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消失的光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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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海子一直苦等但并没有消息。春节前,有几家公司向海子伸出过橄榄枝。海子兴冲冲带着简历、各类证件,穿着西装赶去面试。有一家保险公司招人最多,每一次招人都是上百人。海子一进门,招聘人员就跟他说,“你知道吧,坐在这间办公室的随便一个都是百万富翁!”海子投的是文职,现在才知道他们实际上招的是保险推销员。海子跟着培训了三天,说是培训,其实就是所谓的讲师让他们相信这个世界的财富无穷多,他们每个人的能力可以无穷大,什么名媛宝车,只要是他们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这种无限刺激人对成功的渴望的鸡血式洗脑很快令海子厌烦,第四天海子就没有再去了。

还有一个网络公司,给海子打电话说岗位是营销策划,海子信心满满的跑过去,转了三趟公交车,最后在一个偏僻小区,几乎是一栋快被遗弃的大楼找到了这家公司。一间简易的办公室,几张办公桌,里面坐着三两个年轻的男女,对方胡乱的问了海子几个问题,就让海子交三百元钱,说是服装费。海子再问是什么服装费,对方也说不清楚。到最后一个女的不耐烦地对海子说,“想入职,就交三百元元钱!”海子只觉得肚里冒火,再想和对方理论,结果来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恶狠狠地对海子说到,“不交钱,就滚!”海子这才明白他遇见了一个专业骗着急找工作的学生的团伙,他赶紧溜出了门。出了楼,海子赶紧打了报警电话。接电话的警务人员问海子,“你交钱没有?”海子说,“没有!”那人又问海子,“你有证据证明其他人受骗没有?”海子说,“没有!”那人说了句会派人弄清楚的就再也没有了下文。等过了几天海子再打电话问他们这件事查的怎么样时候,对面不耐烦的说到,“查无此事,以后不要再打电话了!”海子碰了一鼻子的灰,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学生会继续受骗。

转眼到了春节,海子像热锅上的蚂蚁,越来越着急。但是他再着急,找工作的事情依然没什么进展。

腊月二十六,海子才回到家里,英子早已经回家了。海子回到家的时候是下午,没有下雪,也没有出太阳,整个天阴沉沉地,像是蒙了一层灰,还不时肆虐着干冷的北风。海子像往常一样换了衣服,鞋子,在院子里里里外外转了转,他差不多是一年没有回家了。当年李祥鑫泥过的外墙和鸡舍已经脱落了好几块水泥石灰,露出了灰黄色土坯,竟显斑驳。屋顶的瓦,因为野猫的肆虐,好几处瓦片被翻得凌乱不堪,翻开瓦片下的墙壁映着或深或浅的雨水刮过的痕迹。房子后面,荒草蔓延到了路上,池塘边那棵皂荚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干枯的树皮落了一地,海子捡起一片,一抖,上面全是蚂蚁啮碎的木屑。一阵风吹过,枯死的树枝纷纷落下,看来这棵树已经死去很久了。海子少年时代大部分的光阴都是在这颗皂荚树下度过的啊!夏天躺在这棵皂荚树下看书,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有蓝天,白云,疏离的阳光,还有皂荚淡淡的香味……一切仿佛都在昨日,但是现在……

下午五点多,英子爬上田埂喊海子吃晚饭。不免让人想起了很多年前英子越过田埂喊海子接电话的情景。只不过,今天海子和往日的心情不一样了。

家里里屋摆了一个脚炉,炉子里的火因为没有放太多煤炭的缘故,显得有些不精神。炉子上摆了一个火锅,锅里煮的是今年的年猪肉和地里的小白菜。因为没有放太多调料和油水,显得有些清淡。海子拿来碗筷,给她妈、英子一人盛了一碗饭。三人围着火炉一人坐了一面,往日地方都不够用的炉子,今天看起来也是空旷极了。

海子因为工作还没有着落,心里是惴惴不安,只是一言不发闷头扒着饭。也不知道英子技校上的怎么样,到这会她也一句没有提起过她学校的事情。海子******脸本来就是黝黑的,这会更加阴沉了。海子和英子都知道他们的妈要训话了,暴风雨即将来临。

“工作还没找到?”

“嗯!”

“现在工作这么难找?”

“今年我们这届学生太多了!”

“你们学校好歹也是有些名气,总还是有找到工作的人吧?”

“嗯,有些同学找到工作了!”

“你读书的时候也不比他们差啊,现在找工作的时候怎么就不如别人呢?”海子他妈说到这里将碗筷狠狠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震的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在颤抖,海子和英子不敢搭一句话。

“不要求你找的工作比别人好,总要合的住一般人吧!你看看我们这个家,为你读书都弄成什么样了,你爸爸连命都搭进去了,你晓得不?”海子她妈眼眶的泪水不停的打着转,终于没忍住,稀里哗啦的流了出来。她用手一抹,反而弄得满面都是泪水了。

“全家从你小看你读书厉害,就指望着你读完书后能出人头地,现在了,还不如一个小学毕业生。你看看你的那些连初中都没读完的同学,现在都在做什么。XXX和你一届的,人家跟着他爸爸跑车,现在在村里楼也盖了,车也买了,媳妇也娶了。而你呢?你自己看看!”

确实,海子许多小学同学、初中同学现在都已经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在农村里,农民的一生的追求的不过是娶一个好老婆,生一个儿子,有钱的话再盖一栋楼。而海子现在的处境,还没有达到一个普通的农民应该达到标准。海子自然不屑于将自己的一生埋没在这些事中,但是在他妈眼里,每个出生在农村的人的人生都应该是这样。

家里穷你就要务实一点,也不是要你走歪门邪道。只要别人不愿做的事,你就去做,别人不愿去的地方,你就去。怎么会找不到工作?海子他妈早已经是泣不成声。海子心里有千万句辩解,但是这会都沉默了。他想对他妈说,“你的儿子并不是不如别人,也不是不能吃苦!”但是话到嘴边,海子又咽回去了。

“你晓不晓得,今年在家我就只吃了一瓶采油,肉也是你们回来了才弄点吃,好一点的肉全卖了给你妹妹换一点生活费!你还这么不争气!”海子看见灶台上有一个空着的乐百氏矿泉水瓶子,瓶子的脚底还存着几滴油。这一瓶油五百毫升都不到,真不知道海子他妈怎么吃了一年。海子心中一阵阵酸痛,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早已经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他才知道他们家已经艰难到了这番境地。

海子不禁有些后悔辞掉了先前深圳的那份工作,但是,已经没有如果了。他心乱如麻,他妈后面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清楚了。只觉得现实和未来越来越虚无缥缈,先是他妈,再是英子,再是许清如,再是这个村子,再是那棵皂荚树,再是他的大学,再是江城……海子感觉到这些事物正在离他越来越远,到最后,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存在了。

直到英子突然一拍桌子,吼了句,“妈,你不要再说哥了。明年我不读书了,翻年我就去深圳打工!”海子他妈积攒了一年的委屈、不安和恐慌,今天撕裂了一道口子后,就像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但是被英子的这句话堵住了!

英子的这句话就像一声响雷响彻夏日沉闷的天空,就像一柄快刀斩断了眼前的乱麻。海子他妈止住了哭泣和倾诉,海子也回到了现实中。

海子他妈一直都是不支持英子再读书,现在海子马上大学就要毕业,而工作还没有着落,更是让她认定了这一点:读书对这个家庭来说没什么好处!她只是拗不过海子才送英子去宜昌上学。让英子明年不去读书了,也是她今天想说的。但是她也知道理论不过海子,就采用了哭诉的方式,一方面给海子施加压力,另一方面让英子自愿不去读书。听到英子说出这句话,海子他妈知道自己的一个目的达到了。

海子张了张口,想说句话,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像是被人狠狠按在了一盆冷水里,呼不出气,挣扎不出来。他不敢去看英子,也不敢去看他妈,今年夏天送英子读书时的那种坚决这会被一扫而空。现在海子没办法证明读书能有出路,更没底气再说出他负担英子读书的话来。

海子渐渐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一个快要溺水而亡的人,紧紧地在空气中乱抓,但是没能撕开一条裂缝,也没能找到一根稻草。只剩下干冷的北风呼啦啦地吹着。

对妹妹的内疚迅速超越了他妈责骂他时的不堪,自英子出生,他就一直扮演着一个保护她爱她的好哥哥角色。自他们父亲去世后,海子更是强烈的感受到了这份爱带来的责任和义务。

但是现在现实给了海子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个哥哥他做的很失败。他不但没能负担起他妹妹的未来,反而却让他妹妹为他自己的未来买单。海子不知道此时此刻该怎么办,只能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沉入水底,无能为力。

这些天海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自己的幸福,是以牺牲父亲的生命和妹妹的前途为代价,那这样的幸福还有什么意义?

今年春节是海子度过的最为艰难的一个春节。海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受这份痛苦,等春节一过,火速去武汉找工作,一刻都不能耽误。

正月初二,海子意外接到一个初中同学的电话,说是在镇上有一个中学同学聚会,邀请他参加。海子正在家里艰难度日,想找个机会出去散散心,又想着可能打听到余灵的消息,就爽快的答应了。

海子搭村里班车来到镇上,在越好的酒店和他的初中同学们碰了面。他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们了。好几个男生已经发了福,垫起了肚子;有几个女生浓妆艳抹,粉底眼线厚的根本让人辨别不出她们初中时候的模样了。有几个倒是衣着朴素,但是都带着两三岁的孩子,满脸红润,一副大嗓门,完全沦为了标准的村妇模样。海子在这些脸中没有搜索到余灵,不禁有些失望。

倒是他们一眼认出了海子,老远呼唤海子过来坐。海子局促不安的坐到了人群中央,有几个人笑到,“就是老班长还是老样子啊!”他们相互介绍了一通,海子逐渐将他们与记忆中那些人名对应的模样挂上了钩。

今天这次聚会是班上一个发达了的同学号召的。当年他在班上成绩不算好,没考上高中就出去打工了。四五年前回到镇上办了一家装修公司,经过四五年的努力,公司由当初两个人发展到了现在的十几号人。他也开上了宝马,这辆宝马暗红的色彩显得格外扎眼,就停在酒店门外。只见他端起酒杯,一群人都跟着站了起来,“本来,我们这帮初中同学早该聚一聚了,只是一直没有这个机会。去年正好我挣了百把来万块钱,就想着喊大家一起玩一玩。今天大家只管吃好,喝完,等饭吃完我们再去打麻将,唱歌,都不用担心花费,我买单!”

当年一个班有60多个学生,今天来了有20多个人,大多是这个新发迹的土豪的朋友。海子初中时候就余灵一个朋友,所以他坐在这群人中,感觉到了几分尴尬。海子看着他们聊各自的事业,或者家里的老公、孩子……自己是一句话也插不上来。有人见海子只顾闷头吃饭,就问海子现在做什么。

海子脸一红,低声说道,“还在读书!”

又有人说到,“海子当时读书是我们班上最厉害的了,平时都不怎么和我们说话,只和那个女生,叫什么……对,对,好像是叫余灵的女生一起玩!”

这个人这句话说的海子是面红耳赤。但是海子还是想打听余灵的消息,就故作镇定的说到,“看你说的,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和她联系过了!”

“听说她在宜昌一家理发店干了三年,后来去了广州卖衣服吧!”又有人接着说到。海子不好意思打听的太详细,就不再问了。

海子和他们相互留下了电话号码,尽管他们都知道,除了结婚生子催这些人交份子钱外再也不会联系,但是为了不让大家难堪,都还是装模作样相互索要了联系方式。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初中时代的陈年往事,当年那些青涩的暗恋和暧昧这会全部搬上了台面。他们端着酒杯,吐着烟圈,再诉说这些往事的时候,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那份羞涩和纯真。

“海子,听说你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呢!”有人问海子。

“就一般吧!”海子回答到。

“是不是毕业了一个月就能拿好几万?”那人接着问到。突然有人搭话了,“毕业了能有份工作就不错了。你没看人家北大的毕业生还有回家养猪的?”

海子最担心的事情还是被他们问起了。

海子这个发迹的土豪同学见海子们这边聊得正热闹,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一手拍着海子的肩膀,一手端着酒杯和海子碰杯,“哎呀,没想到老班长也来了啊!”

海子尴尬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到,“是啊,好久没见你们这些老同学了,有些想念。正好趁这个机会见见大家!”

“这是应该的!不管以后我们在哪个行业,哪个城市,同学这份情谊是抹不掉的!”土豪同学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拉着海子的手对海子说到,“要是你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只管往我这来,我相信你的才华,把副经理的位置让给你坐!”海子面红耳赤坐了下来,这句话一字一句回响在海子耳边久久不能散去。海子只想着早点离开这里。等到众人吃完饭准备去打麻将,海子找了一个理由逃走了。

同学聚会没有人提议到母校来看看,海子一个来到了中学,正月间学校大门紧锁。海子沿着院墙的一根钢管爬下,这是一条旧路。当年海子和余灵很多次就是通过这条钢管翻到校外玩耍。那个时候觉得非常大的学校这会看起来是如此小的可怜,三栋楼房,一个操场。海子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逛遍了整个校园。当他来到操场的时候,偌大的操场一半被一个柑橘打蜡厂子占据了。海子逸兴萧然地在操场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操场外的悬崖下就是昼夜不息的长江,只有这条江还保留着一幅旧模样,带着海子的心绪回到了六七年前的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