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消失的光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41820100000037

第37章

武汉的天一直阴沉沉的,就像海子的心情。一个人的生活,因为少了许多念想,怎么也提不起热情来。海子在这个城市已经生活了六七年,清楚的知道哪几家饭馆有合他胃口的饭菜,哪几家服装店有适合他个性的衣服;他也清楚的知道方圆几百里内的好去处,一个并不怎么热闹的公园、一个鲜有人知的旧书店、一条静静流淌着的小河边……但是海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能是他走在街上,没有熟人向他微笑示意,问他到哪去饭吃的如何;也可能是没有人约他去某一处茶楼小坐或者去某一个河边垂钓……虽然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茫然和恐慌,但是海子觉得他只是一朵漂浮在这个城市上空的云。他每天在同一时点起床,同一家早餐店吃完同样的早餐,走同样的路线到公司,在同样的午后在街角的一家咖啡店喝一杯浓咖啡,带上一本书或者听一首老歌,他能在那里坐一个下午。他害怕早早回到公寓里,回到公寓后他又害怕再出来。这个公寓只是供他身体休息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在等待他,无论是一个人,一盏灯,还是一只猫……也就无所谓外出和回归。

有天海子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遇见了一个挑着担子卖花的大婶。海子看见一株栀子花,树根包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歪歪斜斜地靠着水泥台阶,一副养不活的样子。海子花了十块钱收留了她。当天中午,他去花市淘了一个花盆,趁着没人,像贼一样偷偷从公园刨了几抔土,用黑色塑料袋装着提了回来。栀子花载上盆才两天,叶子就黄了,海子着急忙慌地百度了很多养栀子花的攻略,有人说淘米水有用,于是海子买了一袋米试了几次,这株栀子花果然活了过来。海子不禁一阵欣喜,终于这房间里不止他一个活物了。

五月上旬,有天海子下班后一推开门屋内香气扑鼻而来,一抹白色挂在枝头,是这株栀子花开出了第一朵花。自此海子每天下午也不在咖啡店坐了,下了班就匆忙回到公寓。六月上旬武汉迎来了雨季。有天暴风雨太大,海子一天心神不宁,他在担心这株花会不会被大风大雨从阳台上吹落了下去。有次海子出去玩了四五天,回来的时候这株花耷拉着枝叶在窗头奄奄一息,海子赶紧浇了两壶水,第二天一大早她又精神抖擞的站在了我面前。海子突然惊觉,他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他的生活也不再是毫无意义了。虽然每天海子只为她浇了一点点水,但是她活着却要依赖他。

有时周末,张扬和刘静会邀请海子去他们家吃饭。他们的小家安置在一个老小区,比起当年海子和许清如第一次租的房子好不到哪去。破旧的小楼,黑暗的楼道,没有物业管理,到处贴满了小广告……但是只要走完小区穿过幽暗的走廊推开他们家的铁门,屋内却是迥然不同。屋内打扫地干干净净,就连窗子铁栏上的锈迹都被打磨干净了。旧地板不仅打扫地干干净净,张扬还给它们上了一层油漆,掩盖了岁月斑驳的痕迹。一套旧沙发,刘静为它买了一套新面罩,不仔细看还真不知道这套沙发已经有上十年的年头了。他们唯一的一套新家具是一张摆在客厅中央钢化玻璃材质的小茶几,因为张扬非常喜欢喝茶,他还专门买了一套茶具了。

张扬和刘静的爸妈也会时常来他们这里住,他们每次来都会为他们带一些农产品,有腊肉、泡菜、干菜、茶叶……如果添上海子,这间不足60平米的小房子里会有七八个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老人们聊地里的收成,海子和张扬、刘静聊工作、聊政治……倒也有趣的很。一来二往,海子与他们一家人已是非常熟稔。甚至有时候张扬他们爸妈也会给海子带一些家里的东西。

有天海子陪他们一家人到附近一个菜市场买菜。海子穿梭在嘈杂的人群中,腥味,汗臭味,油烟味混成了一锅大杂烩。只见送货的小伙子光着膀子骑着摩托车穿梭在人群中左突右奔,刚下班的主妇忘了平日的优雅,拧着沉甸甸的菜篮子,一脸心满意足。

路过一片菜园子,青色的丝瓜挂在竹竿上,正结着小朵黄花。紫色的茄子淹没在一片浓荫下,鼓着小刺儿。一群麻雀在电线上排着队形,背后蔚蓝的天空下一抹夕阳如血,成片的白云正在翻滚。

不远处,几只鸟落在树木上焦躁地叫个不停,此起彼伏。一个孩童的哭闹声越过深深的院子由远及近。一只可爱的小狗蹲在路边亲昵着舔着一只青筋爆出满是老年斑的手。

海子在他们家吃完晚饭,躺在阳台上的摇椅上,随手翻开了一本书,是龙应台的《目送》,他猛然看见一句话,“慢看,任何一个时间,任何一个地点,都是安身立命的好时刻,好地方。”

海子似乎明白了,原来这才是“生活”。远处,满城朦胧的灯火。恰似狂风掀起阵阵麦浪。海子沉寂多时的热情蓦然被这万家灯火重新点燃了起来。

海子报了几个管理学的培训班,又买了五六百块钱的书籍回家研读,还就他现在公司一些不合理、存在风险的地方写了一个详细的报告……就当海子在重新规划他的新生活的时候,他们公司出了事。

新一届政府上台展开了猛烈的反腐措施,韩裕虎发迹依靠的那个塔里木要员也在落马之列。事情来得很突然,一点前兆都没有,据说这个要员在年前就处于被关押的状态了,直到半年后有关方面才对外披露这个消息。就在这个消息公开前,公司里就传起了谣言,老板韩裕虎失踪了。

起初海子并不相信谣言,韩裕虎失去联系也是常有的事,海子也就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有几个穿着制服的公务人员来到公司,带走了一批高管,海子才知道这件事并不是空穴来风。很快,就有人告诉这些公务人员,海子是韩裕虎的亲戚,肯定知道一些内幕。

于是,海子成了重点审讯对象。他们问海子知不知道韩裕虎在哪,海子压根儿不知道;他们又询问了一些韩裕虎行贿的细节,海子也是一无所知;接着他们又询问了些韩裕虎当时暴力拆迁的事情,这些海子倒是听闻过但他也是道听途说罢了。最后他们又问海子韩裕虎偷税和转移资金他知不知道,海子也不清楚。一群人问了海子半天,也没问出一个所以然,有些不耐烦,“你不是韩裕虎的亲戚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海子告诉他们,他并不是韩裕虎的亲戚,只是他们都是文家村的。这群人说会查清楚的,就把海子关在了看守所。

事情来得太突然,海子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现在已经是“犯人”了。他还想着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等一会这些人就会将他放了。他一个人坐在一间黑暗的小房子里,左等右等,眼看天色已晚,依旧没有人理会他,一种恐慌突如其来。“我是不是犯罪了?我不会坐牢吧?这下完了,什么都完了!”没人给海子这些问题的答案。

窗子很高,海子看不见窗外是什么,只能呆呆的看着墙壁,将这些年的过往一一理了一遍。想了半天,他能想到的罪行就是小时候他偷过邻居家的梨。海子一会觉得自己确实有罪,一会又觉得这些算不上什么大的罪行,竟胡思乱想了整整一晚。

海子一宿未眠。第二天看管人员给他送来早饭,海子才知道天亮了。海子听着外面稀里啪啦的声音似乎天正在下雨,海子央求管理人员让他看看雨,那人不耐烦的说到,“雨有什么好看的!”海子顿时觉得就连许清如离开之后的这段时光也是幸福的,那会虽然悲痛欲绝,但是他至少还拥有自由,他还有太阳,还有星星,还有风,还有雨,而现在连一场雨都不属于他了。

海子不禁觉得很委屈,他实在想不通他做错了什么活该遭受这样的惩罚。他又没行贿,也没偷税,更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连踩死一只蚂蚁,折断一枝花,都会令他悲伤好一阵子……办案人员重复性的问了海子几遍昨天那些问题,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比窦娥还冤。

吃过午饭,是一个难熬的下午。海子这会儿才深刻的体会到,这种禁闭是多么的可怕。狭小的空间会让人把恐惧无限的放大。海子站在床上,想看一看外面下的正热闹的雨,但是他费尽全力,能够看见的只有一小片灰蒙蒙的天。海子不禁有些沮丧,继而有些懊悔,他懊悔先前虚度了太多的光阴,坐失了太多美好的东西。他从未似今天这般渴望看看一场雨。拘留室屋后有几株芭蕉树。整整一天,雨珠子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时急时缓,时而雨打樱桃,时而铁马铮铮。每一滴雨珠,清脆,冰凉,都滴落了在他的心尖。海子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楚的听过这么一场感情丰富的雨。

海子不禁叹到,要是往日,定是“自在飞花轻如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泡一壶茶,坐在窗前,或是破旧,或是尘封,什么都不需做,只需将一些时光、一些人、一些事似断了片的电影,慢慢的回放,就能令人心生向往。

现实是他面前只有一杯冷水,海子不觉得渴,一口没喝,将所有往事又一股脑来来回回想了一遍。他越想越悔恨,悔恨当初将这些美好时光只当做了寻常。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现在身陷囹圄完全是咎由自取。

“这些年我只不过是一个自私,自负而又躁动的少年。渴望名利,渴望爱情,渴望家庭,但是缺乏耐心,缺乏毅力,缺乏勇气。成天做着一夜白头或一夜成名的幻想,将自己的未来和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终究换来的是一场空。更是倒置了得到与付出的位置,其实能有一个人让你满腹热情的对待,能有一件事能让你一腔热血的去做才是幸福的所在。而他们给予你的回馈只是对你付出的一种肯定。而不应该是盯着回馈多少,就去付出多少,更或是想着得到的越多,付出的越少最好。人生真正的意义,并不是看你获得了多少名和利,而是看你做了多少有意义的事。”海子不禁觉得这十年来的人生实在是太荒唐,先前的委屈渐渐平息了下去,他又想到,“对于一个人而言,得到一切终将会失去,付出的汗水和热情结成的珍珠才能够永恒!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墓志铭上会把他的家当写上!”

海子冥思苦想,终于弄清楚这些年他为什么会遭遇这些坎坷曲折。沉不住气,想着走捷径,才会走错路。

海子又想起他的父亲,他的爷爷,想起他们为这个家庭不计成本的付出……海子又羞又愧。

海子又想了半晌,雨应该停了。小窗外,有一粒豆大的星星,非常明亮,令人错觉他离天空很近。他想起来,年幼时躺在院子里看的星星也有这颗明亮,他的爸爸给他讲牛郎织女,将董永七仙女,讲女娲娘娘的五彩石;他又想起来和英子在除夕夜放烟花,那天的星星也有这般明亮;他想起舞会后,和许清如在街上溜达,她从台阶上跳落在他怀里,那天的星星也似这般明亮……这些时光,越来越遥远,却也越清晰可见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办案人员问了海子一番话,他们说已经弄清楚了海子不是韩裕虎的亲戚,也查清了海子对这些事并不知情,对海子处以一万元的罚款,就将他放了。

就当海子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命运对他的惩罚的时候,命运只是对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海子拿到手机的第一时间给他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当海子听到他妈妈熟悉的声音通过电流传递到话筒里,海子知道他又重生了。他妈还以为只是一个寻常的电话,唠叨了几句家常就准备将电话挂了。但是海子东扯西扯,硬是和他妈是说了一个多钟头的家常。海子他妈哪里知道海子的遭遇,更不知道海子平静的声音背后隐藏着汹涌澎湃的感情。不过她奇怪的是海子今天和她说了许多对不起之类的话,这倒令她十分不安了。

海子第二个电话打给了他的妹妹。他问英子深圳现在的天气热不热,木棉花好不好看,有没有去海边,宿舍里有没有空调,铺的是竹子的凉席还是芦苇的凉席……一直到她的老板姓谁名谁,是哪里人都详细问了一遍……通话说了两个多小时,海子觉得还不够,又问英子差不差钱,他想给她打些钱,但是英子坚持说自己有钱,不肯要海子的钱,海子只得作罢。海子想着钱不肯要,倒是可以买几件衣服给英子寄过去,又仔细一想不清楚英子的尺寸多大,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款式,只得作罢,海子只好改了主意,买一款新手机送给英子。

走在路上,海子狂喜不止,他又恢复自由了。他猛嗅雨后空气中草木的芬芳,他疯狂地和每一棵树拥抱,和每一株花打招呼,遇见一个路人,他都没忍住要上前给予人家拥抱,结果吓得那人落荒而逃。海子在一家小餐厅点了一碗蛋炒饭,海子吃起来就像是山珍海味。

海子突然看见了作为一个寻常人拥有着的许多东西。只可惜,大多数人可能一辈子也看不见。海子不禁为他们感到悲哀,也为先前的自己感到一阵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