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出发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对我和苏一堇来说,出发就是告别过去,只有出发了,我们才能重新开始。
在出发前,我们悄悄地回了趟平镇。苏一堇去邮局请了个长假。我则在苏小妹家附近转了两圈。我本想回去看母亲,但害怕节外生枝,便去苏小妹家附近碰运气,以期遇见父亲,然后像留遗言一样要求他回家照顾母亲。但我没有遇见父亲,苏小妹家的门如往常一样紧闭,与热闹的平镇相比,这里静悄悄像是另一个星球。
苏一堇在请假时得知钟一锤来邮局找过她。同事说,“钟一锤的脸色很难看。”
苏一堇摇摇头,一脸无奈。
同事又说,“他让我见到你了就通知他。”接着她迟疑地补充,“你们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苏一堇勉强回答一句就匆匆离开了。
我和苏一堇约好在花市长途车站会合。
候车大厅里,优美的女声一遍又一遍播报将要发车的班次。
我先到达,百无聊赖地在大厅里转悠。大多数旅人行色匆匆,偶尔也会有悠闲的旅人,但不用多久,广播里的信息便将他激发到急冲冲的状态,他快速奔向检票口,避免客车将他无情地抛下。
苏一堇一走进大厅我便看到她了,我朝她挥挥手,她看看我,并没向我走来,而是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冲她笑笑。她并无回应,这让我感到紧张。我知道,必定有什么事让她神情如此凝重。我暗暗担心,怕被好事者认出来,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又怕客车发不了车,让这次旅程泡汤。后来,我干脆站在检票口,等待检票员开闸门。我远远地看着苏一堇,觉得她整个人在漂浮,像充满氦气的气球,慢慢飘向人群上方。
终于,带我们远走的客车要发车了,我拉着苏一堇一路小跑通过检票口,飞快地坐上车。车里气味难闻,凳子的皮革在汗渍的浸泡下,散发出半人半兽的魔幻气味。但我们谁也没有顾及这点,我们安静地坐在车里,等待发动机的轰鸣声变得均匀,客车开始缓缓移动。从这一刻开始,我终于能够确定,我们自由了。
客车离开花市市区后,飞快地驶向高速公路。车窗外闪过的风景越来越陌生,我们开始讨论下一站去哪。
虽然我们有目的地,但如何到达目的地,则有很多路径,也许出于好玩,我们一再修改自己的行程,但总的来说,我们将会越来越接近青海湖。
在公路上飘荡的旅程说实话有些乏味,我和苏一堇从一个城市的长途车站到另一个城市的长途车站,除了车站和车站边的旅馆,我们哪也没去。夏季炎热,一进旅馆我们就冲凉,早上起床后再次冲凉,这样做虽然是为了打发时间,但彼此取悦对方的心思也是不言而喻。我小心翼翼不让苏一堇觉得不舒服,如果她只是满足于旅途中的相伴,我当然听她的。她在我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这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给予的满足。
我们到达武汉时,天气热得让人发昏,小旅馆的空调虽然隆隆作响使劲工作,但室内依然热不可耐。我出去买了一堆冷饮,放在盆子里,任其融化。苏一堇坐在床上看电视,她总能从电视里找出肥皂剧,然后看得津津有味。我坐在苏一堇身边,脱得只剩背心短裤,但细微的汗水依然从皮肤下渗出来。
我说,“真热啊。”
她看看我,笑了笑,没说话,依然盯着电视机。
肥皂剧的功能通常是为了打发时间,但此时我发现它有另一个好处,它正在讲述一段唯美至极的爱情,男女主人公不管不顾走到一起,像极我们此时的情形。
我轻轻抱住苏一堇,将脸贴在她的后背。她动了动,但是并没拉开我的手。
我说,“让我们忘了过去吧。”
她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
“除了这个还想什么呢?”
“我爱你。”
“不许撒谎。”
“真的,不骗你。”
“你有没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很不应该。”
“没有。”
事实上,这些事的发生对有些人来说简直等同于发疯。也许,我和苏一堇确实疯了。我甚至能够想象此时遥远的平镇会因为我们的离开而掀起轩然大波。苏大丁与钟一锤合力掘地三尺也说不定。当然,也有可能风平浪静,大家在静观其变,在等待两个迷途之人返航。但我和苏一堇无从知晓这一切,我们的手机都关机了,我们在阻隔外界干扰的同时也失去了外界的信息。不过,这没什么不好。此时我们待在陌生城市的陌生旅馆里,只有彼此。
苏一堇想给苏大丁打电话,但犹豫又害怕,终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问我,“你说我爸妈现在怎么想?”
“他们大概想杀了我。”
她又问,“你说钟一锤现在怎么想?”
“他肯定想杀了我。”
“你怕吗?”
“不怕,没什么好怕的。”我故意底气十足的样子。其实我很害怕,怕这场旅行尚未完成,我便莫名其妙死在路上。我不怕有人追杀,我怕死于意外,以至于没有时间与苏一堇好好告别。她肯定会在我身边哀哭。我的魂魄在飘散之前,大概会绕着她飞速旋转,但她已感觉不到我,她唯有哀哭。虽然这种担心纯属多余,但时不时会跳出来噬我一下。
我们在武汉逗留了一天。武汉号称火炉,此言不虚,白天出去一会,就浑身冒汗,躁得不行。因此白天只能待在旅馆里捕捉空调微弱的凉气。苏一堇尚有肥皂剧可以打发时间,我唯有昏睡。晚上,太阳的余威虽然还在,但到底不同了,憋不住,赶紧出门去。我和苏一堇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啃鸭脖子,看行人从身边匆匆走过。我原本以为时光会被无限拉长,但其实很短暂。一天很快过去了,我们得继续赶路。
一个星期后,我们到达兰州。兰州依旧炎热,不过再往前走,青藏高原的凉爽将会一扫黄土高原的炎热。
兰州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兰州香烟。我抽过这个牌子,一位客户给的,抽完后我将香烟盒捏扁扔进了垃圾桶,后来就再也没抽过。我平时抽的烟都是钟一锤给的,他隔一阵就给我一条中华,我慢慢抽,直到下次他再给我一条中华。
到达兰州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车站旁的便利店买一包兰州。苏一堇有些奇怪,我说我喜欢这味儿。很久以前的邂逅再次重逢,这让我高兴。一路上我对苏一堇说了很多想做却没做的事,她不时感叹一下。不过后来,在我层出不穷的想法面前,她投降了,她开始饶有兴趣地嘲笑。譬如我说想去北方的大河里钓鱼。她问为什么是北方的河?我说因为特别。她说做梦吧。不过我拿着兰州香烟时,她终于不再嘲笑我了,她觉得我的那些想法或许是真的,这让我感到意外。
出了车站,我建议在兰州休息几天。下一站就是西宁,青海湖近在眼前。苏一堇的样子很是疲倦,我担心直接上青藏高原会让她吃不消。她同意了。所以我们不再住在车站边的旅馆里,而是坐了很长时间的公交车,来到黄河边的一家旅馆。旅馆旁有几棵大树,树下摆满水果摊子,一些人在买西瓜、香瓜或者别的什么。苏一堇表示想吃香瓜,我就买了几个,拎在手里。我们走进旅馆时像一对从田间归来的农村夫妇,一位疲倦,一位懈怠。
晚上,苏一堇突然开始低烧,她蜷成一团躺在床上,既不能看电视,也不能吃东西。我突然意识到这种漫无目的的长途跋涉或许损害了她的健康。事实上,她一离开花市就开始失眠,整夜睡不着觉,刚开始,我以为陌生环境让她不适应,就放慢赶路的节奏,但这并不能缓解她的失眠问题。晚上,她看通宵电视或者坐在窗口看窗外偶尔经过的汽车。她的睡眠依赖白天晃晃悠悠的长途车,她靠在椅子上,由于疲惫至极而合一会眼。
我去药店给她买了退热药。她拒绝吃,她什么也不想吃。我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感觉她好像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后半夜,她终于受不住了,表示浑身疼痛,快要死了。我抱着她,喂她吃了退热药。她躺在我怀里,问现在几点了。我看了看时间,说两点了。她冲我凄惨地笑了笑。我拍拍她,示意她不要在意时间。
天亮时,苏一堇在我怀里睡着了,她的烧已退,呼吸均匀。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忍不住吻了吻。
苏一堇睡到中午才醒。在她睡着时,我靠在窗口抽了会烟,然后给钟一锤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和苏一堇在兰州。钟一锤口气很平静,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看情况。”
“放屁,你要把苏一堇还给我。”
“这不可能。她回来就跟你离婚。”
“你现在说什么都好。你看着办。其实我希望你们不要回来了,去死吧。”
“我们现在很好。”
钟一锤突然情绪失控,开始咆哮,“史小范,你觉得你这样能得到幸福吗?”
我没有回答他。
他继续咆哮,“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你信不信我杀了你?你他妈真不是东西。”
我想了想,挂了电话。
其实我想说,兄弟,你这又是何必。但我没说出来。这个时候我除了对钟一锤深感愧疚对自己也深感失望。但是,回不去了,还是向前走吧。再说,如果不是因为爱情,谁会愿意耗尽青春。
苏一堇醒来后,精神好多了。我提议出去走走,她欣然同意。从旅馆出来向东,是一条繁华的街道。经过一家大型超市时,她拉我进去,我问她要买什么?她说看看。她环顾一周后径自走向兰州特产专区。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想家了,她在挑选东西时一定在想着每一个家人。我站在货架旁,看着她认真比较价格,看商品说明书,甚至不自觉地读出声来。半个小时后,当我们走出超市时,已没法继续前行,手上满是礼物,只能折回旅馆。
我问她,“这么多东西要带去西宁吗?”
“不,寄回去。”
她看着我轻轻笑了笑,我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