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衰老的男人又拖着脚步从远处的走廊上缓慢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天气热,总是一件白色T恤、一条浅蓝色印花短裤和一双宝蓝色的拖鞋。如果天气稍冷些,则总是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毛线衣和一条洗得褪了色的长裤。
两年了,每天早上一开门,我站在柜台前迎宾,在百货公司的走廊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的手里总拿着两只不同颜色的垃圾桶,脚上穿着的拖鞋似乎比他的脚板要大,在地板上发出拖沓的响声,但他又走得如此的慢,和柜台里急匆匆冲来冲出的营业员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背似乎驼得更加厉害了,衰老的眼睛没有一点光泽,正一步步地走向百货公司的清洁室——垃圾都在那边处理。
长沙五一商圈的大型百货公司,一楼几乎都是卖奢侈品的区域。这里有所有物质女人都渴望的东西——珠宝钻戒、香水化妆品、名表箱包等等,一到过节柜台前都站满了女顾客。
那些疯狂购物的女人们趴在玻璃上看着里面闪闪发光的钻戒和黄金,走廊一过身便能闻到各种各样的香水味,那些气味混合在一起,浓烈刺激,撩动每个路过的物质女人们的肾上腺分泌。这里是女人们的购物天堂。
奢侈品柜的营业员脸上一般都化着浓妆,魅惑的红唇、绚丽的眼影、头发高高束起,盘成一团,看上去精神抖擞。她们穿着黑色的制服,脚上蹬着高跟鞋站在门口迎宾,那双裹着黑色丝袜的小腿在包裙下显得性感迷人。
这样的女人每天都挂着招牌式的微笑,面对每一个路过的看上去有钱的顾客都不会放过,那银铃般地声音指引购物的男男女女们走到柜台前看一看,瞧一瞧。
她们做销售都很有一套,嘴上功夫了得,甚至湖南各地的方言都能说上一小段,为了是讨好来自不同地区的顾客。
我们这些销售服装的营业员似乎永远都比不上那些卖奢侈品的营业员的体力,她们每天都像“打了鸡血[62]”一样体力充沛,自然工资也比我们高上一倍多。
做我们这行的都知道,百货公司里一楼的营业员都很有钱。据说还有其他的灰色收入。旺季一到,有些卖得特别好的名品柜,扣完税后的工资都上了万,淡季也能拿个四五千不等。
高薪自然就有高压力,每天不但要接待顾客,做销售,下了班后,别的柜台都已经走了,她们还要留在柜台检查商品。那些名贵的钻戒和黄金必须点数和分类,然后放进仓库的保险箱。这么一折腾,将近凌晨才能下班。
所以早上这些营业员从来没时间搞柜台卫生,她们都由自己凑钱,请钟点工来帮她们打扫。
这个钟点工就是每天我去上班,就能看到的那位仿佛已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老爹爹。
每天早上百货公司里迎完宾,他就会从电梯口的方向准时走出来。我从楼上下来,去倒垃圾打水的时候,他总弯着腰在垃圾站里捡着那些柜台里不要的纸袋子和纸箱,估计是拿去卖废品了。
老大爷身体肯定不大好,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走廊里,每天我几乎可以看见他上十次身影,手里不是拿着垃圾桶就是拖把。你要是望着他,就这么直接地望着他,他也不会望向你,眼光永远盯着地面。
在走廊上搞卫生的阿姨停在柜台前,指着地上骂骂咧咧道:“这是哪个泼的水?邋遢[63]得要死,才拖完的地。”
我走出去一看,瓷砖地板上都是脏兮兮的鞋子印,还有水的印迹。
“又是那个倒垃圾的死老头,一边走一路洒。”她拿来拖把,气愤喧天。
“那位老大爷是柜台请来搞卫生的钟点工吗?”
“不是,他是我们这里一个保洁员的老公。”阿姨这时已经弯着腰拖地,又蹲在地上用手拿着拖把擦拭着有些拖不干净的印迹,继续说道:“可能是那个堂客们[64]没时间打扫柜台卫生,就把自己的老公喊过来帮忙,反正闲在家里也是闲着。在这里搞一上午的卫生还有钱赚,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挣点外快。”
“这赚得多少钱喽?他们应该是按小时来算的吧?”
“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他屋里堂客[65]好像是包了一楼化妆品的卫生,一个月才给400块钱。”
我吃了一惊,说道:“搞鬼噢,这么点钱,还不如不做。”
“你站柜台的,又年轻,当然觉得钱少,不会做。对于我们保洁员的来说,400块钱也是钱啊。”阿姨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眼神里却透露出对生活的无奈和艰辛。
我有些打抱不平地说道:“可是也太少了一点,一楼那么多个柜台,这样的劳动力太廉价了。”
“400块钱,你晓得对于保洁员来说要捡好多废品哦。他只要打桶水,擦擦玻璃,倒倒垃圾,可比捡废品轻松多了、干净多了。何况他只是个钟点工?手脚又迟钝,人家没嫌弃他就算好的了。”
阿姨这么一说,我顿时语塞,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她了。
对于衰老,我从来内心充满怜悯。望着他矮小瘦弱的背影和拖沓的步伐,我都在想他的女儿、儿子呢?怎么还让老父亲出来打工?外面天气这么炎热,哪怕在没有空调的家里休息也会感到身体不舒服,更何况是在空气不流通的百货商场里来回奔波,仅仅为了这每个月400块钱打零工。
化妆品展台上摆放的瓶瓶罐罐,每一样都昂贵得很,如果打扫卫生时不小心打破了,还得自己掏腰包赔钱,得不偿失。可是就是这区区400块钱,让年迈的老人愿意冒着莫大的风险继续干下去。
搞卫生的阿姨刚一走,店长就凑了上来,小声说道:“我跟你讲喽,这个老头子得了重病,家里人给他治病花了十几万呢,不过呢,病还是治好了。可能是因为身体虚弱的原因喽,所以他的表情很沉闷。”
“哪里喽,这个男人的老婆都跳槽到了一个高档奢侈品百货里面做保洁员,比我们这里的保洁员的工资还要高,而且又承包了一楼的化妆品和金器柜台的卫生,一个月也搞得蛮多钱呢。”另外一个同事也凑了上来,对着对面柜台的何姐继续说道:“他好像有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还在长沙买了房子。”
“一看就是农村到城市里打拼的人,哪怕家里条件好了,还是要出来做事,闲不住啊。”何姐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是的,如果真的有这么好,何必拖着病痛的身子还出来上班?乡下人不像城里人,真的是吃得苦霸得蛮还耐得烦。”我并不认同她们的话,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出来工作,一看就晓得不是为了消遣时间,而是完完全全地为了生活。
不远处那位老大爷又来了,提着水桶和拖把,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他的步伐永远都是那么缓慢,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前走着。一个孤独的老人,背影装满了对生活的辛酸和无奈,仿佛被生活的重轭要压垮,只等待最后的一根稻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