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诵《往生咒》九百九十九遍,这已经是第七百二十九天了,南练萧的形容比两年前清瘦了许多,面色灰暗,却越发显得棱角分明,目光炯然。
站在一旁望着南练萧,夭儿忽然扑哧一笑,细密的眉毛完成两弯月牙,明亮的眼睛中闪着莹莹的光。南练萧皱起眉头:“笑什么?”夭儿素知南练萧的脾性,便不再嬉笑,正色道:“谢使君说,你家三郎君信口诳人倒容易,却要连累某也跟着扯谎,实在可恨!”南练萧心知是那日堂上同南云英信口撒谎的事,便舒展了眉头,道:“为难宣晖兄了。”夭儿接着道:“王使君早间来找谢使君,说从宫中出来去竟陵王府,却扑了个空。原来主上已经拟旨,要立郁郡王为皇太孙,王使君想劝谢使君拥戴竟陵王。”
夭儿口中的王使君乃是中书郎王元常,曾与南练萧、谢宣晖同在竟陵王南云英府中为文客,彼此有些情义。只是这个王元常到如今还这么浮躁,纵然忝居朝堂也难成大器。南练萧忍不住冷笑了,于是道:“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想必,宣晖兄又装糊涂了吧?”夭儿点点头,道:“谢使君就是个闲散诗客,玩弄权术只会让他心累。不过,”说着夭儿看了眼南练萧,“三郎君若是也愿辅佐竟陵王,谢使君还是会帮着三郎君的。”
南练萧目光深远,当日在南云英府上结交的诸多友人里,谢宣晖与之最为投缘。谢宣晖不是那种那种争名夺利的人,满脑子只有诗词文章,山水之趣,可为了他南练萧,却也做了不少不情愿的事情。此种恩情,南练萧自认无可偿还,唯有心意长存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竟陵王雅好文藻,若论武功权谋……”南练萧话到此处,夭儿心领神会,正要答话,却警觉地将头扭向堂外,果见一个窈窕的身影飘了过来。
“郎君。”谢流徽在灵堂外站定,一身素服,显得温婉动人,但高挑的双眉下,一双难掩高贵傲气的眼睛将这温婉减去了七分。南练萧眼中闪过一丝忧烦,却又含着一缕不忍,淡淡问道:“何事?”谢流徽冷眼看着夭儿,口中答道:“妾一早命人挑了新鲜野荠,熬了粥,请郎君用膳。”南练萧扫了谢流徽一眼,口气顿时冰冷了:“我不是说过,守丧期间,只以白粥乳为食么?”谢流徽道:“郎君重孝,本自应当。可若是为了重孝而自毁身体,岂不是令先君先母泉下不安?也叫几位姨妈挂心。”南练萧闭上了眼睛,道:“那就将菜粥送到后堂给几位姨妈吧,我还吃白粥乳。”谢流徽鼻头发酸,这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南练萧总是这样拒绝她的良苦用心,便强压了一口气,道:“野荠挑得多,今日家中的粥都熬成菜粥了。”南练萧听了,便用不容置喙的口气,声音虽低却更像是训斥:“那就嘱咐厨娘,明日记得熬白粥。”
空气凝结住了,夭儿看了看南练萧,辞道:“使君,夭儿还要向谢使君回信,就此告辞了。”南练萧闭着眼点了一点头,夭儿往堂外走去,至谢流徽面前拜了一拜。谢流徽勉强笑问道:“你家使君近来可好?”夭儿点头道:“使君安好,多谢夫人。夭儿去了。”说罢并不等谢流徽回应,抽身便走。谢流徽望着夭儿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莫名的恼恨酸楚涌上心头,想要发作,却不能发作。“这个夭儿,我好像曾经见过。”谢流徽轻声道,“在她第一次跟宣晖兄来之前。”南练萧似乎没听见这话,还是那么静静坐着,直到谢流徽黯然离去。
南云英再度急忙忙地冲进镇北将军府的灵堂,搅乱了南练萧的诵经。南练萧早已心有算计,镇定地问道:“殿下可是从延昌殿来?”南云英惊问:“你怎么知道?”南练萧道:“前日殿下来臣这里讨着了主意,这两日总该进宫的。既然见了主上,自然又有后话了。”南云英虽早已习惯南练萧的神机妙算,却仍无奈:“可有什么是你算不到的?”“自然有。”南练萧接道,“譬如殿下见了主上,主上做了何等安排,臣就算不到了。”南云英叹道:“父皇封我为司徒。”南练萧心知这是个不痛不痒的官位,但仍拱手贺道:“恭喜殿下,如今可是位列三公了。”
不听这话还好,听了这话南云英心头更乱了:“三公?哼,八公之位尚是虚衔,还不如你这户曹属官呢。”二十多年来,做兄弟,做文友,做君臣,南练萧对南云英是了如指掌,以南云英的心智,绝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便作出一副问责的样子道:“这是谁在殿下耳边嚼舌?”南云英见南练萧十分正经,自知失言,赶忙解释:“哦,我那将军皇叔。不过,他也不是有心的。我从延昌殿出来,在东掖门外碰上了皇叔,他哪儿知道父皇让我做了司徒呢?是我扯什么父皇未给他亲王封号,反引得自己不痛快。”
听说是南玄度的意思,南练萧也不觉得奇怪了,便换了语气,小心地道:“殿下虽然不痛快,但也知道这是句实话。八公之位本是为了尊崇士族之人,只是赠官,并无实权,但主上能给殿下此位,可见是信得过殿下的。”南云英沉吟片刻,也只得点点头,向南练萧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南’字。我们虽不是直系,但到底是血亲,这兰陵王朝是我们南家的。我这个竟陵王也算是王公侯爵里最高等了,可细想来,还是皇叔说的对,亲王的虚衔还不如将军的官职实在。他是骁骑将军,令先君是镇北将军,你将来也少不了光禄大夫、左卫将军的官封。只有我,最没意思。”南练萧以为南云英是在南玄度跟前受了挫,便勉励道:“也并非如此,只要殿下勤勉些,将来加个录尚书事的头衔,那就实权在握了。”南云英眼中不觉有了神采,笑道:“是,是,还是有希望的。”
南练萧见南云英今日之心思比往日有些不同,于是正色问道:“殿下,为何如今有了这样的进取之心?”南云英哑在那里,他没想到南练萧会这样问,因为这心思他自己都未曾觉得。犹豫了好一会儿,南云英才道:“我,也算不得是进取吧。父皇十九个儿子,只我和太子是同胞,我们两个感情也好。原先我一直跟着太子,只想着现在将来都能有个靠山,做我的逍遥王爷。如今太子去了,我也在父皇面前落了个不是,真是倍感凄惶啊。”
南云英说这话并非敷衍南练萧:在南练萧跟前,他既没有敷衍的能力,也没有敷衍的心思。太子南云乔这时候忽然死了,确实让很多朝臣不知所措。本来相安无事的朝政,都多少有了些异动,说起来都只在竟陵王南云英的身上。南云英虽无有什么过人才智,但论品行倒确实比太子强许多。朝中许多大臣本是一心向着南云英的,怎奈南云英自己不愿争先,只想傍着嫡亲的兄长混个现世安稳。如今,太子没了,南云英的现世安稳也便没了,后半生想要太平,只有两条路:要么顺从主上的意思,继续傍着皇太孙南元尚;要么咬牙一搏,自己做了皇帝,彻底妥当。但这后一条路,南云英纵有此心,也无此胆,于是越发连这份心也打压了下去。
南练萧算定南云英的心思,安慰道:“郁郡王不是殿下袁王妃抚养的吗?他跟殿下感情很好,要是他为皇太孙,想必将来也不会亏待殿下。”南云英点点头:“是啊,这多少能让我心安点。只是,”南云英咂了咂嘴,“只是元尚还年轻,心性不定。说实话,近几年来我看他,反而觉得生疏了些,不好捉摸。”南练萧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道:“父子天性,郁郡王,倒是和太子殿下有几分相像。”“太子?”南云英顿觉郁郁不安了,“那我……”
“我斗胆问殿下一个问题。”南练萧没有忍耐住,他在家为父守丧已经两年了,这朝中之事本该不过问的,但他心底里的壮志雄心,怎么会就此淡泊。南云英回过神来:“什么?你问。”南练萧庄重地看着南云英:“殿下的进取之心,究竟有多少?”南云英眼中先是疑惑,继而是充满希望的明亮,随之便又回复忧虑:“你还不知道我?我是有点儿才,但那是笔头子上的功夫。这朝政之事,我,我只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再有,就是咱们南家的天下,别乱了。”
南练萧装作沉思,低下头去,暗中叹了口气,正要有说辞,南云英却走上前来道:“练萧,我身边的人里头,就属我们两个关系最近。当日在西邸,先尚书令王文宪就赞你,说练萧郎出三十,贵不可言,如今,你已二十九了。”南云英的话音还在绵延,南练萧的心动了一下。这两年,朝中已非当初了。当初,南练萧因得王文宪赏识,一路高升,而今他丧孝之中官职全无,王文宪也已病故,朝中唯一与之亲近的且有能力说上几句话的人,就只有南云英了。于是南练萧试探着问道:“殿下,要我做什么?”。南云英口气略显坚定,道:“你来帮我!自两年前四弟的事后,父皇的身子就渐渐不行了,太子的事更是雪上加霜。论决断,我连四弟都不及,将来元尚继位,我只想着能有个人帮衬着我,免得……”说到这儿,南云英顿了顿,看了眼南文纬的灵位,道,“免得和令先君一样,含恨而终。”
风拂堂前柳,新生的枝芽相互摩挲发出簌簌的声音,好似有人私语。然而,灵堂上烛火摇曳,只觉得丝丝阴风穿堂而过。南云英失神坐着,南练萧站在灵前,久久看着先父灵位。只是,南云英的脑中是一片空白,而南练萧的思绪,却已几番盘旋。
两年前,正是这个时候,春寒未尽。复郡王南云音在荆州谋反,镇北将军南文纬奉命征讨,临行前太子授意务必诛杀南云音。当时南练萧因王文宪的推荐在会稽任随郡王的参军,南文纬一念之差,没有去信询问他最有谋略的三儿子,只是同长子、太子右卫率南元萧商量,结果自然是奉太子命行事。
南云音白服出降,恳求南文纬带他回到京都向主上求情,南文纬却在南下的江船上,用一根白绫将南云音缢死。太子心满意足了,主上却不高兴了:儿子谋反固然可恨,但臣子竟然听了太子的话私自缢杀郡王,这更可恨。南文纬曾说,武死战,文死谏,做将军的应当死在战场上。结果,他却在忧惧恐慌中,也用一根白绫了断了残生。
“父亲,父亲!您若是问我一声,何至于此!”日日夜夜,南练萧多少次在心底里呼喊,却不能诉与任何人。同胞长兄南元萧和父亲一样愚忠;二兄、四弟都是长兄的跟屁虫;五弟南幼萧,六弟南文萧倒是和自己想的一样,但可惜年纪都小,不懂得韬光养晦。至于朝中友人——毕竟人心难测,这样的生死仇恨,岂能轻言?南练萧知道,所谓的报仇太难了,可他实在不甘心!
太子暴毙,虽有些意外之喜,但还不足以让南练萧平恨。南练萧是有一腔济世之心的,但他不想为了这济世之心变成任人操纵的打狗棒。兼济天下没有错,却也要独善其身,如果定要出仕进取,那也必须让一切掌控于己手。
那日竟陵王来见南练萧,南练萧以为天时地利之机到了。皇长孙年少,南云英在朝中还算有声望,如果能助其成事,以南云英优柔寡断的性格,南练萧不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如果南云英一点争霸的心思都没有,南练萧再有能耐也是枉然。
“殿下,我,还有一年的孝。”南练萧迟疑着。南云英忙道:“大丈夫不拘小节,为了朝廷大事,父母之丧也是可以放下的。再者,你守孝已经两年多了,你的兄弟们没一个像你这样苦自己,只要心尽了,何必为这一年半载的光阴所拘泥呢?”南练萧的眼眸颤抖着,南云英按住他的肩,平顺了气息,缓缓道:“只要你帮我,我们两个,就都安稳了。不管是现在的父皇,还是将来的元尚,我们,就都不怕了。除了你,我信不过别人啊!”
南练萧定住眼神,虽是看着南云英,却又似乎不是在看他。好一会儿,南练萧忽然跪倒,俯身在地,长叩拜道:“南练萧,愿为殿下分忧解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