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离开平镇前特意给妈妈买了件新衣服,菜黄色,上面缀着蝴蝶花。我将它拿给妈妈时妈妈看也没看就放到一边。妈妈老了许多,白发从头顶窜出来,像冬日的野草。她不再指望父亲回家,有时在街上遇见父亲,即使近到衣襟挨着衣襟,也不打招呼,就这样走过去了。她说,“我现在一个人过着挺好,你不要担心我,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你离开钟一锤是对的,那个挨千刀的不得好死。”
我含糊地应了声,其实我想说只是出去走走,并没别的。由于没有目的地,所以我没说要去哪。临别时妈妈眼眶突然湿了,她看着我,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父亲离开的这些日子,她在试着让自己坚强,在这种事上,除了坦然接受,还能怎么办?除非有一剂药,能让父亲回心转意。
我不敢再看妈妈,赶紧缩身走了。走出好远,我忽然放心不下,妈妈此时大概又开始哭了。我想了想,决定去药店找史美美。
我与史美美好久没见面了,她一个人守在药店里,像一株古老的药草,头上粉色发夹让这株药草呈现出某种可笑。
“史美美。”
她抬头看看我,一脸不屑,“什么事?”
“回家看看妈妈吧。”
“少来要求我,你自己呢?”
“我要出去几天。”
“又去哪鬼混,我看你还是安心点。”
“这个你别管。”
我有些后悔跑来自讨没趣。人活在世上,因血缘关系勉强维系与某些人的联系纯属无奈。但大多数人血浓于水把这种关系维系得很好,像我与史美美这样的其实不多,毕竟,世间能够有条不紊运作,稳定的血缘关系起着很大的作用。
我不想再说什么,转身便走,史美美突然急了,“史小范,你不是要去自杀吧,你要去哪里,告诉我,到时好为你收尸。”
我愣了愣,转过身很认真地对她说,“姐姐,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回去看看妈妈吧。”
我很少叫她姐姐,她也很少叫我弟弟,我们通常都是直呼其名,我突然叫她姐姐让她有点不适应。她低低地嗯了声,朝我挥挥手,示意我快走。
离开平镇后,我去了附近的一个小镇,这里跟平镇没什么两样,街道两边挤满各色店铺,店主人大都坐在门口互相张望。来来去去的人都是些相熟的邻居,一路走一路打着招呼。
我随便找了家街边旅馆住下,到了晚上天开始下雨,我站在窗前看着雨滴啪啪地打着窗玻璃,如果此时有人相陪,倒也不失一种美的况味,但此时我除了心被撕裂,连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也没有。我需要苏一堇,我不能没有她,但我又一次抛下她。我本当远远地离开平镇,离开花市,但我竟然迈不开腿。我在旅馆里给苏一堇发短信,希望能得到她的回应,我这么做实在够贱,但我还是怀着微弱的希望在等她。
旅馆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由于生意清淡,唯一的服务员被她辞退了,此时她既是老板又是伙计。我作为旅馆里唯一的客人,按理说能让她开心一点,但她阴沉着脸,一点也不开心。后来我才知道她本想把旅馆关掉,重新做点什么,但我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她无奈地维持着旅馆的运转。
我离开平镇后一整天没吃东西,到了晚上实在饿得不行,向她讨东西吃。她告诉我旅馆不提供餐饮,要吃什么到对面的面馆或者斜对面的饭馆。我不想出门,要她帮忙弄点吃的。她很不乐意,但还是答应了。她从斜对面的饭馆端了一碗蛋炒饭和一盆香菇青菜。我看也没看就吃完了。她问我饱了没?我说我还想再吃点。她看看我,又去饭馆端了一碗蛋炒饭和一碗排骨汤。我已经不那么饿了,不用埋头狼吞虎咽,我一边吃一边与她搭讪,“真是烦人,又下雨了。”
她面无表情,“听你口音是本地人,但为什么要住旅馆呢?”
“出来清静清静,没什么别的。”
“我看不像。”她虽是这么说,但并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
我含含糊糊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就这样过去了。
小镇在雨夜格外冷清,偶尔有汽车飞快地经过,碾压着路面上的水沫,发出哔哔的声响。她坐在门口看着马路。我吃饱后,靠在门口的柜台上,问她,“如果我在这里住很久,便宜点行不?”
“不行。一天六十五,不讲价。”
“那至少要提供早餐吧。”
“不提供。要吃早饭去对面。面或者粥随你点。”
“这倒不必了,我不一定吃早饭的。”
“那跟我说什么。”她的口气突然生硬起来,转头看着我,一脸不耐烦。
我真不喜欢一个女人这样看着我,为了缓和气氛,我微微一笑,说,“别误会。我不会住太久,刚才说的不算。”
她不再说什么,转过头去,继续看着马路。
我咳了声,讪讪地回房去了。
一会她来敲门,我见她拎着两只热水瓶,就问,“卫生间的热水器不能用吗?”
“坏了。”
“要洗澡怎么办?”
“我不是给你拎来热水了?”
真的没必要再说什么了,我接过她手上的热水瓶,准备关门。但她站在门口,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看看她,她面无表情,突然问,“你为什么要住在我店里?”
“不知道。”我摇摇头。
“真是奇怪。”她自言自语,转身走了。
我想想不妥,在她身后叫道,“我明天就走。”
她马上站定,回过身来解释,“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你高兴住几天就几天。”
“那你什么意思?”
“你别误会。”
她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走了。
她走后,我给苏一堇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在哪里,其实之前的短信中我已告诉她了。她没吱声,但是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我知道这是她发怒的前奏。我想了想,还是说了最想说的话,“我在这里等你。”
“不,你去死吧。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你爱去哪就去哪。”
“不,我在这里等你。”
“你去死吧。”
她真的怒了。
我开始颤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明白。我只好求她,“求你了,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我不要听,不要说给我听。”
“你让我怎么办?”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在这里等你,你不来我就死在这里。”
我开始哭,这一刻的悲哀是夏日午后的雷暴,逢山劈山,逢水开渠。抽泣声通过话筒传到苏一堇耳中,成了天边的滚雷。
她不再说话,通话结束了。
我跌落在自己的哭声中,像无助的孩子那样希望有人扶我一把。但陌生的小旅馆里,除了彷徨,一无所有。苏一堇挂断我电话的同时,也掐断了我的哭声。我回过神来,呆呆地坐在窗边,看着黑夜中的雨,细微的潮湿的,天地循环后的排泄物。
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寂静了。
32.
第二天一早,我被敲门声吵醒,开门一看,竟是苏一堇。我有点眩晕,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领她来的旅馆主人看着我似笑非笑,她似乎已预计到这样的情形,但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留下我和苏一堇。我一把拉着苏一堇进了房间,恨不得要变成八爪鱼那样抱着她。苏一堇在我怀里挣扎了一下,很快就放弃了。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口,我说,“你能听到我的心跳吗,咚咚咚像擂鼓。”
她沉默了一会,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
其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她不是为我而来,但她既然来了,什么原因并不重要。
她叹了声,“昨天钟一锤来我家,说了些古怪的话,说我和他各自对不起对方,算是扯平。我爸妈默认了他的看法,他们希望我跟他回去。”
我愣愣地看着她,表示不明白。
她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你说,我哪里对不起他了,只有他对不起我,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他肯定听了什么闲话,他这样说是不对的。”
“我不想跟他过了,你带我走吧,随便去哪。”
“你家人知道你来找我吗?”
“不知道。他们觉得事情已经解决。我走的时候还以为我去找钟一锤了。昨晚我爸还跟钟一锤喝酒干杯,看得我恶心死了。”
我开始忐忑,“你这样走,他们能放过你吗?”
“我不管,我有我的自由。”
“你要想好,跟着我也许会很累。”
“我都想好了,我现在也是在受罪。”
我无奈地看着她,突然意识到脑海里的她和面前的她是不同的两个人,她在我脑海里时,我想她想得要发狂,她在我面前时,却带来了整个世界的压力,我有些后悔昨晚在电话里发狂哭泣,但又有些庆幸,毕竟,她是爱我的。
中午时,旅馆主人特意从饭馆端了好几样菜,甚至还有油汪汪的红烧排骨,她的表情一直似笑非笑,我想跟她说到底怎么回事,但她用无声的眼神阻止了我。苏一堇一直在哭,她来到旅馆之后就开始哭,我坐在她身边,抱着她,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吃过午饭,我们一起离开旅馆,走到门口时,旅馆主人忽然问,“要是有人来找你们,我该怎么说。”
“就说我们不回来了。”我回答她。
她又笑了笑,眼睛里甚至闪烁出光芒。她显然看出来了,这是一对私奔的情人。
苏一堇的眼睛红肿,她倚在我怀里,看看她,“不会有人来找我们的。”
我也附和一句,“是啊,应该不会有人来找我们。”
“放心,你们走后我就把旅馆关了。”
我有点惊讶,但又觉得不便多问,所以没问。
倒是苏一堇问一句,“为什么呢?”
“生意不好,早就想关门了。”她的声音干涩,很不想说话的样子。
我拉了拉苏一堇,示意她不要再问了。苏一堇顺从地跟着我走了。
因为昨晚下过雨的原因,天很蓝,呼吸的时候甚至能从阳光的缝隙中得到些许幸福。我和苏一堇并肩走在街上,若此时有人从身后看我们,会以为这是一对情侣。但面对面从身旁经过时,就没法不觉得别扭,两人表情僵硬不说,步伐也甚是仓皇。事实上,我设想的种种甜蜜在日光下像雾气一样消失了,我甚至无法再与苏一堇轻松闲聊。带她远走,让我感到惶恐,虽然之前我一直想带她走,但真要面对这种状况时,我犹豫了。毫无疑问,生活是口井,只要不掉进去,永远不知道有多深。
我们在沉默中走了很久,最后走出小镇,走到通向市区的马路上,苏一堇突然停下来,问我,“我们要去哪?”
我愣了愣,没有回答她。
这时,有辆中巴从身边经过,是去市区的。我拉着苏一堇准备上车,但她迟疑了,她站在车下不动。司机按了按喇叭,问要不要走?但他不待我们回答,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我和苏一堇停在原地,面面相觑。
我说,“我们离开这里。”
“去哪?”
“走到哪就算哪,我们去没有人的地方。”我斟词酌句又含糊其辞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不。我要知道去哪。”苏一堇突然生气了,“你根本就是在敷衍我,你和钟一锤一样,没个好东西。干脆让我死了好了,我不想活了。”
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我一无所有,你真的想好要跟我走吗?”
她开始呜咽,她实在受不了。这个时候她希望我能够坚定,但她分明感觉到了我的摇摆不定。
她责问我,“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什么都没想好,你纯粹是个糊涂虫,你半点也不如钟一锤,你不要再跟我说话了,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要回家。”
她不再看我,站在路边,开始等待下一班中巴。
我站在她身边,像个陌生人那样僵硬。
等了很久,并没下一班中巴出现。
在漫长的等待中,她的情绪开始平复,她意识到自己在无理取闹,她低着头,看着脚尖,看着爬过的蚂蚁以及风吹过的叶子的细微残骸。
我终于想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我说,“堇,我们去青海湖吧。”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她大概被我的提议惊到了。但是,她沉默的时间越长,被我打动的可能就越大。我耐心等待她的回应。
中巴突然来了,停在我们跟前,有人下车,然后又开走了。
苏一堇看看我,说,“我们去青海湖吧。”
这一刻,她认同了我,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