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是我第一次用心观察起这座小城,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自己的身体开始产生一种怀疑,总觉得医院给我的模糊的答复似乎预示着一些不好的结局。对于一切未知我总习惯往悲观的角度去思考。自从医生告诉我身体检查结果不详的时候,我就开始往不好的方面去考量。对于健康来说,最不好的结果无非就是死亡,如果这次我遇到了这个不好的结果,那也许就预示着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那么我是否应该为自己去做一些事情。
当我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自己并没有考虑过所谓的死亡,更没有想过当有一天医生告诉你或许你能够继续活下去时间只剩下三个月,半年,一年的时候,我会是一种怎么样的状态,我总觉得死亡和离别这个词语和我是没有任何直接关系的,即便有,那也是很多年后才需要正视的结果,因此,我总是活在一个虚无遐想的世界里,被周边的环境所同化,开始迷失和盲目。
曾经有人对我说,小城市和大城市的区别,除了城市面积外,在人与人的关系之间同样存在很大不同。大城市讲究宏观的概念,例如个人能力,人际关系,思想形态和规划模式,而小城市,则是以人际关系为主,这种人际关系并非纯粹以事业为目的的,有时只是为了排解孤单罢了,例如现在我和珍妮之间的这层有些模糊不清的身份,我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索求,又似乎已经渐渐习惯对方在自己生活中所扮演的那个角色,目的很模糊,这种模糊使彼此之间的态度显得随意,轻淡和纯粹。
送珍妮去酒吧的路上,我们沿着溪流缓慢的步行,我发现沿岸的垂柳下生长着一株株双色小花,它的枝干不高,成墨绿色,带有少许幅度的蜿蜒而立,叶片边缘有着起伏不定的棱角,花朵由橙色和淡粉色的花瓣所组成,花瓣从外及内由橙转粉,花蕊被层层包裹住,像一块甜美的蛋糕。
我俯下身饶有兴致的摸了摸花朵,看似柔滑的花瓣却有些刺手,原来花瓣外有着微小的刺,用肉眼无法视见。珍妮站在一旁,从包中取出烟点燃,我看到她拿烟的手指,纤细修长,食指与中指之间有微微的黄,是被烟熏出的颜色。
“这种花只有我们墨江城有,它叫双色花,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花,但是却不能摸,因为它的身上布满了针刺,据说当它感到有人接近时,这些微小的针刺就会竖起,让人无法触摸。”珍妮咧嘴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去,我起身跟了上去。
一路上我与珍妮没有再言语,但气氛并不尴尬,那是一种很安逸的宁静,我们就这么肩并肩的走着,街灯泛出暗淡的光,我们每走一步光线就更明亮一些,渐渐的,整条大街通亮了起来。
又来到这间有些熟悉的酒吧,站在门口的侍应生认出了我,微微诧异的对我点头微笑。
“想进去坐会儿吗?”珍妮转头看着我,我发现珍妮的神态与刚刚相比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是一层若隐若现的保护色,这种变化是珍妮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不去了,我想我和酒是没有什么缘分的,你也少喝点。”珍妮笑道:“我很爱酒啊,而且对我来说,酒和我的收入是成正比的,如果喝的少了我今晚的佣金也就变得少了,那你说我到底应该多喝一些呢?还是少喝点?”似乎珍妮的声音也披上了一层保护色,整个语气和声调与几分钟前有了很大的区别,我笑了笑识相的道别离开,身后再次传来珍妮与侍应生打趣的声音,听上去让我感到陌生了许多。
没走几步,电话响了起来,是宋清。
“喂,冯记者,还和珍妮在一块儿吗?”
“没有了,有事儿吗?”
“啊,也没什么事儿,就想和你聊聊天,你在哪儿呢?我过来接你吧,一起到茶室坐坐,酒后喝点茶,对身体好。”
我犹豫了几秒钟后将地址告诉了宋清,我知道,他一定又有事相求,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和很多年前的我是相似的,尊敬中透出一种卑微,这是东方特有的等级文化。几分钟后,我上了宋清的车,刚刚才在餐厅上演苦情戏码的宋清现在却满脸喜悦的神情,似乎刚刚哭诉事业坎坷的人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他打开了车载收音机,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磁性的声音,而几秒钟后这道原本动听的声线却在他所表述内容的修饰下显得粗糙卑微,宋清跟着背景音乐自得其乐的哼唱,两道略深的笑纹从他的眼角扩散出去,让他的那道笑容显得沧桑了许多。
阿水的家是一栋有些老旧的民房,两层楼高,一楼隔断出很小的店面,租给了一个外省家庭,全家四口人,都以这个小店为生,另一侧就是这个外省家庭的住所,除了小店老板的儿子外,一家人对阿水的态度很谦卑,每次看到他脸上总是堆上满满的笑容,会让人想到旧社会贫农见到地主时的神情,而小店老板的儿子却从未正视过阿水,即便看到,孩子的眼神里总会带着一丝挑衅。
出租车停在了巷口,小童搀扶阿水下了车朝住所走来,阿水脸上渐渐恢复了些血色,不再那么苍白,他的情绪也平静了很多,酒精促发的兴奋感已经退去,但他的表情依旧有些呆滞,眼神无法聚焦的挪动脚步,身旁的小童扶着他边走边说道:“阿水,好些了吗?以后不要喝那么多了。”阿水点头,努力的想对小童笑一笑表示感谢,几番努力后发现脸部的肌肉就像此刻的思维同样麻木和迟钝,他只好用嗓音发出有些畸形的笑声,接着回答道:“今天心情好,好久没有这么好好放松了,没事儿的,谢谢你。”“你啊,我还以为你酒量很好的样子,刚刚还喝的那么豪爽,明天好好休息吧,摄影比赛就要开始了,到时候一定要拿奖啊!”小童说着自己笑了起来,一副陶醉的表情,阿水转头看了小童一眼有些嘲讽的问道:“拿了奖那奖金又不是你的,干吗这么兴奋啊?”小童轻轻拍打阿水的肩膀,嘟嘴回答:“哎哟,难道人只能为了钱高兴啊?我觉得自己能够成为模特已经是一个奇迹了,相片还能参加比赛,会有那么多人来看,我都感觉自己快成明星了,哈哈哈。”“是哦,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到想起了自己刚刚开始摄影时的样子了,你知道,那时候,当我看到自己的作品时也会很兴奋,甚至报名参加个摄影比赛,听到广播里念‘摄影师阿水’的时候,我就会很知足的笑,那个时候的笑容和现在的你好像啊。”小童用力的点头赞同着,阿水接着说:“可是啊,这种感觉总是消失的很快,当你拍的照片越来越多,目的越来越不单纯,参加比赛也得了奖,作品被认可之后,就开始变得有些膨胀,膨胀之后带来的就是空虚,很可怕的一种感觉。”阿水似乎清醒了很多,面部不再僵硬,露出一丝苦笑的神情。
不远处,阿水家楼下的小店门口泛出暖色的灯光,一个穿着时髦,身材瘦小的年轻人从门内走出,表情有些愤慨的朝着店里说了几句话后转身离开,他从阿水和小童身旁经过,阿水微笑的朝男孩问好,男孩头也不回用余光看着阿水一声不吭的朝巷口走去,很快身影消失在暖色灯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