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原来马尾巴的毛这么粗糙啊。”大叔摸着草原上供游客骑行和拍照的马,轻轻拍了两下马屁。
“可以用来做刷子。”我说。
“好像还可以用来做琴弦。”大叔补充道。
“马尾巴做琴弦——不值一谈。”我说。
大叔笑的咯咯响,拿我妈的话说,这叫笑的“滚楼梯”了。
“不过我倒是听说马尾巴可以用来做小提琴的弓,可能做琴弦也是可以的吧。”我说。
“还真是奇怪啊。”大叔用手搓着马尾巴毛,一面说话,一面仰着头眯起眼睛看着天空里像染缸一样的蓝。
“什么奇怪。”
“它明明就只是马尾巴而已。这又是刷子又是琴弦的,地位和身价完全不同了。但谁也认不出它们俩居然是马屁股上面的毛。真是挺……那词儿叫什么来着?”
“吊诡?”
“对啊,还是大学生厉害啊!”
“世间万物本来就是如此嘛。看似无用的东西未必无用,只是看你有没有这个智慧把它放对了地方而已。人也是一样,那些人你看似不在乎,只是他们还没有走进你的心里。等他走进你的心里啦,你相忘也是忘不掉的。”我想,蹲下身采着草地上牛粪边开得极其娇艳的野花。
开阔。几十分钟前我们还坐在车上的时候,车窗外连绵起伏的山峦上鲜翠欲滴的青草一眼望不到边。深深浅浅的绿,夹杂着淡淡的黄,像微风时的没有游船的湖面,像湿了水的海绵。一弯浅浅的喝水,泛着刺眼的白光,如同在丰乳肥臀的胴体上,轻抚的一条若有似无的丝缎,瑕不掩瑜已不足以形容的美,只能说是画龙点睛。
大叔在车上也倒过来捯过去地说:“大呀,大呀,可真是大呀。”等到下了车,真正踏上这片绿色的荒凉土地的时候,只能注意别踩着脚下的牛粪,双手还要不住地赶走向我们前赴后继的苍蝇,以及蜂拥而至的兜售纪念品和骑马拍照的当地人。地上的草也是稀稀拉拉的,牛粪是星罗棋布的,路边的野花是不要采的,照片是不能不拍的。
远处,一个穿着黑衣服留着海藻般长发的大学生模样的女生,带着一顶棕色的牛仔帽,骑着一匹深棕色的骏马,在草原上飞驰,像无忧无虑的少年直要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亦或是要去寻找彩虹的尽头。她的黑发和马鬃同节奏,同波纹地动作,像高超的古琴演奏者,拨弄观者的心弦。膘肥身健的骏马啊,四条腿的骏马,不知疲倦地在满是地雷的草原上,本能地奔跑着。女生的身躯也随着上下律动,脸庞上坚定而无畏,眼里满是喜悦和感动的神情。信马由缰就是这个感觉吧,任由人生走向它要去的地方。不回望,不害怕,不留恋。
马儿啊,
你快些走。
走到生命的尽头,
让我看看我有多勇敢。
三十
“其实有很多动物的毛是很硬的。”我说。
大叔放下了他手里的马尾巴,转过头来说:“是吗?”
“最让我吃惊的还是大熊猫。本来看它们样子挺可爱的。我有幸抱过一次,居然它们的毛是很硬的,跟马桶用的刷子差不多。”
“你在哪儿抱的熊猫啊?”
“卧龙大熊猫基地。那里有人是我爸爸的朋友,所以上次去的时候抱了。”
“是吗?”
“嗯。”
“很少听你提起你爸爸啊。”
“没有啊。”
三十一
回程我们经过了海拔四千多米的鹧鸪山。我又在标示海拔的牌子下面撒了一泡尿。这算是纪念,也算是宣誓领土吧。
印象中有那么一次,那时我还小,爸爸带我下山一路向南,根本没想起要让我下车上厕所这件事。车一路有说有笑到了山下外婆家,外婆把我迎菩萨一样一把接过去,湿漉漉的裤子早就不知道被我尿了多少回了。这才脱了裤子,******都冷得发抖了。外婆给我洗了洗,塞在开了电热毯的被窝里。等我睡着了,外婆就一边在厨房里煮白萝卜汤,一边含着眼泪数落我爸。
外婆是我见过的最敢于对我爸直言不讳的人了。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就赶上一窝蜂地学英语。但那时小学生学英语主要还是做游戏,写个ABCD而已。偏偏我爸爸是个永远搞不清楚状况的人,老是在不该认真的事情上面放一百二十分的精神。他见我学了半天连一个英文单词都写不出来,勃然大怒。
他用手指指着我说:“老子……你再……”气得,人都怔了。这时候外婆就赶忙来打圆场:“哎呀,都要吃饭了,你红眉毛绿眼睛地把人家盯到干啥子。下回努力就行了嘛!吃饭了,吃饭了。”我眼泪汪汪地,等着看他怎么在他丈母娘面前教训她的宝贝外孙。见我外婆拦了一架,他也消了一大半的嚣张气焰。但他还是输人不输阵,撂下一句:“下回看我咋收拾你!”
我吃饭从来都是搬一根凳子在客厅边看电视边吃的,不跟他们在饭厅搅和。
那天我正夹了爱吃的菜往客厅走,我妈那句“你还是吃点苦瓜”话音未落,我爸厉声呵斥:“走哪去!”
好像孙行者那句“呔,妖怪哪里逃!”或是张飞张三爷那声“曹贼!今儿你张爷爷在此!”
“我一直都是……”我边说边哑火。
“以后不准看电视了。”他没有任何要跟任何人商量的意思。他已经决定了。
我还想抗争,端着菜和饭站在原地,没说要回饭桌上吃,也没打算放弃去客厅的权利,就这样站在那里,跟他四目相对。饭桌上的其他人,我妈,我外公外婆全都埋头吃菜。我觉得他们肯定也喜欢边吃饭边看电视,尤其是看现场直播。
我爸也没说话,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不是明摆着么,刚才气没撒出来嘛。一个父亲,特别是男孩子的父亲,怎么可能放过利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教育儿子的机会。任何一个父亲,都是怀着一定要培养出一个比他更加优秀的男人出来的信念活着。男人的愤怒就这么单纯:很铁不成钢。有时是恨自己,有时是恨自己的儿子。
“吃不吃嘛你!”他音调提高了八度。我妈也看不下去了,招呼我快点上桌吃,意思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极不情愿地坐上饭桌,也不夹菜,就紧着碗里的菜吃。我妈还在说,吃点苦瓜,吃点苦瓜。我也不抬头,谁的眼神我也不敢看,我也不想看。要是我看的话,我会看到外公假装没事,看到我妈一个劲儿地行使她“扮红脸”的职责,看到我爸沉静如海的脸和泰然自若的神情。
啪嗒,一滴眼泪滴到了我的饭碗里。我低着头,伸手夹了一口苦瓜。
我妈说:“就是嘛。吃点苦瓜好,清热的。看你经常流鼻血就该多吃点。”
这时候还是外婆,厉色说:“闹麻了!闹够了没有嘛!吃饭就是要开开心心的。哪个二天[1]再在饭桌子上发气,哪个就给老子滚出去。都不要来我这儿吃饭!”
我爸也没敢开腔,径直吃完了饭,把碗往桌上一推,腾出一只手来抹了抹嘴,踱着步到了客厅,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放,拖鞋一褪,两只脚架着往沙发扶手上一翘,从沙发缝隙里掏出电视遥控器,叭叭叭调到体育频道,摸出一支烟,咔一声点燃打火机。
想到这里,尿也撒完了。抖抖裤头,拉上拉链,我往车上走。看着公路上浅浅的两条车轮割出的雪路,上面还留着车轮上绑的链条的痕迹。餐风露宿,风雨无阻。想起爸爸那时气冲霄汉的神情,我又再度陷入了对他英雄主义的崇拜。
注释
[1]四川方言。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