在物体、空间、时间内,也可以置在情感、生命中。用主观一点的说法来定义:长与短就是一种心理的差距。
你看杜甫,从甘肃的同谷县(大约是现在的甘肃成县)出发向成都府的路程,途经当时的兴州、利州、剑州、绵州、汉州、益州,到达刚刚升格为一等州的成都府。这样一路走下来即便不计登山涉水所花费的脚程,单取平面点与点之间的距离相加,粗略算算也超过800公里。至于所花费的时间,他刚出发写于水会渡的诗说“微月没已久”,到达成都府时又有“初月出不高”。虽然甘肃到四川盆地是一路的往下,恐怕也得整整走上一个月吧。但他在《成都府》一诗中道“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三川景色随着海拔与气候等种种因素的变化而在不知不觉间变换,他还没适应一个地方,已然又进入另一个地域了。一个月的时间对于杜甫来说简直是难以置信的短了。
相对于这800公里一个多月的短,那些由于飞机误点呆等在候机室时的旅客们,一个多小都已经是足可以滋生怨言的难熬漫长了。他们只能站在原地,仰着头焦虑地望着黑白电子报版的信息。至于杜甫所经历并一一歌咏的如此这般景物变化,只能通过飞机跑道周游列国的旅客当然更加无从说起。倒不是他们感情淡漠,没有注意身边的人和事,只是机场每天来来往往如此多旅客,步履匆匆如流星划过而去,这便很难容得下太多的儿女情长。如同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的代表作《过于喧闹的孤独》的书名,用来形容机场最适合不过。熙熙攘攘的旅客和每个旅客的孤独。当然,他的其他书也很适合用在此情此景,比如《没能准时离站的列车》和《我已不愿居住的房子》。
这会儿,在候机的人群中有去往成都的几个年轻人。他们是同一个公司的同事,难得春节过后还有几天空闲,这几个要好的同事就张罗着要短途旅行,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几个人商量着四五天的假期就只能是另一个交通方便的大城市了。逆着春运的人流,四川成都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他们今天一下班就直接从公司过来了。
容我把笔触再靠近一些,从这群人中立起两个人。首先是信,他靠着窗边而坐,轻便的背包放在膝上。他刚从埋首的书页里抬起头,其实他根本没有把书看进去。一来,机场人多繁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实在很难集中精神,他还要时不时应付一下同样无聊的同伴们,那一页书翻来覆去都没看完。二来嘛,他犯了一个更严重的错误,去旅游嘛本来就不应该带太过严肃的作品,他竟然挑了一本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可能对于信来说书好像衣服,是与自己的品味相配的,不能随便。但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在路途上看什么书如同隐喻,直接暗示着他对行程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