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闻言抬头,黑黑亮亮的半月明眸直视着对方,神情莫名。
这样一来,发话之人倒不好意思了。他佯咳几声,讪讪道:“恕在下唐突。”
传统来说,如此直白的说一个男性爱红妆,并不是件太礼貌的事。
“女爱红妆,天经地义。”黑衣男子修长白净的手指闲闲握着茶杯,垂眼细细观察,却没有喝它的打算。
向晚学着折兰勾玉的样子,用折扇支着下巴,寻声看向说话之人。
他有一双如勾的眼睛,细细长长,似能摄人魂魄。皮肤很白,衬着黑衣,有些苍白的意味。如墨的长发干干净净地束起,和她的一样,不过他用的是玉束带,而她的是红丝带。向晚想到了折兰勾玉的头发,也是这样又黑又亮又长,却是懒懒披在身后,只在末梢扎根发带。
“她……是姑娘?玉你打哪找来的?没听说你有妹妹啊!”娃娃脸转过弯来,细看了向晚两眼,惊呼。
折兰勾玉游学带上乐正礼尚能理解,怎么还带了个女娃儿?
“小晚是半路上碰到的。”折兰勾玉合扇,侧身摸摸向晚的头。
“半路上碰到你就将人带身边了?”娃娃脸更惊,看着折兰勾玉的眼神仿佛他是个人贩子。
“权,玉怎么会这么不理智。”黑衣男子放下茶杯,修长白皙的手指轻叩桌面,看着向晚,目光中有审视的味道。
这样一说,折兰勾玉倒是不好意思了。他一向不爱管闲事,向晚虽然不麻烦,但这样匆匆忙带上她,当初的那点心思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了。他若真这么助人为乐,这几年游学下来,家宅再大,也怕挤不下人了。对于此次破例“买下”向晚,折兰勾玉只能归咎于乐正礼身上。
或许也还是有初见那一幕的关系吧。
“说来话长。小晚的身世很可怜,我们在杏花村遇见她,就将她买下了。”乐正礼憨直得很,见折兰勾玉但笑不语,忙主动交待。他有一种富家子弟的率性,心地善良、坦然耿直,只是养尊处忧惯了,由来是不会考虑对方感受的。
“买?”这一个买字,让另三人险些下巴落地。
“当时情非得已。”折兰勾玉似解释非解释地追加一句。
向晚低头,神色一黯。折兰勾玉本想表明当初若非形势所迫,他定不会做出“买人”之事,无奈落入向晚耳里,便成了一种勉强。
八岁的小向晚,第一次有了心事。可惜大家都没发现。
酒过半巡,茶过半盏,话题开始围绕折兰勾玉的封地玉陵打转。
玉陵城位于风神国最东,临海、风景秀丽、土肥人美、名胜古迹无数,是座人人称道的好城池。另五人都到过玉陵,聊起天来犹意有未尽,惟有向晚例外。
向晚听得不甚在意,把玩着手中折扇,浅翠玉扇柄,粉色扇面干净无一物。
“玉陵有杏树么?”向晚的声音细细的,轻轻的,让本来热络万分的交谈霎时安静下来。
“小晚喜欢杏树?”乐正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也对,杏花村就是以杏树闻名的。”
向晚握紧折扇,几不可见的冲着乐正礼撇撇嘴。她喜欢杏花,是因为她是杏花仙子被贬下凡,杏花村那都是后来的事。不过,杏花村满坡的杏花,也是极美的。杏花怒放,连绵数里,如云如霞,说不尽的娇,道不完的艳,让人沉醉,像极了某个地方,又觉得不及某个地方漂亮。
什么地方?是什么地方的杏花比杏花村满坡的杏花还要迷人?向晚却是想不起来了。
“这么小就背井离乡,真可怜。”有钱人的同情心总是直接而赤裸。娃娃脸率先感叹,并建议道,“不如让澈替向晚小妹的折扇画上一幅杏花,聊慰向晚小妹的思乡之情吧。”
向晚的视线扫向坐在她对面的那三人,除去说话的娃娃脸,唯有黑衣男子挑眉,却是没有说话。
原来他叫“澈”,娃娃脸叫“权”。
“好啊好啊,我们几人,属澈的画艺最为精湛。小晚,让澈替你画幅杏花图,保管栩栩如生。”乐正礼说完欲“夺”过向晚手中折扇,不料向晚却把折扇背手一藏。
乐正礼诧声:“小晚?”
“我自己画。”向晚的脸上有倔强。
乐正礼松手,惊喜道:“原来小晚也会画画?”
向晚护住折扇,往折兰勾玉的方向靠了靠,先是摇头,然后抿着唇,语气坚定:“等我学会了,就自己画上去。”
率先笑出声的是那位浓眉大眼,身上颇有阳光之气的男子。接着是折兰勾玉、娃娃脸。黑衣男子只是挑挑眉,神情是惯来的冷冷清清。唯有乐正礼脸涨得通红,感觉他这个救命恩人又被向晚戏弄了,只好憋着声道:“你不肯认我为师,索性拜澈为师吧,他不仅画艺一绝,琴棋书也是样样精通。”
说完思索半刻,补充:“如果澈肯收你为徒,小晚,你就名扬天下了。”
向晚抬眼看澈,他脸上还是那种冷冷的表情,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好象刚才说的事与他无关。
“澈不收女徒。小晚若想学画,我教你吧。”折兰勾玉微笑地将话说完,换来一片寂静无声。
他说得没错,微生澈不收女徒。可是他折兰勾玉何时收过女徒了?更甚者,才名天下的折兰公子何时收过徒弟了?连微生澈的脸色都微微一变,乐正礼就只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了。
“玉要收她为徒?”开口的是微生澈,修长的手指来回转着桌上的茶杯,骨节分明,分外白净。他垂着眼,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
于是,所有的目光便都聚焦到了折兰勾玉身上。
秋夜凉如水,一轮月如弦,画舫悠悠在柳州湖上轻泛,远处明明暗暗的灯火、影影绰绰的船只、轻轻袅袅的笑谈。折兰勾玉打开折扇,悠悠然摇了几下,清亮的眼眸眯成弯弯一道弧,勾起嘴角,声音温润:“只不过教她画画,不足为师矣!”
向晚想,拜师这事儿,折兰勾玉好像又勉强了。
折兰勾玉是言而有信的。
画舫归来第二日起,落脚客栈若得闲,他便开始教向晚画画。
白日里同乘一骑,晚上又教书画,其实何等的亲密!折兰勾玉却无这个意识,于他来说,向晚只是个孩子,他自然不会想得太多。
向晚从没有执过笔。以前弟弟读书习字,她曾旁观,她努力回忆弟弟执笔的姿势,发现与折兰勾玉的一比,简直是馅饼与明月的差距。
折兰勾玉的手很美,修长有力,如他的人一般给人温润如玉的感觉。他执笔的姿势很美,手腕灵动,像是被赋予了某种灵魂,撩拨得人心跟着颤动。向晚脸红地看着折兰勾玉微笑写下两字,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是这样子的。
这是他教她的第一堂课,作画也得学写字,不然落款没法表述。
一牵扯到写字,读书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所谓的学画,最后成了读书、习字、学画三者兼顾。没名没份的“师父”教得用心,乖乖巧巧的“徒弟”学得努力。
向晚想,她执笔的姿势肯定也很好看。因为她是学着折兰勾玉的样子,偷偷练了无数次,才终于觉得满意。她也有修长的手指,有白皙的皮肤,掌心的粗糙执笔时恰好完美隐藏。
两人一教一学,乐正礼就觉得自己多余了。
表哥倒还好,毕竟做老师的,学生刻苦用功又有天分的话,不用花太多心思。向晚本就理他甚少,上次扬州城逛街买礼物后,情况稍有好转,没想到学画事件一出,又回到起点,向晚忙得连看他一眼的时间也没有了。
乐正礼暗自思索,他也该教向晚一些东西了,哪怕没有拜师的礼,没有老师的名,但他们三人应该像一家人一样,没理由将他拦在门外。
这日行至常州,乐正礼趁着向晚学画的光景出去闲逛。说是闲逛,其实是去取件东西,他在心里想了几天又安排了几天的好东西。
乐正礼半天才回来,怀里抱着件不小的物什,用红缎严严实实地包着,径直推门进了向晚房间。
恰向晚苦学了几天杏花,正拿着先前扬州买的那把白底木柄折扇练习。临近结束,正待完美收笔,她也觉得甚好,没料到一声门响,屋里宁静的气氛被打破,向晚手一抖,那抹杏芯划过花瓣,横生至一旁枝头。
好端端一副杏花怒放图,霎时失了味道。
乐正礼浑然不觉自己闯了祸,大步流星入内,一边扯着嗓子喊:“小晚小晚,你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
向晚看着折扇上的杏花图,笔一扔,起身便将乐正礼往外推。她小小的身子只有乐正礼腋下那么高,但她从小做惯家务,力气不小,直将乐正礼推出门去。
“哎,小晚,小晚……”当事人一头雾水,抱着东西,觉得又茫然又无辜。
“礼……”折兰勾玉右手执扇,左手拿起案上的折扇略一打量,从乐正礼推门笑看到现在,终于缓缓开口了。
端看扇面上的杏花图,真的难以想象作画之人才学了十来天的画。想起初见向晚时庙墙上他的画像,地五官神韵竟与他有八九分相像。她果然很有天分,一笔之差没什么可惜的,以后只会更好!
折兰勾玉只一个字,便让两人静了下来。
“表哥表哥,我给小晚备了样东西,你一定会喜欢。”乐正礼一激动,分不清你我他,给向晚备的礼物,却说折兰勾玉一定喜欢。
“拿来看看吧。”折兰勾玉一身白衣胜雪,如墨长发散在身后,手中折扇半掩,笑得又温和又悠然。
乐正礼仿佛得了圣旨,屁颠颠绕过向晚,将抱着的东西小心轻放于桌上。他送个礼物弄得比读书应考还紧张,站在桌子前,深呼吸几次,方伸手将外面的红缎缓缓揭去。
“凤首箜篌!”红缎下的东西,让折兰勾玉都意外了下。
这件礼物太过贵重。此刻横置于桌上,文身凤首、缨以金彩、络以翠藻,十四弦,足有向晚大半身高。
“礼花了不少心思啊。”折兰勾玉抚扇微笑,淡定从容。
乐正礼嘿嘿一笑,不好意思的摸摸自己的头,转身冲向晚道:“小晚喜欢么?”
向晚抬眼看他一眼,尔后走至桌前,皱眉打量桌上的“庞然大物”。
她是第一次听说凤首箜篌,虽不知它到底珍贵到何地步,但观其外形,已觉高雅华贵。而且,折兰勾玉的反应很能侧面反应礼物的贵重。
其实她并不喜欢乐器,因为不会弹奏。在杏花村的八年,她甚至连个念想都没有。
“我不会这些。”向晚婉转拒绝。
“没事没事,我教你,也不用你拜师的。”热心少年乐正礼。
向晚不自觉地咬着嘴唇,半晌才轻道:“我够不到这个。”
风流倜傥、优雅华贵的折兰勾玉破天荒笑了场。他表弟脸上的神情很逗人,似笑非笑,欲哭不哭,与一旁向晚无辜的神色相衬,他便再忍不住了。
他一向注重形象,自觉修为也是顶顶的,三人中又最为年长,本不该这样打击人,所以当他听到自己的笑声时,心里也是恍然一怔。
气氛太融洽,心情太放松,才会如此吧!
折兰勾玉想,向晚真是个奇怪的孩子,虽然她不善言辞、不常笑,沉默到对人有些爱理不理,而他与表弟分明也不是易亲近的人,她却这么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他们之中,好像本就该这样似的。
在折兰勾玉的协调下,向晚收下了凤首箜篌。并在表示谢意的同时,一并表示要等她长大长高些,手能轻易够得上箜篌的时候再学弹奏。
送礼讨喜终以美好结局落幕,向晚也不好提折扇杏花图一笔败笔之事。毕竟这折扇也是乐正礼掏银子买下的。
秋日浓,冬渐近,三人一路按计划赶路。
自从上次送礼事件后,虽然向晚的杏花越画越好,却一直不敢拿那玉柄粉扇下笔。
有一天,向晚骑着马坐在折兰勾玉身前,问了她自见到折兰勾玉与乐正礼后的第一个问题:“游学是什么?”
马儿跑得极慢,折兰勾玉略一沉吟,微笑回道:“走马观花,美其名曰为增长见识与阅历。”
向晚点头,跟着一沉吟,继续问:“为什么要游学?”
这个问题容易,折兰勾玉立马回答:“惯例,规矩。”
向晚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转头问一旁的乐正礼:“你游学也是遵着规矩与惯例么?”
称呼问题一路过来都没引起重视,更没得到妥善解决。向晚虽小,自忖是不能与他二人攀亲带故的,又不甘心恩人来恩人去的伏了小。他二人自在,小晚来小晚去的叫得顺口,苦了她,虽觉不礼貌,却也只能你来你去的。
“早了一年,跟着表哥,按规矩是明年才走这一趟。”乐正礼皱眉苦思了下,转头问折兰勾玉,“表哥,你说小晚怎么称呼我们?离家越来越近,到时候怎么安排交待?总得有个说法吧!”
折兰勾玉难得的敛了笑容,很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向晚小心地揣摩着,不知道折兰勾玉会如何“处置”她,她的命运会不会又生变化?
“礼,你说呢?”折兰勾玉暗忖半晌,将问题扔还给乐正礼。
倒不是什么难事。折兰家族家大业大,多一人少一人,根本不算事。难的是向晚该以什么身分进家门?他不收徒弟,更惶论女徒,若向晚当个丫鬟,又哪有他教她读书学画的理?一个说法倒真难住了他。
“表哥如果难办,小晚就跟我回家,到时候来来往往,表哥也常能看到小晚。”乐正礼心里偷乐,觉得这样的安排简直太完美。
向晚闻言,身子往折兰勾玉怀里缩了缩,眼睛直视前方,小手攥紧身下的马鬃,一声不吭。
折兰勾玉胸前一暖,垂眼看身前的向晚。她不会梳髻,学着小男孩的样子,将头发高高束起。从他的角度望过去,看不清她粉嫩的小脸,却看到她修长的脖颈与粉粉的耳垂。她身上是那套红色衣衫,衬着他的白衣,身下的白马,热烈的感觉。
折兰勾玉想起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模样,她在墙上刻着他的画像,身上衣衫破旧,小脸脏脏的,但眉目清亮,初见他时的那种震惊,分明带着满满的心慌与惊惶。
“你明年游学,难道让小晚一个姑娘家跟着你在外面疯跑?”折兰勾玉展眉一笑,心中疑虑全消,“小晚跟我回去,礼你记得以后有空多来玉陵看我们。”
向晚紧绷的肩膀一松,安心地靠在折兰勾玉怀里,嘴角轻扬。
他虽然长得像玉帝,但他不是玉帝。她一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