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晟?
我的脑袋果真不怎么笨,立刻把这件事和在机场看到卓星联系在一起了,不必说,谢梦茵当然也觉察出了什么。
我问她,谢阿姨呢?
去警局了,白秀燕两只手揉搓着,很不安的样子,说,警察怀疑卓先生,叫了太太去协助调查的。
自从大胡子和谢梦茵在一起之后,白秀燕便该叫卓星为卓先生了。
我说,谢阿姨还好吗?
白秀燕说,很担心,不过精神还好。
卓伦呢?
白秀燕轻声道,在屋里呢,你去陪陪他吧。
我敲敲门,进去了。卓伦坐在窗前——背影真像极了他父亲。
龙宝,见了我,他微微一笑,说,很像地平线吧,看别人的生活,总觉得一马平川,其实到了脚下才知道,很多起起落落,不怎么好走呢。
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卓伦微笑了,只不过笑得有点苦涩就是,渐渐的,两大颗眼泪凝聚着滚落下来,他说,龙宝,怎么办,不知不觉爸爸就变得陌生了,昨天和卢衡一起吃饭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爸爸一直是他该多好。
我说,你也只是想有个爸爸而已。老实说,卓星不怎么像爸爸,不会陪你读书,不会陪你去公园,不会和你一起吃饭,爸爸该做的事情,大都没做过。
可那依旧是我爸爸啊,我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我说,那有怎么样,老龙吼我的时候,我不晓得在心里骂他过多少回了。
卓伦还是摇摇头,说,那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我是不怎么明白的,不过,我说,不管你怎么想,既然这么想了,也就只好这么想了,你说是不是?卓伦不是坏孩子,所以既然是你都会有想法,那换了别人,一定会有更坏的想法的。
龙宝啊……
我实在不会安慰人,我晓得,看着卓伦愣愣地样子,我说不下去了。
不久谢梦茵即回来了,人家总说关心则乱,现在的谢梦茵卸掉了那份儿痴痴的关心,就一点不像新年时候那种活不下去的样子了。
白秀燕说,怎么样?
谢梦茵看了我和卓伦一眼说,说要是卓星联系我们了,立刻联系他们。
怎么一回事啊?好端端的……
不清楚,谢梦茵摇头,道,卓晟半个月前失踪了,怀疑和卓星有关系。
上回去海南,不是见着了,都挺好的?
谢梦茵沉默。
卓伦问,爸爸果真做什么坏事了?
谢梦茵说,不见得,事情还没弄明白,你们俩不要乱想,龙宝,你的芭蕾舞课也要继续。
我说知道,无论如何,芭蕾舞总是要跳下去的。
当天下午大胡子也来了,他总是给人带来好消息,虽然和卓星无关,不过对于我,是当前的头等大事不错。当他把斯科特夫妻那几个中国朋友找出来给我的时候,我简直恨不得跑上去抱着他亲一口了。
谢梦茵把卓星的事情告诉他,他乐观的很,说,总算有消息了,这样找起来也容易多了。
我拿了大胡子的消息,下午约下宝妹,就去找了名单上的几个人。
按照这几个人的说法,先是在福田公墓找到了斯科特夫妇合葬的墓穴。
很简单的一块石碑,有一个耶稣像,上面简单记述了夫妻俩的生卒年,没有相片。乍一看,和周围披着红布的中国式墓碑太不一样了。
我和宝妹并肩立在夫妻俩的墓前,宝妹行了注目礼,我则鞠了三个躬,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对那个孩子满怀善意的人。
宝妹英文好,大概读的出碑上的文字,关于孩子什么的,却一个字都没有。而按照我们俩下午去找的那几位朋友的说法,也没有听说过夫妻俩收养过一个中国孩子。
这就奇怪了,我说,横竖不能是福利院弄错了吧?
宝妹说,如果不是福利院弄错了,那么那孩子应该没死在空难里。
我点点头说,这倒是的,虽然不好找了,可只要他活着,我就一定能找到他。明天我们再去他们的那几位朋友里,把斯科特夫妇的所有的认识的人都挖出来,总会有一两个知道内情的。
余下几天,我便和宝妹分头行头,去找一切有可能认识斯科特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空跑,但终于找到一个当时给斯科特夫妇做翻译的女孩儿——当时是女孩儿,现在已然是个中年女人了,不打扮,俨然一幅乡村老教师形象,目前在一所大学教英文。若在平常,绝不是我喜欢的那类人,不过眼下,倒巴不得有个一板一眼的人能把当年的事讲清楚。知识分子——脸很方,身上的衣服有很浓的肥皂味儿,心里便姑且把他叫做透明皂了,透明皂接待我们不很热情,但也并没像大使馆的武警那样直接让我们滚蛋,这样就好,我心想,总不能期待人人都和孟馒头一个样儿,待你像浓浓的水蒸气。
交谈之下得知,斯科特夫妇是透明皂认识的头一对外国人,所以印象很深,当时办领养的手续她也帮忙办过,不过葬礼不在佣金范围之内,所以没有参与过了。
我恭恭敬敬叫一声黄老师——虽然不认识什么大学老师,可是知识分子总很重面子了,尤其喜欢恭维,我说,黄老师,这次很谢谢您抽空出来了。
黄老师端起茶杯喝一口,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回答。
接着,透明皂清清喉咙,说,我给他们做过不到三个月的翻译,那个孩子我见过,至于你问我下落,这个我也不清楚。
我说,可是的确收养过吧?
透明皂有些不耐烦了,说,领养手续是我帮忙办的。
我陪个笑脸,说,是在中心儿童福利院,大概几个月的孩子,身体不怎么好的?
透明皂说,差不多,不知道外国人怎么想,孩子不少,偏偏挑一个最没精神的回去,从带回去开始,就陆陆续续的住院。
我说,他们后来回国,没带着那孩子一起走吗?
二十个小时的飞机,那孩子可不行,当时斯科特爸爸去世,夫妻俩急着回国,似乎把那孩子托给什么人照顾了。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原来那孩子没死,果真没死,孙老师知道斯科特夫妇遇难,便料定那孩子也一起遇难了。
我赶紧问,是托给什么人了?
透明皂说,这我就不知道,当时准备硕士入学考试,忙得很,没有功夫再给他们做翻译了。
当时住的什么医院?
儿童医院嘛,小孩子的病,哪一个不是住儿童医院的?这句话语速明显提升了,宝妹拉拉我,我也大概知道她对于被我一个小孩子问话已经忍得烦了。
我想在透明皂这里得到的信息也差不多,下一步便是去儿童医院调查了,于是恭恭敬敬说了谢谢,再见。
透明皂扶了扶眼镜,这一次,我可确定无疑是送客的意思了。
从大学校园里离开,忽然庆幸得很将来是要去跳舞而不必来读大学了。也或者可以做侦探吧,我做调查的兴趣可是远比做作业大得多了。想一想,这些日子,从福利院,到机场,到公墓,到大使馆,到大学,如果算上那些徒劳跑的报社,旅行社,民政局什么的,果真可以写一篇侦探手记了。
当日天色已晚,决定下一天再和宝妹一同去儿童医院。回了家,才知道就在我给透明皂做闻讯的时候,卓星给找到了。
谢梦茵和卓伦都去警察局了,留下白秀燕等我回家。
白秀燕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叫我不要担心。
我心里说,我这人别的都会,偏偏不怎么会担心。
卢衡陪着,谢梦茵和卓伦大概晚饭时候回来,也许和警察同志们一起下班了吧。卢衡告诉我们,卓星又开始不说话了。
是精神病……
谢梦茵摇摇头,不是,看起来神智没什么问题了,只是拒绝说话。
卓晟依旧没有下落吗?
谢梦茵咬咬嘴唇,说,警方推断,大概是遇害了。
卓星杀了卓晟!?
卢衡道,你是法官吗?跟着瞎起什么哄。
我这才注意到卓伦的脸色很不好看了。
白秀燕问,眼下怎么办呢?
卢衡说,明天我去找律师朋友问问,白大姐你就负责天天给卓先生送饭好啦。
谢梦茵挽了挽卢衡的手说,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卢衡就拍拍谢梦茵的肩膀说,还有几天可忙的,打起精神来。
卓伦说,卢老师,今天晚上可以跟你回去住吗?
卢衡很潇洒的招招手说,走!
我原想说我也去的,但心里想起上一次卢衡和卓伦跑到屋顶上聊天的事,终于作罢。我姑且留下来陪陪谢梦茵也好——家里有两个孩子,果真好的多了。
谢梦茵想来奔波一天,累坏了,我们在客厅里坐一会儿,她便说要去睡了。我晓得这时候她一心要“打起精神来”,所以也不担心。她走后,熄了灯坐在客厅里看一会儿电视,也疲惫起来,闭了电视准备睡觉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陶妮刚刚一直在我身旁坐着呢。
你怎么不出声?
陶妮说,抱歉。
歉然中的陶妮平添一份让人怜惜的美,这下子我也不好说什么了,问她,卓晟到底怎么了?总不会是真的给卓星杀了吧?说起来,我可一点不相信这是真的,虽然卓晟可恶的很,可卓星才不是会去杀人的人。
陶妮说,我也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呢?不知道三个字忽然让我觉得累了,最近劳心的事情多了,跳舞的进展便不很顺利,说真的,现在顶希望的,便是过一段安安静静的日子,白天去跳舞,回家了就由白阿姨或者大胡子做好的饭吃。
陶妮走过来,将我的脑袋揽进了怀里。
这下子就轮到我对陶妮感到抱歉了,本是个顶温柔善良的好母亲,可惜却没有疼爱到自己儿子身上。幸而今天知道那孩子是未死的了,不然这时候准忍不住脱口而出,告诉她我只是个冒牌货。
我说,陶妮,你会在世上待一辈子吗?
陶妮说,我的一辈子已经过完了。
你总不放心卓星的,是不是?
陶妮不语,我猜那些和卓星过往的点点滴滴一定又划过心头了,快乐固然有,不过总之是伤心的成分多些。我那时一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恋爱,大胡子和谢梦茵就看起来快活的多。
你喜欢卓星什么?
陶妮说,你呢,喜欢宝妹什么?
啊——没料到陶妮也拿宝妹说话了,我刚要反驳,才从陶妮的眼里读到原来她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这才细细想了想她的话,发现宝妹的优点固然可以列举出不少,但似乎我喜欢她并不是因为里头的任何一条。
我点点头,大概明白了,说,只是喜欢,就像磁铁的阴极和阳极注定要贴在一起一样。
卓星钢琴弹得很好,他弹琴,我跳舞,就是最好的时光。
我大概想象的出那场景,陶妮翩翩起舞,卓星指下生歌,配合的默契无比,偶尔一个间奏,两人只一对视,便都是心领神会,一句话也不必多说。看电影吃大排档什么的,对于他们自然无聊的很了,唯有音乐舞蹈这些东西才真让他们快活和满足。
这样的人本来就罕有的可以,更不必说情侣了,若然陶妮嫁给别人——除卓星以外的人,连大胡子都算上,那最后说不定也成了个柴米油盐的主妇,天鹅也就变成了家里的大白鹅了。若然从这意义,陶妮非得和卓星是一对不成,纵然不怎么幸福了,可只有这样陶妮才是陶妮,卓星才是卓星。
我说,你上一次是准备投胎去了吧?后来依旧舍不下卓星,所以又回来了?
陶妮说,原本准备等卓星的病好了,我就离开的,没有料到……
说到这里,陶妮戛然而止,我意识到这后面的话是与卓星的失踪有关的,她却不肯说了,改口道,我还是离不开他罢。
这是一句遮掩,却不是纯然的谎话,听陶妮这么说,我忽然可怜起来了,陶妮有人可陪,却无人陪她;卓星有人陪伴,却无知无觉,我也不知道两个人倒底哪一个更可怜些。怪不得有人说世界上最苦的事情便是生离死别呢。
我说,陶妮,我跟你保证吧,今后我来陪你,也陪卓星,你们谁也不会孤单下去。
陶妮感激的笑笑,脸上却仍透着苦意。
对了,我说,你去过那边,真有孟婆汤和奈何桥?
陶妮摇头,反问我,谢梦茵和卢衡先生要结婚了吧?
啊,是了,你也知道了。
陶妮说,谢梦茵帮我照料卓星十年,很为难她了。希望她日后同卢衡在一起,可以舒舒服服的把余下的日子过完。
我问她,那你呢?你会永远在人间荡下去?
陶妮说,我要等卓星。
我点点头,觉得这样也不坏,我那时怎么知道作为一只鬼活着人间,身上原是要受很大的煎熬,仿佛一块冰放在温暖的地方就会渐渐融化,又或是一滴水滴滴入火海,会被渐渐炙干,而人的魂魄倘若持久的徘徊不去,终也会消散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