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门前被灯火照亮的三尺地面随着屋门的关闭而渐渐黑去,没有月色,微微星光,姜令光根本看不清南练萧的面庞。其实,上次开门相见,姜令光也没有看清南练萧的模样,可是他的样子好像早已深刻在了姜令光的心中。只是此刻,对面不见,唯有南练萧的呼吸那么清晰,更让姜令光对他产生了几分不可释怀的渴望。姜令光的腿终于有些儿颤抖了,她想自己是紧张了,于是一蹲身坐在了石凳上,抚摸着盆中兰草细嫩的叶子。
“还记得这株兰草吗?”南练萧问道。姜令光默默地点头,转而担心夜色中南练萧看不清自己的点头,于是又轻声回说记得。“你不想知道这株兰草为什么会在我这里吗?”南练萧又问。姜令光转身面向南练萧,心里有些儿不安:她固然想知道其中的缘由,可又害怕这缘由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美好,害怕神秘的宿命感会因为这个缘由而消失。可是,她又无法让自己拒绝南练萧的反问,他平淡的话中有着强大的吸引力,让姜令光最终迟疑地说出了个想字。南练萧也不拘礼,撩起袍子在姜令光身旁的石凳上坐下,他的目光投射到姜令光的脸上,他独有的气味渗透了姜令光的肌肤,浓浓地沉淀在了脑海里。姜令光像个被施了咒语的人偶,一动也不动地等着南练萧解开疑惑。
“你大概不记得我们是见过的,不止一次。”寒风瑟瑟,院中的两个人儿都不觉得寒冷。南练萧一改往日那深沉内敛的形象,竟滔滔不绝起来。对南练萧而言,男儿志气应在家国天下,可此时他想做的,却是得到这个女子的心,竟不惜敞开心扉。
南练萧柔软的记忆不止一次被开启过,却都很快被关闭。然而,林荫道上的一瞥将南练萧的这份记忆重新定格,人生中已经折断的命运线被重新连接。辗转反侧一夜之后,南练萧在晨光中回到那条林荫道上,发现了那株兰草——那兰草,牵挂住了那女子的心;那女子,牵挂住了南练萧的心。带走那株兰草,南练萧的心中多了一份期盼与渴望:他想将这株兰草亲自送到那女子的手中,想告诉她所有的故事。
那日城头阅兵,南练萧本是随心一问,尽管姜仲道将侄女出生时的异象说得天花乱坠一般,南练萧却没有为此动心。樊城县令杜俊亲自说媒,南练萧本想着以会亲为障眼法,却没料到一切早是天定。在姜家那座宁静简陋的小院外,铁环叩响,那扇门终于打开;她还是那个林荫道上的神情淡然却如痴如醉的女子,粉面上一点明眸,宛如雨后带露的桃花,美丽非常。
更让南练萧想不到的是,那夜姜令光的歌声,正是两年前听到的,是那句萦绕心头的“朱夏花落去,谁复相寻觅”。南练萧相信了上苍的安排,让他再遇生命的桃叶,如果失去眼前人,他就错过了命运齿轮的咬合。
“两年前?”姜令光抬起头来,细细地看南练萧,幽幽夜色中,一张曾经的面容清晰地浮现。“是了。两年前,我随阿娘回谯国郡省亲,我偷偷跑出去玩耍,在一个小丘上……”回想起那日的窘境,姜令光的脸颊不觉红了。南练萧忽然长叹一声,似乎将心中堆积着的遗憾和失落都要释放出来,随风而去:“既然老天爷让你我再次相遇,就不要让你我重蹈这‘朱夏花落去,谁复相寻觅’的凄然。”
风停住,小院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南练萧一动不动地坐着,如炬的目光照亮了姜令光的心扉,尽管这样的夜,她应当看不见他的目光。姜令光还是第一次听一个男人这样说话,如此情深意切,动人肺腑。姜令光有一种冲动,她很想就这样依偎在南练萧的怀中,然后和他长相厮守。她丝毫不怀疑南练萧的诚意,如果说在今夜之前,姜令光是因为自己在乎南练萧而不知南练萧是否在乎自己而忧虑的话,那么此时所有的愁云都可以扫去。南练萧,兰陵王朝的皇室贵胄,竟愿意将他的心交给这个平凡的女子,这足以让姜令光小小的女儿心充盈着幸福。
姜令光的嘴唇蠕动着,千言万语却难以出口。她双手环抱住小小瓦盆中的兰草,柔韧的叶子乖巧地躺在手心,姜令光努力张了张嘴,最终却叹道:“可是……”一瞬间,南练萧的遗憾与失落重新涌回心中:“可是,我若要娶你,只能让你做妾。”此时此刻,一个简简单单的“妾”字,竟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割痛了两个人的心。
南练萧无法阻止自己想起远在辟邪城的谢流徽。十六年前,南练萧因为一份恻隐之心,在众多侯门千金中选择了谢流徽。那时,距离大彭氏国覆灭,兰陵王朝建国还不足十年,谢流徽的身份不仅仅是大彭氏国寻阳公主的女儿,更是与大彭氏国亡国之君宋昱定下婚约的皇后。兰陵王朝的开国之君南绍伯有意将谢流徽送给安陆侯南景业做妾,惶恐绝望中的谢流徽却因南练萧的出现而被解救。当时,南练萧并不觉得这桩婚事有什么不妥,他只是出于君子之道,不想因王朝更迭而让纤弱的女子承担起羞辱的痛苦。
天底下,若非世情人情所逼,哪个女子会愿意平白无故地给人做妾呢?出生高贵的谢流徽不愿意,心向本真的姜令光也不愿意。人世间,很多事情可以用身份地位、权势财富来衡量,唯有真情,只有真心可得。南练萧和姜令光此时真心已可得,却终究为世俗礼规,为身份地位,为权势财富阻隔住了。南练萧有胆识有魄力,却从不是叛逆之人,总有些延续千年的礼规是他无法逾越的。这真叫南练萧五味杂陈:他从心底里也不愿委屈自己的心上人,舍不得姜令光做妾,他也因姜令光不为富贵所动的自尊自重而欣慰,使他更在乎她。可是,若是姜令光不做南练萧的妾,他们又如何能长相厮守?
得不到的东西偏是最珍贵的。对爱情的不甘心,还有那大男子的尊严,让南练萧不愿就此罢手。他不相信自己会得不到姜令光,他不能再一次错失那心头的真情,他最终能做的,只能是请求姜令光能够爱他更多一点——这多一点的爱,可以让姜令光放弃对妻妾名分的纠结,全心全意地做南练萧的心上人。于是,南练萧捧着那盆兰草,再一次叩响了小院柴门。
不知过了多久,姜令光恍惚地喊了一声将军,南练萧仿佛雷击一般,猛地捏住了姜令光的手,把她纤纤的指尖捏在他的掌心,口中却柔声问道:“你不必叫我将军,这样的称呼似乎与眼前风景不太相宜。我不想在你面前标榜什么身份地位,我希望你眼中的我,只是一个名叫南练萧的人。”姜令光只觉心头砰砰跳,面庞火热直烧到耳根,被夜风一吹,清凉清凉的。南练萧见姜令光不答话,迟疑片刻,缓缓地问道:“你可以叫我萧郎吗?”
姜令光的脑中一片空白,无法克制地微微颤抖着,恨不得即刻就喊着南练萧的名字,扑进他的怀里。诚如南练萧自己所言,姜令光可以忽视他的身份,忽视他的地位,只在乎他对她的感情,只在乎他用情的纯真。可是,显然姜令光还没有被忽如其来的爱恋彻底冲昏头脑,她深知眼前人不仅仅是对自己一往情深的郎君,他,始终还是兰陵王朝的皇室子弟,一个将军,一个未来的王侯。
南练萧将手心很自然地贴在了姜令光的手背上,他的手很温暖,像初升起的太阳照射肌肤的感觉。姜令光的心跳得厉害,却毫无羞赧地接受了南练萧的亲近。然而,她只能选择沉默,因为她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南练萧,唯有一叶又一叶地抚着兰草。
“你知道兰陵的传说吗?”南练萧忽然问道。姜令光不解其意:“兰陵的传说?”“是,我们兰陵王朝的由来。”南练萧说着,也开始抚弄兰草。今夜,他想把所有能和姜令光诉说的话,都说给她听。
兰陵,那是南氏家族的扎根成长的地方。战国时代,齐楚相争,楚国占领了鲁地的城邑次室。当时的次室是鲁国都城公室副城,那里的百姓都是鲁国的生民。为了让鲁人了解楚国的文明,刚刚被罢黜为左徒的屈子来到了次室。
次室的荒郊上,漫山遍野的长满了兰草,朵朵兰花绽放于枝叶间,这是屈子的最爱。传说仓颉造字,“兰(蘭)”字的寓意最为美好:门前绿草如茵,内中的“柬”字暗喻明月映照。孔圣人说“兰为王者香”。它柔韧而不妩媚,高贵却依旧淡然,不以无人而不芳,不为困穷而改节,这不仅仅是一个君子应有的品格,更是一个王朝应有的崇高。左丘明说“兰有国香”,植兰即为王道。这片长满兰草的土地,正是那片乐土。
在次室开创楚国的王道乐土,这是屈子的理想。他为这片土地起名“兰陵”,“兰”,王者、圣者也;“陵”,乐土也。南家先人,世世代代生长于兰陵,经历了战国纵横,秦皇暴政,楚汉纷争,晋室南迁,多少忠臣义士的鲜血洒在了这方土地上,浇灌了满山的兰草。直到有一天,南家得到了天下,屈子关于“兰陵”的梦想,终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