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刺史府深处的一个小庭院里,树影渐渐稀松拉长,树叶都是金黄色的,晚风送来晚秋的凉意。南练萧在榻上睡着了,他的胸膛有节奏地起伏着,鼻息均匀,但是眉头上还有一点点紧蹙。姜令光静静地坐在南练萧的身旁,为他轻轻披上薄被,免受风寒。
内宅正室中,谢流徽神情呆滞地坐着,脸上的脂粉印着两道泪痕,看上去十分不雅。谢流徽知道自己刻意提前一天赶到襄阳的意图是瞒不过南练萧的,她也知道自己的做法会惹南练萧不高兴,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先自看看那个姜令光。可正等这么做了,谢流徽才发现,果然只会让南练萧更向着姜令光了。
南璞玉走了进来,冷笑一声,言中不乏讽刺嘲笑:“母亲还在哭呢?从接到父亲的信开始就哭,路上也是哭。好容易到了襄阳不哭了,结果这会儿又哭。母亲,哭也没用了,事情都已经定了。父亲做的没有错。以父亲的身份地位,如今才娶一个妾,已经难得了。我觉得啊,母亲现在不应该跟这个小女人计较,而是要往以后想想。想想一旦她替父亲生了儿子,母亲……”南璞玉不再说下去,只挑着一双凤眼看谢流徽。谢流徽的眼中渐渐有了精神,扭头看看旁边床榻上熟睡着的六岁的南正德,不由打了个激灵。南璞玉用不屑的神情盯着南正德道:“这个小子虽说名义上是母亲的儿子,父亲的长子,可他,到底不是父亲的骨血。将来父亲一旦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还顾得上他吗?”
谢流徽想要端杯茶,手却不自主地颤抖起来,南璞玉依旧冷冷地看着她,嘴角上带着一丝阴气。乳母忙上前按住了谢流徽的手,为她奉上茶,恳切地安慰道:“三郎君要是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只要是三郎君的儿子,就都是夫人的儿子,何必在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呢?”南璞玉听了哈哈笑道:“老乳母真是过来人了,看得透彻。是啊,反正都是父亲的儿子,管他谁生的呢。”说着起身就往外走,又在门口站住了,回头道,“大不了,等那边生了儿子之后,母亲再抢过来吗!反正,我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母亲,早知道是这样,我可就不到襄阳来了,还不如在辟邪的时候就跟那个小冬瓜殷季和成亲了呢。”说完又轻狂地笑着而去。乳母见南璞玉言行这样不堪,却敢怒不敢言,只向谢流徽怨道:“哎,大女郎如今可是……哎!”
这时,小丫鬟来报,说南练萧少时就要来过夜。谢流徽一愣,忙胡乱用袖子擦了泪痕,命人打水洗脸,重新梳洗打扮起来。乳母的嘱咐一如往常:“夫人记住,要谦和些,不要和三郎君争执。这事情三郎君是没有错的,夫人可不能因为自己不高兴就小性子。夫人要为三郎君着想,要恭敬,你越恭敬他,他才会感念你的恩情,才会对你好。”谢流徽已经顾不上听这些唠叨了,流了半日泪水的她原以为南练萧今夜是不会过来的,可南练萧还是来了。
让南练萧去谢流徽的院里,自然不是姜令光最真心的想法,可她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理由让南练萧留下。纵然南练萧心里已经对谢流徽淡薄了情意,但她依然是他的原配妻子。她为他养育儿女,她为他照料家务,千里赶来只为一家团聚,南练萧不该在这个时候冷落她。
南练萧被姜令光连推带攘地送出了房门,徐徐来至谢流徽院中,谢流徽已经恭候着。“郎君。”谢流徽起身道施礼,南练萧点头坐下,丫鬟奉茶。南练萧呷了一口,谢流徽款款问道:“郎君可要沐浴歇息?”南练萧瞥了一眼谢流徽,只见她也在看着他,面容沉静,只是眼睑处微微肿着,显然哭过。
南练萧抬眼看了看窗外,犹豫着问道:“辟邪城的诸位兄弟可有家书带来?”谢流徽低声道:“诸位兄弟都问你好,并无家书,几位姨妈都托付五弟照料了。”“孩子们呢?都睡了吗?”南练萧继续问着,谢流徽咬了下嘴唇,道:“他们都睡下了,很安妥。璞玉……她本来还说要等着给你请安呢,但她身子娇弱,实在撑不住了。”南练萧无话可问,就这么静坐着,好像在等什么似的。谢流徽看了乳母一眼,乳母焦虑地暗示她要忍耐,谢流徽低下头,盯着灰暗的地面,两排银牙很不咬碎。忽然,谢流徽抬起头来,正要开口,一个仆人奔进院中,在门外禀道:“使君,裴将军在前厅求见,说是有朝廷军务。”南练萧仿佛得了佛旨纶音,心中畅快,忙道:“请进书房,我即刻就到。”
裴庆之忧心忡忡地在书房里来回踱着,见南练萧快步走来,忙迎上前去,也顾不得拜见,只是道:“三郎君,陈达显督帅四万兵马北攻檀石,要收复雍州江北五郡。这是朝廷发给刺史府的军命。”裴庆之说着递上了黄封的函件。南练萧神色一紧,忙拆开了看,又稍显安心:“还好,只是要我们做好防守军务,并未要求与陈将军一同上阵。”裴庆之眨了下眼睛,十分不解,问道:“怎么?三郎君看着好像也不愿意出战?”
南练萧明白了裴庆之的意思,一叹一笑,道:“你知道主将是谁吗?”裴庆之哼了一声,瞪着眼睛道:“我怎么不知道?崔君山那个老混蛋啊!就是因为他在,我才着急呢。”南练萧立起眼睛,缓缓向裴庆之分析道:“这是崔君山担心新君要杀他,想要立功。主上已经派了陈将军去督帅,我们就不必多事了。再者,这四万大军自然是从东边直接过江再西进,我们的任务就是守好雍州南岸,守好襄阳。”裴庆之终于听懂了南练萧的城府,最后问道:“那三郎君打算如何安排?”南练萧仰头叹道:“军务之事,虽不紧急,却也不能轻视。你先去通知襄阳太守等相关官员府衙相候,等我安排好了就去,咱们连夜前往军营,商定军防之策。”
裴庆之领命,正要出门却看见谢流徽走了过来。“郎君,是有什么要紧军务吗?这就要走?”每次谢流徽自认在南练萧前受了委屈便会做出这种不请自到,擅自做主的毛病,她不过是害怕南练萧因为生气而事事瞒着她,却不知道越是这样南练萧就越不愿意和她说实话。南练萧不说话,裴庆之只得按惯例帮着圆和:“朝中要北攻檀石,命三郎君做好襄阳防务。”谢流徽听了忙道:“这是大事,郎君不该迁延,理当前去。郎君放心,我虽刚到,但这家务之事还是打点得了的。”
南练萧听了这话总觉得不自在,也不想多纠缠,便道:“这个自然。”说着就要更换官服,谢流徽亲自服侍了,目送着他们离去。待南练萧走出府门时,忽然发现自己因谢流徽的出现一时着急,竟还未向姜令光辞行,又看时间已晚,料想姜令光也该睡下了,于是狠狠心,驾马离去。
送走南练萧,姜令光和夭儿灯下做了会儿针黹,便胡乱睡下了。夜里,将来几次醒来,天刚刚放亮的时候,就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床梳洗,等着去正室向南练萧、谢流徽问早安。一时夭儿来报,说南练萧因公务连夜走了,姜令光知道自己又得单独面对谢流徽了。
南练萧走得早,谢流徽自然也起得早,她盛装打扮着,坐在正屋里悠闲地品茶。姜令光的到来并没有打乱谢流徽的节奏,她一直保持着优雅的状态,只是等姜令光叩拜完毕后好一会儿才说了声免礼,随后吩咐婢女传早饭。
桌上摆放着几盘精致的点心,另有几样食物是姜令光从未见过的。谢流徽对姜令光好奇惊讶的神情自然不奇怪,竟微笑着向姜令光介绍道:“这是髓饼,是用上等的骨髓油和蜂蜜和面做成的。这是鲙鱼莼羹,这莼菜是江南的西湖和太湖才有的。这是……”谢流徽滔滔不绝,但并没有劝姜令光品尝的意思。姜令光先是恭敬地听着,可久了便觉察到谢流徽这是在向她彰显着什么,忍不住有些厌烦,可细一想,又觉得谢流徽挺可怜的。
“令光,你尝尝这个。”谢流徽夹了一片肉脯在姜令光碗里,“有些硬,你仔细咬。”姜令光不知为何,夹起肉脯时手有些微微颤抖。轻轻地咬下一点肉丝,鲜香的味道在口中漫开,这是她从没尝过的美味。“夫人,这是什么?”姜令光问道。谢流徽笑着:“这是五味脯。皇宫里秋冬之际都要做这肉脯的,专是为了夏天吃的,一般人家想做也做不成呢。这是用牛、羊、獐、鹿、猪五种肉做成的,要把这些肉顺着肉纹切成片,再用这五种肉的骨头捶碎煮成汤,放入豆豉煮至色足味浓。然后切细葱白捣成浆汁,加上花椒末、桔皮和生姜末等调成酱汁,将肉脯浸泡三日三夜,等入了味便拿出来阴干,还要随时压制,方能紧实。”
姜令光用心地吃完了肉脯,品到的不仅仅是鲜美,还有谢流徽难以抑制的嫉妒,却也是另一种对南练萧深刻的爱。这顿早饭是谢流徽精心安排的,是她向姜令光展示她对南练萧情感的表演。这桌上的食物是独属于她的,其中所包含的感情也是独属于她的,她其实是在告诉姜令光,她的这种感情也是独属于南练萧的。
这顿早饭,姜令光最终只吃了那一块肉铺,不是因为她畏惧谢流徽,也不是因为谢流徽让她厌烦,而是姜令光实在不想在谢流徽的这一番炫耀中插上一脚,她的存在只会太尴尬。
回到西院,夭儿吩咐人另备早饭,姜令光喝了两口荷叶粥就搁下了。空荡荡的屋子寂静清冷,姜令光呆呆地坐着,脑子里是空的,一拿起针线便觉得心乱如麻,更不用提抚琴读书了。对南练萧的牵挂,对未来生活的茫然,让姜令光觉得身心俱疲。成亲以来,姜令光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还是以前的那个姜令光,可谢流徽到来的第一天就将一切推翻,姜令光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做个无忧无虑,心思单纯的女孩了。她想起去年深秋与垂钓老人在檀溪边的一阵大笑,如今,将成为永远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