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房·地·产:写在安家的途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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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空间的表面,发展的法身

在回老家前大约两周的某天,我正和我的博导一道,陪着我的导师的导师,升向上海环球金融中心87层的观光咖啡厅。我的导师的导师,是美国的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家,杰姆逊(詹明信)教授。上海是他这次来华讲学的最后一站。

熟悉他著作的人都知道,詹明信曾对美国等地的后现代主义建筑(包括会展中心,美术馆,购物中心,等等)做过经典分析,他对当代的城市空间构造有浓厚兴趣。一进环球金融中心入口,他就询问这座建筑是哪位设计师,哪个建筑师事务所的作品。一路往电梯走去时,他也认真观察着走廊的布局,装潢,灯光,以及室内摆放的艺术品。甚至电梯内的墙面材料,他也在留心。87层的咖啡厅远非最高的观光楼层,但站在落地窗前,黄浦两岸的城市全景已是尽收眼底。周围的浦东的其它高楼显得那么迫近,又显得颇不真实,它们在高空牵引着时常变幻的云雾。向远望就是河对面的外滩,以及一片又一片新旧城区;而如果换个方向远望,则可依稀看见世博会园区,通红的中国馆。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个高楼层咖啡馆。上一次是我妻子的一位朋友做东,上海一日游似的,我们两口子各种不熟,像两个乡巴佬一样,四处傻傻张望。最后一站被带到了环球金融中心。那是一个雨雾浓密的夏日下午,窗外的摩天楼露出楼顶,而往下的部分就被白色水汽隐去,高空世界成了有些可怖的摩登仙境;至于偶尔在云雾中显出的远方上海主城区,如同真实而琐碎的下界。我当时摊在沙发上,被时差所困,同时也完全不知道,要体会这座巨大无比的城市,该从哪里开始。这一回,轮到我陪别人,可我还是对这城市一窍不通。上海,是城市中的城市。近代中国以来数不清的大小事情,很多时候想绕开它都不行。它放在高处、低处、明处、暗处的宝石,它皱褶中的灰尘和碎屑,它周身随意抖落的价签……在我这个过客看来,也总仿佛在不经意间慑服着人心和历史。

詹明信在隔天的座谈会上,谈到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的当代处境,略带玩笑口吻地说:以前,“西方马克思主义”份子们,为了分析资本主义世界,发明了各种精微到了极致的理论工具,就是想把埋在现实深处的“真相”展示出来,但到了今天,这些理论工具都没有用了,因为资本主义现如今把一切都放在了最表面:所有生产关系,所有剥削,所有不平等,都骄傲地、无掩饰地让每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再不担心你去搞什么分析。而你又能奈何呢?

一切的一切都来到了表面。詹明信还曾多次说过,如今资本进行着活生生的自我展演,空间的政治在压倒一切,它最大“表面”就在土地的商品化,就在地产开发。过往,波德莱尔诗中巴黎的城市改造写得多么复杂,要呼唤被强拆被掳走的特洛伊妇女,要注视着天鹅如何迷路,要向老雨果呼告,“一切成为了寓言”——那是《恶之花》中的名作《天鹅》(“Le Cygne”),以前我也读得似懂非懂,后来自己去了巴黎游学,才在老师的指点下恍然大悟,它是一首十九世纪的法国首都拆迁诗。而如今在咱们中国处处起高楼,摧枯拉朽,哪来的什么类似的深度体验,寓意明摆在那里,切肤可感。

一切的一切都来到了表面。在现场听到詹明信这么说,我首先联想到的当然是上海这样日日新的大都市现实。但当我回到了老家,看着乡土被翻开,城镇拔地盖起,仿佛一切秘密和一切秘密般的历史都抛开不要了,这时我又觉得这才是那裸露的表面。抑或,(詹明信分析过的)美国后现代消费主义建筑,北京上海的新高楼,我的外省故乡,都成为了同一个表面。在对土地的改造和对空间的腾挪中,真相早已赤裸裸地、不加粉饰地、再自信也没有地展现出来。

这也是我们的祖国急切追求的“发展”和“现代化”。现在这伟大的过渡成了一切“现代”故事的那最大的表面。以前读西方近现代文学名著,在无法完全领会时我总是心生钦慕和向往,惊叹那情节和人物都意涵深广,而看到马克思主义式的分析,就以为太庸俗社会学,怎么把道理说得那般简单落实。但现在那些故事都发生在周遭,不需分析就意义显白。我们这片土地上此刻走动着多少个甘泪卿,芳汀,拉斯科尔尼科夫,俊友,包法利夫人,于连……喂,你们都好吗?你们在当代中国的万千法身才是真身,在西方只是前世预演。

硬的道理来到了表面,裸露在上海,在北京,在我的老家。老房子拆掉,小区盖好之后,我们村会有一个洋气高雅的新名字,换掉原来土气的旧名号。我爷爷坟再往上的那个游乐场,则是市领导招商引资刚从上海请来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