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南兰陵(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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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丈夫不拘小节(1)

东宫大殿上寂静无声,宫人们都跪坐在各自的角落里,任凭无数黄金烛台上的红烛爆着烛花。热烈的烛光映照着朱漆的梁柱,那油亮的漆面上若隐若现地闪着不规则的红亮的光,好像一团团冰冷的火焰在燃烧,恰如床榻上已经冷却了的太子南云乔的尸身。

梁柱间的纱幔被深夜悄入的春风吹拂起,散开一片氤氲的云霭,越发显得殿堂上诡异阴森。遥遥地,车辙脚步声夹杂着传来,宫人们都惊醒起来,纷纷挺直了腰身,却把头埋得更低了。

没有听见内侍传报“主上驾到——”兰陵王朝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南玄远已经大步迈进了东宫大殿。耀眼的烛光刺激了刚刚从昏昏暗夜中走来的南玄远,满殿的红光中唯有床榻上罩着白衣的云乔格外醒目,却又有些恍惚迷离。南玄远的步子顿时迟疑了,他似乎踉跄了一下,紧随其后的内侍欲扶又不敢扶。缓缓走近太子的身边,南玄远眼前忽然闪过南云乔幼年时圆乎乎的小胖脸,如今却是一副滚圆肥硕的大脸,下巴上不长的胡须染着兰陵美酒的痕渍,已经凝固成一缕缕半硬的小枝。南云乔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带着那始料未及的惊恐——似乎是在一瞬间,死神就摄走了他的灵魂。

南玄远闭上了沉重的眼帘,平息了口鼻中的呼吸,再度抬眼看这华丽的东宫,月华初上时的欢宴之景还没有完全消散。几十张杯盘狼藉的小案歪歪斜斜地摆在殿下,两旁的钟磬鼓乐还未撤去,更不用说四处散落的各种珍玩宝器,一件件闪耀光华,比南玄远大殿上的黄金宝座还明亮。定睛细看眼前的案几,南云乔专用的酒食器皿铺得到处都是,刺痛眼球的是一条条或伏卧或腾飞的金龙,皆是帝王才能独享的纹饰规格。

“叮”的一声,宫人们都不由打了个冷战,南玄远高举着寒光凛凛的宝剑向那些器皿劈去,金银玉石的碎片在大殿上散花一样地飞落开。“逆子!逆子!”南玄远痛骂了两声,却挡不住眼角里滑出的泪水,和心一样冰凉。

“传旨太常卿和度支尚书,太子丧礼,一切从简。”南玄远恢复了往日低沉冰冷的声音,内侍答应着要去,又被唤住,“传旨御史中丞,彻查今夜参加东宫夜宴官员。一个,也不能放过!”说最后一句话时,南玄远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听得满殿宫人都汗毛倒数,血液骤凉。

拂晓的风像刀一样在太子东宫里卷刮,这个春天刚刚暖一些,却又寒意料峭了。

镇北将军南文纬府上,一切都是黑白的。

东方不知何时飘来大片的白云,遮住了刚刚升起的朝阳,把日光过滤称纱白色,宛如一张无边无垠的白麻布网张在将军府邸的上空。乌黑的瓦,雪白的墙,乌漆刷成的梁柱上悬挂着打着花结的白幡,都是粗白麻制成,风吹之时,一丝也不动。

满身孝服的婢女沿着长廊,迈着细碎的快步走着,手中托盘上的白粥乳泛起圈圈涟漪。走进灵堂,婢女无声地挪到南练萧三尺之外,跪坐下去,俯首,伸直双臂高举起托盘,将白粥乳送到南练萧旁。正在诵念《往生咒》的南练萧一动不动,径自诵完了经文,将经书轻轻放下,目不斜视,伸手取过白粥乳,缓缓地,细细地饮了下去,又将胎质细腻的乌瓷碗放回托盘。

婢女依旧无声地退去,诵念声像一首清心的歌谣,悠悠传出灵堂之外,却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来人神色焦虑,直入灵堂,正要唤南练萧,却被堂上肃穆的寂静震慑住,半张着嘴迟疑在那里。将军府管家慌慌张张地小跑进来,先向来人深深一拜:“殿下。”这才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南练萧,拜道:“三郎君,竟陵王殿下到了。”

南练萧诵完最后一句,卷好经书,轻放在案几上,缓缓起身,抬眼看住竟陵王南云英,躬身一拜:“殿下。”南云英僵硬的神情猛然退去,眉眼中的焦虑重又显露,叹道:“我心如火烧,你却在这里自在!”南练萧收起直视南云英的目光,微一颔首,幽然道:“不孝子为先君守丧,不敢自在!”南云英心知失言,惭愧焦急中竟一把抓住南练萧的手,求道:“父皇下旨,要彻查那夜参加东宫宴会的官员,还有太子僭越之事!你是知道父皇的,别的不在乎,那帝位宝座,谁敢觊觎,可只有死路一条!”

眼眸一动,南练萧不紧不慢地道:“殿下何必担忧。那夜,殿下和修文、宣晖二人把酒论诗,不是没有离开王府吗?”南云英倒吸一口气,瞳孔放大:两年了,南练萧为父守丧,连灵堂都没出去过,可消息竟还这般灵通。南练萧看出了南云英的心思,便不紧不慢地解释着:“殿下不必多心。宣晖兄昨日来祭拜先君,向我说起此事。”顿了顿又道,“太子薨逝,主上本自哀痛,偏又发现太子僭越之举,一时恼怒罢了。主上的江山本就是要交给太子的,僭越一罪,可大可小,更何况如今太子薨了,只怕如烟云散去,更不值一提。过不了两日,主上就会释怀的。”

南云英叹了口气,咬着牙道:“我不是为太子!父皇今日派内侍传口谕,斥责我为何对太子僭越一事隐而不报。我是太子的同胞弟弟,太子这样子撒手而去,叫我如何是好!”南练萧听此言,将目光投向父亲南文纬的灵位,沉默半晌,道:“殿下与太子是同胞手足,岂肯为了布泉之事伤了兄弟之情,离间主上和太子的关系呢?”

一句话,南云英眼中惶恐顿消,略显欢喜地问:“这个法子可行?”南练萧扭头盯住南云英的眼睛,冷峻地道:“殿下若想彻底保全,最好早些退步抽身。”“退步抽身?”南云英有点儿迷惘。“殿下是主上嫡出次子,惠昭穆皇后亲生。太子薨逝,皇长孙郁郡王自然要立为皇太孙以继承大统,然郁郡王年少,只怕……”

南练萧故意止住,南云英已然心中明了,点头道:“你说的对,是该退步抽身的好。”说着嘴角流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好在是元尚。”南练萧知道南云英心里在盘算什么,于是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道:“殿下心中忧虑已解,还是尽早回府去吧,免得被人知晓,横生枝节。”南云英跟南练萧虽是君臣,更是老友,也不在乎这些,只是欣然笑道:“自然,我这就告辞。哦,你不必送了。”

目送南云英消失在大门处,南练萧转身走向南文纬的灵前,燃了三支香,冥思祭告半日,叹道:“父亲,恕儿子,不孝了。”

延昌殿,兰陵王朝最高统治者的起居之所。

殿中仍是往日模样,白壁丹楹,虽然洁净却没有光泽,上一次修缮粉刷已经是先帝在时的事了,梁柱上有几处已经显出剥落的样子。四周摆放的几件器皿还不如一般王侯家的精致,也都是先帝时留下的。

南云英端坐着,面色微微发白,挂着刚刚痛哭流涕的污痕,眼睛除了偶尔眨一下,丝毫也不敢移动。卧榻上,南玄远闭目凝思,鬓角上的白发显得格外刺眼。“二郎。”南玄远唤了一声,南云英忙答在。南玄远睁开眼睛,看着这个眉眼有几分像太子的儿子,心头一酸:“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也聪明,不像阿四。”听了这话,南云英的心倒是抽了抽,双手不由紧握成拳:两年前的冬天,四弟复郡王南云音谋反被诛,这是南玄远心中的一根刺,更是诸皇子头顶上悬着的一把剑。南云英俯下身子拜道:“儿子只想为父皇分忧。”南玄远点头道:“好。朕,一早已命中书郎拟旨,立元尚为皇太孙。一会儿让他们再追一道旨,明天,你就去尚书台领司徒的官凭吧。”

南云英的喉咙中发出轻微的声响,一股寒气吐了出来: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的父亲,早就谋划好了。

离开延昌殿,在玄墀上走了好一会儿,南云英这才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冰凉黏腻。绕道尚书台,南云英望着殿角起翘的飞檐,卷杀重叠的斗拱,下意识地在上等太阴石修砌成的须弥座上拍了一下,如释重负地往东掖门外走去,却听见有人唤“殿下”。南云英忙回头望,只见骁骑将军南玄度笑着向他走来,忙快步迎了上去。

“皇叔!”南云英先拜道,“皇叔,侄子说过多次了。在皇叔面前,侄子担不起殿下之称。”这南玄度乃是先帝族兄之子,自幼失怙,因生的龙眉凤目,颇得先帝喜爱,便留在宫中抚养成人,视如己出。怎奈兰陵朝将血统看得十分重,南玄度虽说得先帝器重,到如今,不要说亲王封号,两个郡王都不是。

南玄度是咯咯一笑,向南云英拜道:“殿下是竟陵王,臣是骁骑将军,君为臣纲,岂能僭越。”南云英叹道:“皇叔不要怪父皇,这都是朝中那帮老朽的家伙,拿着三纲六纪在父皇面前唠叨,不让父皇封皇叔为郡王。”“岂敢岂敢。”南玄度忙道,“殿下面前说句诛心之言,这‘八公’之位尚是虚衔,我身为骁骑将军,能实实在在为朝廷效力,已经心满意足了。”

南云英听了这话,肚内不由打翻了五味瓶,面上讪讪笑着,道:“皇叔为国操劳,侄子实在是自愧不如啊!”南玄度道:“殿下自幼雅号诗文,以读书为志,这兰陵王朝但凡有些名气的文人,可都在殿下鸡笼山的西邸呢!哦对了,殿下要回府应该是北出大通门,怎么往东掖门来了?”南云英脑筋急转,道:“侄子去城南,拜祭一下镇北将军,顺便看看练萧贤弟。”南玄度点头道:“哦,应当的,应当的。只是我有公务在身,不能同殿下前去了,还请殿下在少将军面前代为问候。”南云英答应着,便与南玄度作揖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