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可能是我轻微的喘息声让电话里的王东感觉到了异样,他立刻问我:“你怎么了?好像是哭了呢。”接着他又笑了起来,故意逗我,“这么的想我吗?竟然激动成这样?”被他这么一说,我那眼泪就真的不流了。我说,去你的吧,别没正经的了!“那好吧宝贝,你现在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想马上见到你。”我抬头看了一眼车窗外的陈七,对电话里的王东说,“我在外面玩儿呢跟朋友。”王东说,那好,等你喝完了给我电话。我说,嗯。
我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陈七才上车。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就把车子发动了。后来,他叹息了一声,用手揽过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口。那一个瞬间仿佛很长,长得不可思议,但我又分明感觉,有些东西确实已经不可挽回,它正带着我,朝着不确定的方向,越走越远。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在心里反复地叨念着这句话。我已经想好了,一会儿一个人回家,好好地洗个热水澡,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等到第二天,就什么纷扰都不存在了。因为事实上根木也没什么好纷扰的,我更愿意宿命地考虑事情:是你的迟早要被你遇到,不是你的,想留也留不住。这么
想着的时候,我长出了一口气。此刻,车窗外是灯红酒绿的世界,这世界之外是墨绿色的宇宙穹苍,其实一切都不过是云烟过往,有什么好挣扎的呢?
陈七的右手握了一下我的左手,他的目光落在前方,可语气上却一直朝着我努力着广太我那儿吧,我那儿有朋友新送的好茶,你尝尝,我们好久都没好好聊聊了。要是不想聊天,你就先洗洗睡。我就想你在我的身边。”陈七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目光也一直看着前方。路灯与路灯之间相对模糊的地带,让某种东西也一忽一忽,明明灭灭地。见我没有回答,陈七就扭过脸来,微笑着看着我。我说过了,陈七的笑容很有亲和力,即使是在黑暗里,他的眼睛也闪着相对单纯的光。我也奇怪,怎么他这样一个深邃的人能有如此单纯的眼光呢?
但事实情况正是这样,他用他单纯的目光看着我,轻声问我你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呢,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沉默了
我的0光仍注视着前方,可所谓的前方在我的眼里早已空无一物。我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这样一个问题上,那就是,我要怎么跟陈七说我不想去他那里呢?我要说我累了,我困了,要回去睡觉,可这些都是今天不想去的理由,那以后呢?
我不是个爱考虑以后以及永远永恒之类事情的人,我只喜欢按我自己感觉到的去行事。就像现在,我说我不想去了的意思我能感觉得到是真的不想去了,并不单单只是今天不想去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陈七,我只是看着他,他的右侧脸颊看起来比先前更加瘦削了一些,因为知道我在注意他,此刻,他的车开得就更专注了。我什么也没说,而是掉转目光,继续看街景。我甚至把每一个从前方走过来的人都尽力目送到车尾的方向,以表示我的注意力真的在那些无聊的事情上,那一刻,即
使在车里,我也立即成了一个左顾右盼的人,没心没肺的傻轻松,可我和陈七都知道,这些根本无法掩饰那些已经发生的东西。它发生了已经,它就在那里,我们根本做不到对它视而不见。
这就是陈七,他让你永远也不忍心将那些话说出口,他经常用他那单纯的眼神制止我的胡言乱语。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一是我不准备再面对着他胡言乱语了,我感觉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感让我陡生客气;二是即使我们仍像先前一样亲密,他的眼神也再不能最终将我导向妥协了,我坚持要说出我的真实想法,即使这想法要伤害到他。
陈七的屋子永远这么整洁。先前我一直以为是钟点工给收拾的呢,但后来,我发现,事无巨细,其实都是陈七一个人在弄,包括早晨给我吃的那个七成熟的煎蛋,都是他亲自搞的。虽是苦孩子出身,但中产阶级的那一套他也不惧,谁让陈七是个勤学苦练的人呢,况且他也不差柴火,时间长了,自然练就了软硬不吃的一套瓷实活儿,任你暴跳如雷风行万里,他仍是以静制动,四两拨千斤。
我也是渐渐才领略到陈七的慢功的,但没办法,我不识谱,总是慢了快了的差他半拍。陈七也不恼,有一次,他躺在床上,我坐在计算机前玩游戏,他拍着我的后背,跟我说等你真的上了点年纪,才能理解我的好处,现在你太年轻了,还不能完全地享受我这样的男人。”陈七当时好像还有些惋惜地叹息了一声,好像我吃得太好太饱,完全是在浪费他这样的燕窝。
我不是不屑一顾,其实我对哪种方式的生存都抱有端正的敬意。但我跟陈七之间的差别不是说他是圆的我是方的,更不是说他是风而我却是一张纸。我跟他之间的差别是,他是一扇门,一面关住了自己,一面迎合了外界。而我是一条河,喜欢
自由自在地在太阳底下奔跑,而他却好像总是胜券在握。是我在嫉妒他的那种胜券在握的感觉吗?
电话又振动起来,那个时候我在陈七的沙发上蜷着,陈七在洗澡。王东说这么晚了,还没散吗你们?”我找到遥控器,一边增大了音乐,一边假装有些沙哑地问王东:“几点了现在?”没等他回答,我又说,“我们在酒吧呢,再玩儿一会儿就散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显然后面这句“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惹恼了王东,他突然地骂了起来:“你有病啊!我两个小时前就告诉过你我有东西要交给你,你怎么的你!”我被他骂得有些发蒙,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王东好像平静了一些又对我说:“你这样吧,你跟他们再玩儿一会儿,我先出去吃碗面,完了我过去接你!”然后不等我再说什么,他断了电话。
有的时候,我也奇怪,凭什么王东总是这么霸道地对我讲话而我又总是顺从他,而陈七总是温和地迁就我我却又总是逆着他呢?
是我天生就这样贱吗?
一边擦干头发,陈七一边惊愕地看着我:“这么晚广,你就睡这里好了,干吗非要走呢好好的?”我没说什么也没看陈七,我知道我怎么了。我想回家。
陈七坐到沙发上,脸有些苍白,我知道他气得不轻,他点烟的手都在微微地抖。我过去给他点上了烟,他抽了一口。隔了很久,想抽第二口的时候,又突然按灭了。陈七从未那样对我说过话,他说:“求你了,别走了今晚,我心里很乱最近。”说着人就靠到了我怀里。
陈七身高一米七五,靠在我这个小不点子的怀里,样子很滑稽。前一秒钟,我也的确很难过,因为必然发生的一幕。但后一秒钟他的这个动作立刻把我逗乐了,我就咯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这样,陈七就反手把我抱了起来,走了几步然后把我放到了床上。我没脱衣服,陈七也没有强迫我,我们就那样相安无事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又开始振动起来。我起身,走过客厅,到了陈七的书房并随手把门关上。“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接你。”“不用了,一会儿几个人要去洗澡,我们明天再见面好了,给我的东西明天我也会高兴的。”王东根本不理睬这些,他有些强硬地说:“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也急了,随口说了一句:“静和园。”没等我再说什么,王东就把电话撂了。
我回来,却没有再坐到陈七的床上去,而是一个人坐在沙发里。陈七问我:“是哪个的电话?”我说,是一个女朋友,要找我出去玩儿。陈七的脸有些阴,但他不会说什么,我知道。他要是对这个电话表示异议或者干脆发火什么的,那就不是陈七了,那是王东。
没过十分钟,王东的电话又进来了,但这次因为我刚刚告诉过陈七是我的一个女朋友的电话了,因此我就没必要再跑到书房去接听了。我只好硬着头皮接通了王东的电话。王东在电话里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听得出来,这种平静里掩藏了更多的雷雨:“来,你跟我说说,咱们这个城市到底有几个‘静和园’?”见他这么说,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我对他说:“我们刚刚离开那里,现在要奔‘长寿宫’洗澡去呢。”没办法,我只能这样撒谎下去,我不想伤害到他,但我知道,我这样说下去,也许最终会伤得更重。无论是对我还是对王东。但当时我没时间想那么多。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感觉对面的王东尽力压抑着一种狠劲,用更低的声音问我:“你是说,你们刚
刚从这里出去?几点走的?刚刚是几点?”我看了一下表,10点55分,我就说,10点半左右走的可能。说完这个我抬眼看了一下床上的陈七,我知道陈七不会对我说什么,但他就那样一声不响地半靠在那里看着我跟别人在电话里撒谎,面无表情。
“你是说你们十分钟前还在这里喝茶是不是?在哪个房间呢?”我想了一下,装作记不得的样子对他说:“好像是208吧……也许是206。”王东就在电话里阴沉地笑了。这么冷的笑。我还是头一次听王东发出这种声响。我到底还是没底气,追着问了王东一句:“怎么了嘛,你笑什么笑!”王东说,你多久没到“静和园”喝茶了,我现在就站在静和园的台阶上,服务员说他们家停业装修已经三天了。你妈的,你他妈的!
接着,王东在电话里暴跳如雷,他威胁我说,“长寿宫”是吧?你现在不是要到“长寿宫”洗澡吗,你别动,我两分钟就到!而后,他又挂断了电话。
我木在那里,一时间悲喜交集。那个时候,只有陈七的床头有灯光,我坐着的这里却很暗淡。由于我坐的沙发和陈七的床头之间有四五米的距离,使我这个位置完全陷在昏暗里,让我感觉很安全。尽管我在电话里跟王东掰慌很不地道,但王东的愤怒着实让我很是感动。一个男人认真的时候是很容易打动女人的。
果然,王东的电话再进来时,我不像先前那样心虚得理直气壮了。看着对面一直注视着我的陈七,我是试图想说点什么给电话里的王东的,但好像没理由对一个电话里的女朋友这样柔软和亲近啊。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光着脚又跑到陈七的书房去,再次关上了门。没等我说话呢,陈七推门进来,把拖鞋轻轻地放到我的脚边,然后人就影子一样关上门出去了。
我在“长寿宫”前台呢,十四个客房都是9点之前进去的客人,10:50之后进去的客房只有104和202。王东故意轻声细语地问我:“告诉我,宝贝儿,你现在是在104还是202?不会是我到了你们还没到呢吧?”接着王东又继续夸张地笑了起来,“要不就是你们中途不想洗澡又改去游泳了吧?也好,我现在离游泳馆也不远,要不你在那里等我?”我感觉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但有一点我不明白,王东凭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呢跟我?
先软了下来,我对王东说:“别闹了,真的别闹了,是我错了,你要还把我当哥们儿今晚就别再打电话了给我,明天我打给你好不好?”
“不好!我操你妈的!你到底在哪里?!你说!”王东气急败坏地在电话里吼起来,我吓得差点把电话掉到地上。那一刻我很疼,但我承认,我也的确很兴奋。如果是普通朋友,甚至是要好的朋友,王东这次也做过了,泄露了他内心长久以来的秘密。另一方面,我终于知道王东的内心跟我一样,处于焦灼状态,因此我感动的同时,也更兴奋。
最后,到底是我坚持一个人打车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在楼下,我终于见到了先于我抵达这里的王东。王东的包还拎在手上,那一刻,我站在黑暗里,面对着他,觉得说什么都不如不说。
吻起来的时候,我和王东都有些失控了。我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全是眼泪,王东也恨不得将我整个人都弄碎。已经是午夜了,王东送我上楼,到门口的时候,他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拎出来是个细细的皮带穿着的圆形的护身符。王东告诉我说,那是他没坐缆车,一步一步爬到山顶的庙里特意为我请的。“戴上吧,以后你就不做噩梦了。”说着他把那个护身符戴到了我的脖子上。我不爱用“他痛苦的眼睛望着我”这样的
句子来形容王东的眼神,但是,他当时真是这样的:他痛苦的眼睛望着我,深吻了我,然后我听见他对我说:“你是我的,以后别再到处乱跑了,好吗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