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礼撅着嘴,趾高气昂地骑着他的“子墨”,越过折兰勾玉的白马,率先往前。心里却不无懊恼,怎么当时掏金子的不是他?
过了潮州,便是湖州,过了湖州,便是玉陵——三人的目的地,折兰勾玉的封地。
这一路行经,山清水秀、国泰民安。向晚不懂游学,却也长了不少见识,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各地风俗人情、风味小吃、风格建筑,都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杏花村外的世界原来如此精彩,这是她此前从未想过的。
向晚这几天心情颇好,确定自己不会被赶走,或者另“送”他人,她的心弦就放松了。玉陵是折兰勾玉的封地,他既然带她回去,在某种程度上玉陵便有了家的含义。愈是接近,她心里愈是期待。
这日落脚在潮州与湖州交界的钟家庄一农户家里。
折兰勾玉与乐正礼出身尊贵,但游学在外,却很能适应环境,有客栈住客栈,行经郊区必须借宿时,倒也不介意住宿条件。
钟老汉家是一间两进厢房,篱笆围着院子,隔出柴房和猪圈。年长的满头银发,小的还没头没脑满院子追着鸡跑,三世同堂,其乐融融。
农户纯朴好客,钟老汉看借宿三人衣着华贵、谈吐不凡,忙唤儿媳杀鸡斩鹅的招呼客人,唯恐怠慢了。
向晚对这样的场景很熟悉。杏花村的左邻右舍,每一天都是这样过的。想起杏花村,向晚忽然有些怀念。她以为她不会怀念,过去的八年并不愉快,可回忆涌上心头,仍如星火燎原不受控制
这厢边钟家儿媳杀鸡斩鹅热火朝天,那厢边折兰勾玉与钟老汉屋檐下对弈。
钟老汉年幼时上过私塾,后家道中落,唯独保留了下棋的爱好。无奈家中无对手,好不容易贵客肯与他对上几局,心里别提有多欢喜了。
向晚站在院子一隅,保持着一小段距离,看钟家小孩趴在地上不知玩什么玩得一脸泥巴,没人过来责骂,也没人过来指使他帮忙做家务。向晚看得有些出神。在她印象中,即使是弟弟向阳,也不曾有这样闲适尽兴的童年。向阳从出生就担负起光耀门楣的使命,每天必得穿戴整齐,从很小时就开始读书识字,仅有的消遣就是在繁重的课业中,抽空欺负她。
“小哥哥,小哥哥,你也来玩吧?”那个梳着半吊子发髻的小男孩跑过来拉向晚的袍摆。
他还小,三四岁光景,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脏兮兮的,仰着头问向晚,认真而期待。他分辨男女的唯一标准就是看打扮,向晚一身男装,头发高高束起,乌黑光洁,是标准的少年装扮。
一旁干净利落褪着鸡毛的钟家媳妇笑着纠正儿子:“小离,她是姐姐。”
向晚的五官精致柔美,尤其那双半月明眸,分明只女子才有。
“小姐姐,小姐姐,你也来玩吧?”孩子的接受能力特别强,他不会追究向晚为什么从哥哥变成了姐姐,他对父母的话百分百信任。
弟弟向阳也曾这样邀请过她,结果是一场又一场的恶作剧。他故意打破东西,然后哭着跑到娘亲跟前告状,最后咬着手指一脸无辜地看着她被娘亲抓起来打一顿屁股、饿一顿饭。弟弟邀请她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脸纯真无辜,漆黑的眸子认真而期盼。
向晚怔怔望着,心里慌慌地,一时不知所措。
孩子有孩子的坚持。小离见向晚迟迟不应,一迭声喊着“小姐姐”,又扯扯手中衣角。
向晚受惊似地后退一步。
钟家媳妇看到,慌忙起身,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搓了搓,上前拉开儿子。向晚袍摆被扯过的地方,有乌灰的痕迹留下。钟家媳妇尴尬地又往围裙上搓搓手,讪讪道:“对……对不住,姑娘你换身衣服,这件我马上拿去洗干净,晾上一夜,明早应该能干。”
向晚不善表达,更不擅与人交流。她想说没关系,她想说不介意,但她沉默惯了,最后费劲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三个字:“不……不用了。”
“是啊是啊,小晚没关系的,大婶你鸡毛才褪一半呢。”乐正礼跑过来,瞅瞅向晚,将大婶推着往回走。
小离趁机挣脱母亲,脚步不稳地跑回向晚身边,扯着她袍摆道:“小姐姐抱抱。”
向晚局促不安地看向钟家媳妇,钟家媳妇被乐正礼推搡着,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又将视线移向屋檐下。
屋檐下对弈中的折兰勾玉似有应感,抬头看向向晚,微一颔首。
向晚慌忙收回视线,不自觉咬咬嘴唇,犹豫再犹豫,终是蹲下身,伸手抱起一再抓着她衣角的小人。
她没抱过弟弟,因为不被允许,后来便也不念想了。
折兰勾玉执子的手落在棋盘上,微笑。向晚有转变,虽然很细微。
饭后折兰勾玉与钟老汉又聊起民生民计。
向晚本想帮忙收拾碗筷,被钟家媳妇婉绝。她虽是被买下的,折兰勾玉与乐正礼不仅没有让她照顾起居,反而是他们照顾她更多,出了杏花村后,她便再没做过这些事。
向晚一得空,小离便又缠上来。两人在院子里玩了没多久,小离被叫去洗澡。向晚站在篱笆旁,折了根柳枝,无聊地绕指玩,就听乐正礼的声音由远及近:“小晚,小晚……”
他慌慌张张跑来,圆圆的脸蛋红红的,明明比向晚大,向晚却常常觉得他比自己小。他离受封还有四年,孩子的天性并未在他身上退祛,仍然天真单纯。
乐正礼不知是兴奋,还是惋惜,看着向晚,眼眸晶亮:“小晚小晚,表哥说晚上我们三人住一间房。”
向晚平静地应了声。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一直一个人一间房,不过钟家不大,又三世同堂,能挤出一间空房已经很不错了。
“小晚,可是男女授受不亲耶!”乐正礼不知是个什么逻辑,只觉得向晚这么平静的反应,他很不能接受。
向晚直直盯着乐正礼,盯得他阵阵心虚,才道:“你动坏心思?”
乐正礼手忙脚乱的否认:“不……不是……没有…… ”
“礼。”不知何时,折兰勾玉已站在乐正礼身后,手中折扇一开,看着向晚,笑如春风。
“表哥,表哥,小晚误会我了,你快帮我解释。”乐正礼连忙求救。
他很无辜的,知道三人同房的消息,不过替向晚想得多了点,于是巴巴地跑来告诉她,全然不似他表哥那般淡定坦然。
“礼你先回房。”折兰勾玉的折扇敲了记乐正礼的肩膀。
乐正礼摸摸头,来回看向晚与折兰勾玉,又摸摸鼻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如果不方便,我们可以另想办法。”折兰勾玉看着缠绕向晚莹白手指的青绿柳条,漂亮的眼眸眯成弯弯一道弧。
向晚低头一忖,摇头。
“小晚今年几岁?”
向晚抬头,不明所以:“八岁。”
“回到玉陵,给小晚请个先生吧。”折兰勾玉摸摸她的头,笑。
她是个奇怪的孩子。他一方面并没有将她当成单纯的孩子,另一方面又觉得她比谁都单纯。知她是个女孩子,面对她时又难有男女意识,就好像她天天坐他身前与他共乘一骑,他并没觉得不妥。
“先生?”不是由他教她读书习字学画么?虽无师徒名份,却有师徒之实。
“虽然小晚是个姑娘家,但读书习字是好事,请个先生教小晚很不错。”这段时间教她,折兰勾玉就发现向晚极有天分,不仅一教就会,更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他不是古板的卫道士,从不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他有绝对的自信,更不会因为别人的出色而坐立不安。
不过他虽不刻板,却从没在一个女孩子身上花过丁点心思,以后也没有花这个心思的打算。
向晚是个例外。
“你不教我了么?”向晚抬头,神色平静。
可是不知为何,对上那双半月眼眸,折兰勾玉发现自己怎么也点不了头。他觉得如果他点头,就像犯了滔天大罪一样——明明向晚的声音和表情俱是平静。折兰勾玉一阵犯晕,脸上的笑容也有了自我玩味的味道,犹豫了下,方道:“画还是我来教。”
向晚心里“哦”了声,低头一想,复又抬头问:“那我怎么称呼你?”
折兰勾玉觉得自己的下巴还在脸上那简直算是奇迹了。这一路过来近两月,向晚这时才想起称呼问题,他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回想一下,心里也是奇怪的。向晚虽然话少,但每天必要的对话还是有的,称呼问题竟能被忽略至此。商量了向晚跟谁回去,商量了向晚该以什么身份跟他回玉陵,怎么从没商量过称呼问题?
他和乐正礼一直“小晚小晚”的叫,倒忘了向晚从没正式称呼过他,更没称呼过乐正礼。
折兰勾玉合扇轻敲自己掌心,习惯性勾起嘴角,眉却不自觉微皱。
他决定带向晚回玉陵,亲自教她画画,还打算给她请个先生,她的身份该是什么?一个机缘巧合“买”下的小丫头,充其量也就当个丫鬟,可向晚的待遇明显不是丫鬟嘛!
“这样吧,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这不是重点。”折兰勾玉眉一展,几句话玩起了太极,摸着向晚的头,要多慈爱就有多慈爱,“晚了,我们回屋吧。”
向晚低头跟进,开始思考称呼这个问题。
房间不大,没什么摆设装饰,搭了个大大的通铺,占去大半空间。那架招眼的凤首箜篌依旧用红缎裹着,如今搁在房内唯一的桌子上。
乐正礼就站在桌边,对着凤首箜篌发呆。
“礼,还不休息?”
“等你们回来,我睡最外边。”乐正礼抬头,看了眼折兰勾玉,又看了眼向晚。
“这样啊……”折兰勾玉点头,舒眉展颜,声音是惯来的温和,“可是你还小,就睡最里边吧。”
“表哥,最小的明明是小晚!”乐正礼习惯一人独占大床,自跟了表哥游学,有时条件不允许也会和表哥同睡一床,每次同床都是他睡里边,可把他郁闷坏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小晚,心想今晚肯定不用睡里边了,没想到表哥一句话还是把他拒绝了。
“我想睡外边。”向晚斜了眼乐正礼,对着折兰勾玉道。
“不会半夜掉下床?”同样的问题,折兰勾玉的态度截然不同。
一旁乐正礼一听,腮梆子都气鼓了。
向晚摇头。
“那好,你睡外边。”折兰勾玉笑着摸摸向晚的头,又转身拍拍乐正礼的肩,示意他可以上床休息了。
和衣而眠,向晚缩在床沿,尽量少占地方,尽量不碰到身旁的折兰勾玉。
她第一次与人同床。从小到大,只有弟弟才有资格睡在父母的床上,弟弟也喜欢挤父母的床。她的床说是板更贴切,弟弟自是看不上了。
她八年的经历并不能明白同床共枕的真正意义。一个孩子,自然不必想这么多,但她某部分隐藏的记忆却在这时突然有了点模模糊糊的意识,好象同床共枕是一件很重大很慎重的事。向晚的心怦怦跳着,越发往床沿缩去。
一只手横过她小腰,将她往里抱了抱。
向晚一惊,翻转过身。
漆黑的夜色中,她身边的折兰勾玉并没有睁眼,倒让人不知他是睡中所为,还是醒而为之。渐渐适应视线后,向晚隐隐约约看到折兰勾玉的脸。他长得极其好看,她的词语匮乏,只知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比弟弟好看,虽与玉帝长得相似,脸上却有玉帝不曾有的柔和笑容。
而且,他是第一个给予她温暖的人。在她眼里,他超越了所有人。
“睡吧,再往外就掉下去了。”说话之人没有睁眼,声音轻轻柔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犹如粉色杏花飘落而下,花瓣轻轻滑过她的鼻尖,麻麻痒痒的酥软感觉。
向晚闭上眼,悄悄将头往身前人的怀里贴近了些。
向晚是被小小的拍门声吵醒的。睁眼,床上只她一人,门外一道稚嫩的童音:“小姐姐,小姐姐……”
是钟离。
向晚跳下床,套上鞋子甫打开门,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就滚了进来。向晚一笑,弯身抱起钟离。他三岁,她八岁,这样抱着很花力气,但她喜欢。
“大哥哥说你该吃早饭了。”奶声奶气,小手紧搂住向晚脖子。
“大哥哥?”向晚抱着他往外走,一时没明白他口中的大哥哥是谁。
钟离在她怀里扭头,腾出一手指向屋檐下对弈的两人,咯咯地笑:“他是大哥哥。”然后将头扭向另一边,指着正在院子里闲晃的乐正礼道,“他是小哥哥。”
“嗯,小离真乖。”向晚费力地抱着他往上紧了紧,朝着对弈的两人走去。
“毛猴子,怎么叫姐姐抱着?快下来自己走!”钟老汉一见钟离挂在向晚身上,而向晚瘦瘦小小的身子已然脚步不稳,忙起身训道。
向晚喜欢钟离,面对钟老汉,又有些局促,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她不介意钟离粘着她,“没关系”三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钟离被祖父抱下,倒也乖巧懂事。折兰勾玉起身,摸摸向晚的头,笑道:“醒了?先去吃早饭吧,大婶替你热着粥呢。”
向晚小脸一红,慌忙跑去厨房。
灶上热着粥,小小的一个粥锅,向晚揭盖,浓浓的鸡香中带着几缕米香。是鸡丝粥,稠稠的。向晚第一次喝到这么好喝的粥,贪着嘴,一气喝了两碗。
“小晚喜欢喝粥?”乐正礼的声音突然出现,吓了向晚好大一跳。
幸好以前弟弟也常这样吓她,以期她手中的碗能摔碎,又挨一顿揍,所以向晚虽然受惊,手中的碗还是牢牢端住。她“嗯”了声,摸摸肚子,开始收拾碗筷。她收拾的动作很熟练,将碗筷放进粥锅里,端着粥锅出门。
“小晚,小晚,你干嘛?”乐正礼看不明白。他从未动手做过这些事,他像向晚这个年纪的时候,整天只知道捉弄先生。
“洗碗。”向晚将粥锅放在地上,拿着水瓢趴在水缸边舀水。
她瘦小的身子趴在水缸边使劲往里探身子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随时要掉进水缸里。乐正礼看着心惊肉跳,几步冲过去接过水瓢舀水:“呃,我来,我来!”
向晚也不推辞,蹲回锅边,让乐正礼将水倒进锅里,伸手刷碗。小离看到,撒腿颠颠地跑过来,一路叫着“小姐姐”,临到跟前,两脚一缠,直直朝前跌去。
“小离!”向晚湿着手慌忙去接,却还是晚了一步。眼见着那小小的脑袋就要撞上粥锅,蓦地一道黑影掠过,向晚定睛,哪还有小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