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钟一锤一大早就回来了，他从上海火车站花了五百元打的回家。司机很能侃，一路上指点江山，评说现状，论理之精辟让钟一锤叹服不已。不过钟一锤很快就后悔了，不该流露出羡慕之情，但来不及了，司机不无得意地总结，小地方的人见识需要提高。司机如此，钟一锤也无话可说。确实，他的知识广度甚至不如常年守在电视机前的中年大妈，有些国际大事他听都没听说过。不过他很快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这些东西我并不需要。
跟许多人一样，钟一锤看待一件事物时，首先考虑“有没有用”。如果这件事与吃饭赚钱相去甚远，他毫不迟疑认为是件傻得冒泡的事。有次他这样指责一位员工，“多钻研业务，少做没用的事，做了那么多年的题还不够？”那人是个高考落榜生，升学无望，工作难找，跑来做油漆工，闲暇时做函数题打发时间。这样的人无疑离叽叽喳喳的人群很远，也就造成一个问题，融不进人群，势必会遭到大家的排斥。钟一锤这样呵斥，他一肚子火被点着了。他跳起来，“我喜欢做题，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你管不着，谁都管不着。”
钟一锤几时见过与他顶嘴的员工，当场表示要开除他。那人倒也硬气，开除就开除，反正是干活，到哪都一样，一摔门，走了。
事情过去后，钟一锤并没觉得有何不妥，晚餐时当成笑话讲给苏一堇听。我其实很反感钟一锤对员工的态度，党同伐异这件事在历朝历代都被诟病，更何况在现代。我说，“这种爱好类似喜欢写文字吧。”钟一锤嘿嘿直笑，“那为什么不直接写字，好歹还能换两个钱。”我一时语塞，觉得与不同频道的人谈话真是累。虽然苏一堇赞成我的说法，但她并没有反驳钟一锤，这段争论就这样过去了。但我竟然觉得受到了伤害，因为我也是那样的人啊。
钟一锤回来后，向苏一堇解释去了哪里，为什么要去，以及种种后悔。为了更有说服力，他甚至描述了出租车司机的相貌。苏一堇什么也不想听，钟一锤在解释的时候她则在收拾行李。钟一锤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忙碌，看着她结结实实塞了两箱子衣服。
“真要走啊？”
苏一堇不响。
“还回来么？”
“不了。”
钟一锤叹一声，“这是何必呢。”
苏一堇不理他，自顾自出门去。她拖着行李下楼时，嘭嘭嘭弄出很大的声响。钟一锤追到门口，犹豫了下，没叫住苏一堇。他觉得苏一堇回家住上几天也好，反正这事已经曝光，没什么好隐瞒的，苏大丁再跑来打骂，一定不跑，任由他发泄。钟一锤这么想不过心怀侥幸，其实事情越来越糟，任其发展已很难收场。苏大丁那么要面子的人，哪咽得下这口气，即使钟一锤跪在他面前求饶，他也不一定肯原谅。但钟一锤已错失良机。
这天早上，颜莎莎也在收拾东西，她一边收拾一边骂骂咧咧，“我走了你也不可能去找苏一堇，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要能得到她早就能得到了。”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装睡。她见我没动静，开始咒我不得好死。我忽然有些动摇，差点要开口让她留下来，但这句话在我嘴边滑了滑，不见了。我任由时光流逝，不肯做半点改变，这是懒惰之人的一贯做法，将事情交给时间，让自己收获时间的馈赠。果然，那个时刻终于来临，颜莎莎拖着行李离开了，呯地一声将门扣上。
颜莎莎把她的东西都搬到了公司，堆在办公桌前，挤挤挨挨，要是有人不识趣，问她怎么回事。她就没好气地回答，问史小范去。那天上午我没去公司，颜莎莎走后我像一个巨大的被搬空的房间，窗子开着，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思忖好久，决定去找苏一堇。这个时候我终于有了最想做的事，我要对苏一堇说，我爱你，跟我走吧。这个想法让我热血沸腾。我的心情像天高云淡之间的小鸟，打着旋，飞着花，扑棱棱。
但生活其实是个捕鸟器。中午，颜莎莎见我还未出现，终于爆发了，她宣布史小范是个负心汉，她之所以搬出来是因为史小范爱上了苏一堇。她豁出去了，不给我留半点退路。
钟一锤也在场，他皱着眉，并不理会此事。但他并没阻止颜莎莎继续说下去，看来他也想听听事情的原委。颜莎莎的声音虽然愤怒，但逻辑清晰。钟一锤发现，他去海南期间，我与苏一堇之间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不待颜莎莎控诉完毕，他便忍不住了，打电话向我责问，“我不在的时候你到底做了什么？”
其时我正与苏一堇坐在平镇的一家茶馆里，二楼大厅空荡荡，服务员们远远地站着一边轻声聊天。她们大都来来去去，在一个地方待着不会超过三个月。
苏一堇的情绪已经平复，之前她一直在哭泣。由于父母已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她拎着行李回家时并没人感到惊奇，她将行李拖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开始放声大哭。事情本不该如此，但越来越糟，不知该如何挽回。苏大丁阴沉着脸像往常一样去了五金店，他甚至没跟苏一堇说话，也许他对她的生活已失望透顶。顾六梅稍稍安慰苏一堇几句，出门了。顾六梅出门是去找苏小妹理论，这个时候她只能抓住苏小妹不放，试图让苏小妹给钟一锤施加压力。其实苏小妹才不想管这事，年轻人爱折腾，就让他们折腾去吧。
我到了苏一堇家小院前给她打电话，她的声音依然带着呜咽。我说，“我在你家楼下，你出来吧。”
她下楼开门见到我时抽泣得更厉害。这让我有种错觉，她在等我，我说，“我们去茶馆坐坐，好吗？”
她点点头，带上门跟我走了。
钟一锤打来电话时我已与苏一堇谈妥一起离开花市。她不再哭泣，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她再一次燃起对我的希望。我平静地看着她，微微笑了笑，她也笑了笑。如果此时钟一锤不打来电话，我们说不定就真的一起离开了。但他的电话打乱这个计划，我不得不回答他，“我什么也没做。”
“不可能，别骗我，苏一堇怎么就回娘家了？”
“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
“我做什么了，你告诉我？”钟一锤突然大叫起来。此时手机里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他大概摔了手边的一些枪炮模型。他将它们摆放在桌子上，像队伍一样整齐。
“你自己清楚。”
“我问你，你是不是和苏一堇在一起？”
我咳了咳嗓子，说，“不是。”
苏一堇看看我，轻声问，“钟一锤？”
我点点头。她轻声说，“不用理他，我不想见他。”
“那你跟我说清楚，你跟颜莎莎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把苏一堇给扯上了，你还嫌不乱啊。”钟一锤突然大吼起来。
“没什么，我跟颜莎莎分手了，你别听她胡说。”
“她说你跟她分手是因为苏一堇，你说你到底怎么回事，我知道你喜欢苏一堇，但是她现在是我老婆。你懂不懂？你给我现在就回来，半小时内不出现我就开除你。”
我不再说什么，挂了电话。苏一堇问我怎么啦。我看着她忽然有些清醒。我说，“我该走了。”
“为什么？钟一锤跟你说什么了？”
“我是懦夫。”我说，“我不配跟你在一起。”说这话时我不敢看苏一堇的眼睛。我不是怕钟一锤的威胁，我是担心苏一堇受到伤害而无力保护她。我甚至有些惶惑，如果此时跟她一起离开，势必会对她的名誉造成损害，我不能这样做。
“你怕了，是吧。我就知道你是胆小鬼。”
我不语，也不敢看她。
她等了两秒，突然觉出某种无望，于是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茶馆里又坐了会，服务员们开始在我身边来来回回走动。我很想与她们搭讪，但想想也就算了，我刚伤了一个女人的心，不能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与见证者们搭讪。
我昏昏沉沉回了公司。钟一锤正在焦躁不安地等我，他一见我出现，马上拉我进他的办公室，“史小范，你跟我说清楚，你要是敢打苏一堇的主意，我要你的命。”
我看看他，没说话。
“你怂啦，为什么不说话？”
我知道这个时候他其实并不想听我说话，他怕听到事情的结果。我心里也在告诫自己，这个时候不要跟他吵架，随他去，让他叫。
但颜莎莎来了，她像幽灵降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史小范，你跟我分手再找谁去？我看你还是到越南买个老婆吧。”
我没理她，说实话我对这个女人厌倦极了，懒得跟她说话。
我叹了声，准备离开钟一锤的办公室，但钟一锤一把拉住我，“你给我说清楚。”
我没有回应他，而是奋力挣脱他的拉扯，在这个过程中，颜莎莎居然被惊到了，她尖叫着冲出去。钟一锤松开我，我一个趔趄，但马上站稳了。我说，“我没有什么要跟你说的。”
“为什么，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别骗我，混蛋。”
“够了。你自己做了什么，你有资格来说别人吗？”
“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做什么你清楚，告诉你，你想到的那些我都做了。”
钟一锤的胸口被我这句话刺穿了，他的脸色难看极了，他甚至不能抬头看我，他的心一定痛极了。
我飞快地离开他的办公室，径直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收拾东西。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离开这里，我只能离开这里。
但钟一锤马上就追出来了，他大概清醒了，我的那些话让他心中最后一道壁垒坍塌了。他站在我面前，想阻止我收拾东西，其实也就是一点图纸和几盒名片，这些东西我要还给他。但他什么也没做，他大概在犹豫。
“史小范，你到底什么意思？亏我还当你兄弟，这几年没有我你只能吃屎。你这个混蛋。”
公司员工大部分都围过来，他们看着我，眼神闪烁，但碍于钟一锤的面子，不便说什么。我跟他们告别，“弟兄们，我走啦，后会有期。”
钟一锤毫不理会，他在我面前挥舞着拳头，“滚吧，滚远点，不要再出现。”
此时颜莎莎突然意识到这次我是真的，竟有些慌张，“史小范你个没良心的，说走就走啊。”
我看看她，觉得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便说，“祝你好运。”
“放屁。”颜莎莎骂道，“我祝你出门被车撞，进电梯被门夹。”
我轻松地笑了笑，庆幸自己终于要和这个女人脱离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