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城中,征虏将军、卫尉卿南元萧领着一群人疾步而行,沿着帐前大道,往军营大门奔去。隔着老远,两旁的侍卫便向守门士兵喝道:“快开营门!”南元萧冲出门外,与南练萧紧紧抱在一起。“你可算来了!”南元萧拍着南练萧的肩背时,眼中已泛着泪光。
兄弟两个进了大帐,待左右的人都退去,只留下裴庆之一人侍立。“怎么?只带了裴庆之一个?你胆子太大了。万一路上遇险……”南元萧又是关心又是责备。裴庆之忙笑道:“大郎君还是这么放心不下。三郎君本就武艺高强,有我和夭儿跟着,还能出什么事?”南元萧欣然了,便问道:“夭儿也来了?”南练萧点点头:“是。只是女子不便来军中,我让她在不远处寻个农户落脚。”言毕便正色问南元萧道:“听说檀石国君拓跋元宏就在敌军阵中?”
南元萧不由皱起了眉头:“不错。虽然他到军中时收了华盖,但我们的斥候早已查明了。”南练萧道:“难怪我早间在山头眺望,只见敌军列队严整,士气高涨。”南元萧虽有忧虑,但言辞诚恳,道:“我军人马不足,虽向朝中求援,却不知结果如何。然而为国为家,纵然一死,也无有什么。”多少年来,南练萧最怕听得就是南元萧这句为国为家,一死无妨的话。南练萧心里也装着朝廷天下,但却不愿像南文纬、南元萧这样愚忠。可嫡亲兄弟,南练萧又知道劝不动南元萧,只能安慰道:“兄长不用担心,崔老将军正从寿阳赶来,左卫将军裴业叔的兵马也从郢州出发了。”“是。但愿能拖延些时日,援兵一到,便可……”南元萧正说着,忽听帐外有羽箭飞过,射中支撑大帐的木桩时发出清晰的啄木之声。
裴庆之立刻飞身帐外,只听守卫军士一片呼喊:“小心刺客!快去拿人!”裴庆之见羽箭上卷着绢布,忙拔箭进帐,道:“应该是檀石送来的劝降信。”南元萧一面接信,一面忧心道:“能将羽箭射到此处,可见敌军弓弩之强。”裴庆之细细看了羽箭,乃是上等的桂竹削成,质轻纹细,竿短羽顺,因道:“这是专用传信的轻羽箭,有三百步的射程,依我看,是放箭之人胆子够大,竟能潜伏得这么近。”于是来至帐外,向左右吩咐道:“加强营门外巡视,让那些在眺望塔上的人把眼睛睁大点!连一只黄鼠狼都不能放过!”
南元萧这面看罢来信,递给南练萧道:“北番之民竟然拿圣人之言来压我!”南练萧缓缓看了信,无非檀石国君怒骂南玄度弑君篡位,大逆不道,劝南元萧早日归降之语,于是笑道:“但这招比诸葛孔明给司马懿送女人衣裳高明多了。”南元萧接过信纸,攥成一团,扔在地上,又愤愤地踩了两脚,叹道:“可我也只好学司马懿,不怒不争不理睬了。”南练萧道:“拓跋元宏不如诸葛孔明睿智,兄长也不如司马懿狡诈,何必这么说。看他信中之言,并非逼战,而是劝降,既然如此,不如我亲去一趟,做个说客,也算是礼尚往来。”南元萧忙摇头摆手:“不成不成!虽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可谁能保证你此去无恙?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南练萧虽感动于长兄之爱,却忍不住呵呵笑了:“兄长不用担心,你忘了,我和那拓跋元宏,算起来也是亲戚呢。他最疼爱的妹妹嫁了大彭氏国义阳王刘休道之子,那刘休道和我的岳母可是同胞兄妹。”南元萧犹豫了一下,换了口气,还是拒绝道:“不行。两国交战,谁还管你什么亲戚?只把你当奸细了。”南练萧微笑道:“兄长多虑了。虽然此时两国敌对,但我对拓跋元宏倒还是倾心佩服的,不管如何,他还是个听得进谏言的明君。”
听此言,南元萧心中有些不快,可又知道南练萧说的是实话,只得咳嗽了两声,转过身去:“我不准你去。”南练萧口气坚决,道:“兄长要拖延时间等待援军,总不能这样干耗着,被将士们知道了,于我军心不利。就让我做这个军前使前往谈判,既能拖延时间,又能免去军士们以为将帅怯懦的疑心,一举两得。”
原上篝火熊熊燃烧,刀光剑影处处闪现,无有歌舞,只听军鼓阵阵,敲着铿锵的节奏。檀石国君拓跋元宏高坐在上,举起酒杯,向南练萧敬道:“孤在朝中早闻南文纬将军之名,今日见了少将军,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南将军父子皆为虎将,真是令孤钦佩。只可惜,不能在我朝效力啊!”南练萧淡然一笑,举杯回敬:“前日蒙檀石国君赐书,以圣人之言劝我兄弟来降。今日末将到此,正是要给国君一个答复。”拓跋元宏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南练萧,问道:“哦?不知将军如何答复?”
南练萧放下酒杯,从容起身,摆开白袍宽袖,拱手拜道:“史载,当日曹操挟天子以令天下,众诸侯畏惧。曹操南攻,吴国文武之臣皆曰可降,唯有鲁肃劝孙权道:‘我等臣子固然可降。我等降曹,依旧高官厚禄,锦衣玉食,而主公一旦降曹,身家性命皆要受辱。’鲁子敬之言正是我兄弟之心。我家虽为兰陵朝臣,但也是皇室宗亲。纵然贵国君的兵马能踏平我兰陵疆土,我兄弟也宁死不降,更何况今日还是两军对阵,胜负未分之时呢?”
拓跋元宏忍不住大笑:“将军这句皇室宗亲有些意思。是了,新登基的兰陵国君也是姓南。不过,在孤眼中,这个南字却不一样。南玄度本是兰陵朝臣,又非嫡系,今日两废幼君,篡位之举,真是可耻之极!枉费贵国自称中原文脉,礼仪之邦,竟把先贤圣言都抛之脑后了!”南练萧并不为此言所动,只反问道:“废昏立明,古今皆同,何来可耻之说?”“废昏立明?”拓跋元宏仰天大笑,声如洪钟,“如果说贵国废帝和海陵王都是昏君,那么武帝子孙中竟无一个明智之人吗?南玄度若是不忘忠义,何以不立武帝子孙,学一学周公辅佐成王?他自立为帝,难道不是狼子之心吗?”
南练萧微微昂头,盯住了拓跋元宏,道:“周成王有亚圣之德,故而能得周公辅佐。今武帝子孙无一人有成王之才,如何可立?”拓跋元宏见南练萧思维敏捷,所答之言虽是针锋相对却不露锋芒,于是非但不怒,反显得兴致勃勃,又问道:“当日霍光辅政,废昌邑王刘贺改立宣帝刘病已,宁可舍弃汉昭帝近亲而求贤,南玄度为什么不学学霍光?若是按南玄度之举,那霍光何必千里迢迢迎宣帝入宫,直接自立也就是了。”
南练萧冷冷一笑,道:“可惜霍光不姓刘啊!我主上乃是皇家血脉,国君怎能将霍光和我朝主上相比?武王伐纣,帝乙长子、纣王庶兄宋微子也是个贤德的,武王不也是自立为王,代商立周?难道武王也是贪图天下之利的狼子之心?今我主上皇室血亲,入嗣先帝,得承大统,难道不比周武王更光明些?”
左右陪坐的檀石国文臣武将面面相觑,拓跋元宏却再度放声大笑,令众人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南练萧神色不改,看了拓跋元宏一眼,端起酒杯慢慢饮酒。“孤枉称兴师问罪,到了将军这里,却原来是道理不通啊!”南练萧接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军之善政也。这朝政之事,与用兵之道,不正是一样的吗?”拓跋元宏不再多言,只是默默举杯请南练萧共饮,眼中带着几分欣赏,更有几分忌惮。
宴饮罢,天色将明。拓跋元宏亲自将南练萧送出营门,望着远去,内侍奔跑来报:“司徒醒了,请君上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