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配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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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两边

抛开裴渠的反应不说,就连站在一旁看嫁衣的徐妙文这时也有些许恍惚感。

他与发妻成婚时都还十分年轻,皆是彼此不知珍惜的年纪,只因为家世年龄模样相当被凑在一起。那时他不过是大理寺一个小小职官,而发妻亦是官家出身不知体谅旁人辛苦的贵千金,两人脾气都不怎么好,针尖对麦芒,早年间也是冲突无数。

本以为会这样磕磕绊绊伴拖着对方走一生,但人事通常最无法预断,发妻很快离他而去,且是阴阳两隔的分别,那是比生离更干净的了断。

往后人生中不会有人皱眉抱怨他将公务带回家,也没有人嫌弃他衣服上的牢狱气味……

抱怨和冲突是没有了,可他还有许多要讲的话,也没了对象。

发妻去世后很长一段时日内,徐妙文根本不回家,也不与什么人来往。至交友人远在异国他乡,同僚中也没有能聊得来的,回家更是一片清冷,只有高足案上厚厚卷宗陪他度日,偶尔挑灯剪烛时,竟能瞧见虚渺幻想,是发妻着一身喜服的模样。

念至此,徐妙文倏忽闭上眼,揉了揉眉心竟是转过身去。屋外夕阳越发浓烈,地上铺了一层金红,衣行内已没什么客人,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裴渠分外平静的一句:“就这样收起来吧。”

哎,这家伙到底是冷血狂魔啊。徐妙文睁开酸胀的眼睛,转回身,睨一眼裴渠道:“这好歹是嫁衣,你竟然一点也不激动兴奋吗?”

“只是衣裳而已。”裴渠一贯的风平浪静,“衣裳在被人穿上之前,不值得太兴奋。”

“也是。”徐妙文没有反驳他的观点,但却又嚷道,“可你连想象都不会吗?预想一下你学生穿上这身衣裳的模样也该很激动才是啊,真是冷血寡情的家伙。”

他闷闷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催促了一句:“街鼓都要停了你就不能快点?”

在徐妙文再三催促下,裴渠这才拎着布包缓缓出了衣行大门。在他眼里,徐妙文此刻头顶悬了一大片乌云,沉甸甸的好像快要落雨,但又一直强撑着,好像独处时才敢让这场雨下下来。

两人做了多年朋友,那彼此缺席的九年里,各自吞咽人生成长途中的苦乐,没有共担与分享。这个平日里嘴碎聒噪的家伙,虽然一直都是没心没肺的模样,但一定也有过沮丧难挨一言不发的时候。

回家路上,徐妙文闭目干坐着,也不与裴渠说话。闷了很长时间,徐妙文忽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睁开眼便见面前递过来一块雪白帕子。

“做什么?”徐妙文往边上挪了挪,挨着窗警觉地问道。

“那朵乌云不用带到家里去了,想下雨就下吧。”裴渠言辞委婉语气平平,还加了一句,“长这么大我都没有笑过你,难道现在还会笑你吗?”

徐妙文细长凤目盯住裴渠,努力瞪了瞪表示不满,但怎么也瞪不圆,只好作罢。虽说裴渠不会笑话自己,但他还是习惯绷着。何况就算他努力想要哭鼻子,最后也只是眼眶酸胀,半点眼泪也挤不出来。最末,他恶狠狠地将帕子往鼻子上一捂,拼尽力气想擤出鼻涕来。

嗯哼,弄脏你的帕子!

“妙文兄真的好幼稚。”裴渠陈述了事实,随后往另一边移了移,撩开帘子朝外看。夜幕低垂,朱雀门大街干干净净,没有梅花内卫的尸体,也没有悬着的人头,仿佛先前炼狱般的场景都只是虚幻梦境。

长安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琐碎。常参官们仍旧要赶在天亮之前赶往光宅寺等待早朝;百姓们一大早还是会将坊门挤爆最后骂骂咧咧抱怨“挤什么挤晚一步出去会死啊”;东西二市准点开始准点结束,连街鼓都不会敲错一下;散朝后的廊下餐依旧那么难吃,光禄寺被骂得狗血淋头却总是毫无悔意……

听说中秋还不要命地供了五仁月饼。

口水淹没了光禄寺,宛若暴雨来临,连带着隔壁邻居东宫衙署也一片愁云惨淡之色。对于东宫衙署的官员们来说,在这地方做一辈子官就是赋闲一辈子,因为想要再等出一个新的东宫之主可能至少还需要二十年……

京中各处,各有各的生活与烦恼,具体到每个人,也不外乎如此。

这段时日内,裴光本顺利退了休,万年县县令换了人,而县尉的位置也被人抢了去,以至于裴渠如今只是个无所事事的赋闲官员。裴渠因没有钱,不要脸地以养伤为名在徐妙文家待了多日,徐妙文慷慨解囊,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又买了许多药给他。

于是乎,裴七郎便终日都在屋子里钻研毒药,外面日月如何他根本不关心。徐妙文怕他走火入魔,旬假一早,便好心喊了他:“你不出去转转吗?”

裴渠一身灰白道袍,头发也没束,从屋中探出头来:“不去。”

“开什么玩笑,你知道你在这儿待了多少天吗?我告诉你啊,今日要再不出门,你上次收的封筒估计也别想送出去了。”

徐妙文昨日得到消息,会审结束,裴良春的案子基本已定了下来,是什么结果大家都心知肚明,裴渠若再不将韦氏的封筒送去,的确是没机会了。

裴渠刚探出来的头又缩了回去,徐妙文索性就走过去,进了屋见裴渠正忙着熬药,宽松道袍里是单薄的身体,看着孤孤单单清清冷冷。

“这些事交给小仆做就好了,你赶紧去换衣裳。”徐少卿下了令,顺便将他揪起来,强迫他换了衣裳后,又给他塞了吃的,“我知道你吃东西没味道,但那不是不吃的理由。”

这些天裴渠闭门钻研,想要试出解药来,可仍然一无所获。短暂的几次失败并没什么,但长久来说却是一种无望消耗。好在裴渠是个耐得住的性子,不会轻易沮丧也不会轻言放弃,他希望朝歌有一天,能再尝到橘子的味道。

马车一路驶至台狱。因是旬假,御史们都没来,台狱中除了值守狱卒便只剩下囚犯。裴良春曾在台狱嚣张至极,入狱高官都要看他几分脸色,更何况那些小狱卒。眼下他沦落成阶下囚,且似乎再没有了翻身可能,昔日吃过瘪受过气的小狱卒便是变本加厉地虐待他。

人性如此,并不奇怪。

这回若非徐妙文出面,恐怕裴渠也是无法再见到裴良春的。狱卒看在徐妙文的面子上放裴渠进去,又几番叮嘱说不能久留,这才喊了另一个小卒领他往里去。

越往前走越是潮湿,虫鼠飞窜环境略是恶劣。走在前面的小卒忽然止住步子,抬手敲了敲小窗格子,毫不客气地说:“有人来看你了!”

台狱不比其他监狱,厚墙相隔,外面也只有送食小窗,若不探头看,根本瞧不出来者是谁。小卒敲过窗格子,里面却毫无动静,他怕裴良春出了什么意外,便赶紧踮脚往里瞅了瞅,瞧见裴良春正缩在角落里,便安心转过身同裴渠道:“活着呢,说完话便赶紧出来。”

小卒说着让了开来,裴渠透过小窗朝里看了一眼,裴良春囚衣脏破,身上亦有血痕,头发散乱,完全不像样子。

他眉心皱起,犹豫半晌这才开口喊了一声“四哥哥”。

囚室内的裴良春起先并无反应,直到裴渠摸袖中封筒,打算直接放进去时,裴良春却霍地站起来,走到裴渠面前盯着他。

“谁是你四哥哥?”裴良春带血唇角扬起来,声音嘶哑,“你分明是那窃位贼的野种!你与他一样恶毒!那日假意救我,分明是不想让我那么痛快地死,而是想看到我现在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裴渠没有说话,他已将封筒从袖袋中取了出来。

“为何不回我?你是心虚吗?!”

裴渠缓缓抬起手,将那只带着体温的小小封筒放在了窗格上,语声平平地说:“韦氏跟着去了河东,没有受到牵连,这是韦氏留给你的。”

前一刻还暴躁无比的裴良春忽然安静下来,他几乎是颤着手将装有家书的封筒取下来,血肉模糊的手握着那封筒却迟迟没有打开。

裴渠此行目的已经达成,便没有再耽搁时间。他最后看了裴良春一眼,缓缓转过身穿过囚牢间的阴湿过道,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台狱。

外面等候他的是吴王。

天凉了,吴王已换上了厚衣裳,显得他整个人更是病态。他袖下悄悄笼着一只暖手炉,仿佛不经意地说:“今年天气凉得真早。”

这样一句开场白莫名带了些伤感的情绪,可他分明唇角上扬,是在微笑,就像多年前分别时那个微笑一样,可以抛开算计、满腹心思与前路去表达。

“嗯。”裴渠情绪平平淡淡。

“去曲江看看吗?”

天空高远,云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无边际的蓝,蓝得叫人心醉。在很多很多年前,长安城的秋天就是这个模样了。

一路上马车嗒嗒,行至芙蓉园正是秋风最烈时。芙蕖早已萎败,枯叶铺满荷塘,面对这一池萧瑟,裴渠开口道:“殿下不是一直想知道国玺在哪儿吗?”

吴王将目光从荷塘那些枯秆残叶上移开,转向裴渠,静候下文。

“殿下说当年将真国玺交给了我,在那之前,可有仔细看过那枚玉玺?”

“仔细看过。”

“与仿制的国玺区别在哪里?”

吴王一时间竟说不上来,末了皱着眉道:“就是有所不同,真国玺是和氏璧所造,万年流传不坏。”

“万年流传不坏。”裴渠声音平平地重复了他这一句话,却忽然转向吴王,深深看了他一眼,“可吴王殿下当年将‘真’国玺交到我手中时,螭龙缺角,不知是不是磕坏了?”

吴王眼中浮起一丝犹豫来,若螭龙缺角则意味着那块国玺也不是真货。但当年他将那块宫中玉玺交给裴渠收管之前,当真已经缺角了吗?他满脸的不确定,若当年真的仔细看过每一个细节,这时也能反驳裴渠所言是在胡说了。

可他却心虚地反问了一句:“当真吗?”

“我有什么理由要欺骗殿下呢?”裴渠正色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殿下若不信可去白马寺佛塔翻一翻,看那块国玺是不是还在,再看看螭龙是否缺角。”

“可当年……”吴王虽心平气和的,却仍有一丝难信,“那看起来当真就是传国玉玺。”

“那眼下在宫中放的那一枚,又像不像呢?”裴渠这样问他。

那玉玺吴王是见过的,他无可奈何地说:“像。”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大费周章去找另一个假货呢?”裴渠续道,“帝位流转朝代更迭,国玺也多次易手。千百年间动乱无数兵荒马乱,有帝王被乱军杀死,有帝王活活饿死,有帝王携城而亡,个个皆是国死身亡……传国国玺或许早就不在。殿下以为的那枚真国玺,恐怕也是自刻伪造罢了。”

差不多的话裴渠也与先皇说过,但那位偏执的帝王却无法接受这事实,非要找一只传闻中“为真”的国玺。

“古往至今为国玺死了很多人。人们以为他们都因国玺而死,但抛开人们所赋予的象征,国玺本身不过是一块难得的美玉,实际上,他们大多只是为权力而死。国玺的下落既已成悬案,就让它成为悬案罢,天下百姓会因怀疑宫中国玺是假货而造反吗?不会的,那从来不是重点。”

晚风愈烈,裴渠的道袍被吹得鼓鼓的,他面上如无风时的芙蕖池一样平静,而吴王病态无血色的脸上也有几分风霜味道,两人都各有心思地站着,沉默最终被吴王的咳嗽声打破。

他咳了好一阵,苍白的脸上泛了红。他抬首长长叹了一声,好像在努力放下些什么。按说久病至此,有执着也是没什么用的,但放下从来都是难事,需要靠漫长的时间去化解说服自己。

他转了话头,缓声道:“九年前我送你‘白驹’以表朝廷无法留贤的遗憾,后又逼你留在朝中为我做事,如今细想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你是个为人处世十分奇怪的人,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看不出你要什么,所以也不好捏你的弱点,这样的人在朝廷里都是硬骨头,不好看也不好啃,旁人看着心里不舒服,自己恐怕也不会快乐。”

吴王的意思好像是要放他走,可他话才刚说完就转了风向:“你值得更自在的人生,但如今朝廷元气大伤,正是用人之际,你不能在这时候走。”

话说到最后,语气已是不容抗辩的坚决,但这坚决又与以往不同,其中隐约藏了一些请求意味。

裴渠不说话,但原本风平浪静的脸上却有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吴王注意到他神情的微妙变化:“你我虽经历了这样一番努力,让上远和旧臣一派之间暂时歇了争斗,但你认为朝廷会就此平静下去吗?”

裴渠自嘲般地笑起来,最后摇了摇头。

“正是因为波折动荡还会发生,而我又活不了太久,佳音太小,才需要你暂留在朝中帮他一把。”

裴渠看向他,淡淡地回:“‘暂留朝中’?多久?一年,还是两年,抑或十多年,等圣上长大成人?”

他不等吴王回答便接着说道,“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去袁府,不巧偷听到袁太师与方御史商量事情,那时袁太师说:‘褚中书既然不是我们的人,那就落井下石趁机把他弄死吧。’他说话很轻很平和,好像只是在跟方御史说‘既然这个菜不好吃就丢掉吧’这样简单的事,那时我不甚明白,到现在才懂朝堂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派别永存,明争暗斗永存,像一锅水,一直在沸腾,却也不会烧干,要等没有人了,才会彻底平静下来。这样的朝堂,殿下指望我能陪伴圣上到何时呢?”

这下换了吴王沉默。

裴渠又道:“江山人才辈出,下官已是生了退隐之心的人,殿下又何必执着呢?”

秋风刮下夜幕,整个儿地罩下来,远处的街鼓声早就尽了,隐约有寒蝉鸣,但声音式微,已不成气候。

吴王没有再做挽留。

吴王走后,蹲守在山亭的徐妙文赶紧跑了来,将裴渠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他与上远一样又要找你麻烦呢。”他摸摸心口,煞有介事地说,“你真让人担心。”

裴渠见他这模样,眼睛缓缓弯起来:“我在芙蓉园藏了一坛美酒,妙文兄想喝吗?”

徐妙文见他脸上是少见的温柔笑意,忙说:“好啊好啊。”

于是两人费尽本事潜入芙蓉园,避开看守好不容易找到那坛酒时,徐妙文不由哀叹:“若你那个小禽兽学生在就好啦,她翻墙比谁都厉害,避开看守去取酒这种事让她做再合适不过了。”

徐某人话刚说完就挨了一踹,于是后退两步瞪住裴渠:“还说不得她咯?!我又不是没见过她翻墙,我明明是在陈述事实啊!”他说着手上做起了动作,嘀嘀咕咕,“爬过来爬过去,爬过来爬过去,那时候她真像个小猴子哎。嗷——”

徐某人鼻子被飞过来的酒坛塞子砸到,不由自主“嗷”了一声,外面随即传来了脚步声,徐妙文赶紧捂好随身携带的银鱼袋,屏住气不敢再多话。

那脚步声却是渐渐远了,没有往他们这屋来。于是徐妙文放心大胆坐起来,裴渠也于案上点了一支蜡烛。

裴渠是个讲究的人,即便是偷偷潜进来喝酒他都能找到合适的杯盏。满上酒,徐妙文喝了一杯又一杯,裴渠却因身中毒药只喝了半盏。尽管如此,他也不舒服得很,额头掌心冒冷汗,整个人都虚得很。

如今他终于明白南山那时说滴酒不沾的理由,因为喝了的确会很难受。也正因为此,他也确定他如今与南山中的是同一种毒,摸索之中终于寻到因,让他目标更明确。

徐妙文已喝得微醺,捧着酒盏道:“为何心血来潮请我喝酒?”

他眼睛将闭未闭,好像随时都会醉倒过去。

隔着小案,裴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郑重其事道:“我明日要走了,离别之前没有什么好拿给你,所以请你喝酒。”

徐妙文身子晃来晃去,他说:“又要走啊……”

“对。”

“你才回来大半年啊。”他闷闷地说,“果然一走就请我喝酒,以前也是这样。”他有些神志不清,于是语无伦次道,“你是又被谁赶走了吗?哦不对,你是找那个谁,哦对你要找那个禽兽成婚,对,你还准备了嫁衣,啊,你要嫁给她吗?”

“对。”

“你真是个闷葫芦。”徐妙文将两手伸过去,隔着小案忽然捧住裴渠的脸,微眯着眼说,“不过你走了也好,每次你一走我就能升官,等着我服紫佩金的那天吧。”

“好。”

为冷酷无情只认律条的典狱事业贡献了青春的徐某忽然“呜呜”大哭起来,像个内心脆弱的小孩子。

裴渠又格外地不会安慰人,只能站起来,坐到他身边,再给他倒了一盏酒。

他们性格迥异,一个内敛自持,一个聒噪无心,但这并不影响多年友谊与真心。一个当年一边嫌对方笨一边却又默默帮他标了无数注解,一个嘴上总是各种打趣和没正经但对方一旦陷入困境便毫不犹豫地伸手相援。

亲如手足的好友就是如此了,纵然你一去千里,纵然一别多年,回来后仍旧将最好的心捧给你,此种心意不惧别离,只有赤忱。

案上蜡烛已燃尽,夜也深了。

远在淮南的南山这时收拾完案上资料,忽然打了个喷嚏。坐在另一张案前的小十六娘忽地嚷道:“南山姐姐有人想你了欸!”

“默你的书。”坐在主案后的沈凤阁面无表情地让她闭嘴。

屋子里摆了三张案,各做各的事不准说话,气氛严肃压抑,恰似御史台公房。

小十六娘默无声息地做了个鬼脸,只好继续抓耳挠腮回想书本上的内容。而南山却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不停,令小丫头实在没法集中注意力,她无视禁令又嚷道:“南山姐姐,一定是裴叔叔在想你!”

南山又打了个喷嚏。

小丫头作忧国忧民状,笔杆子撑着下巴道:“看来裴叔叔是想你想得发疯了,可他为何还不来淮南找我们呢?爹爹——”小丫头转向面无表情的沈凤阁,小大人一样说道,“快给南山姐姐找个媒婆,让媒婆去长安裴叔叔那里提亲吧!”

徐妙文醉了一场,也大睡了一觉。大梦醒来,好友已远行,只留下一张字条。这与若干年前的做派一模一样,可见江山易改,而本性难移也。

徐妙文将字条揣进怀中,懒洋洋起了身,敷了敷浮肿的眼睛,换上公服斗志昂扬地往大理寺去。而好友裴渠,这时也登上马车往千里之外的淮南去了。

秋日的秦岭斑斓错杂,分外醉人。越往前走,秋也越发深,水声潺潺,山脉绵延起伏,蜿蜒通往高远澄澈的天际。往淮南的路似乎格外远,比去番邦还远,大抵也只是因为心太切了。

淮南一如往日的热闹,扬州城更是店铺林立,繁华至极。

江淮之间,广陵大镇,东西南北通达,规模仅次于长安、洛阳两京。蜀冈上下两重城,蜀冈下更是汇集了诸多商户,数量之多分布之广,远胜两京。而位于长江入海口北侧的扬州港,也是举足轻重的大海港,每日进出吞吐货物也很是惊人。

更值得一说的,则是令两京居民难以想象的夜市,可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在洛阳长安还恪守夜禁规则时,扬州则已经到了“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的程度。

这一日,南山与十六娘很晚了还未睡,但不是因为繁华夜市,而是因为手上的活没有做完。她们这时还没回家,正坐在铺子里贴价牌,南山将红纸写好糊在木板子上,十六娘则负责将木板子用红绳系起来,再由沈凤阁挂起来。

于是沈凤阁是最悠闲的一个,他总说自己身体还没好利索,以此为借口什么活也不干,哦,除了出钱。

十六娘觉得爹爹很有钱也很厉害,因为他说要有个铺子,就立刻有了一个铺子;说要开米行,立刻就有了米,且是各种各样的米;再说要一条船,转眼就有了船,那条船她只遥遥见过,她很想上去晃悠晃悠,但爹爹不许。

小孩子的世界里,好像事情就是这样简单,说要什么就有了什么,直接粗暴,只是让人觉得很厉害,而事实上,这其中辛苦却是她如今还不能明白的。

她不知南山姐姐跑了多少路去打探行情,不知爹爹动用了多少微妙关系才将钱和铺位都弄妥,她只知道将来她又有地方可以玩啦。她穿完最后一根线,跳起来跑到米筐前,将双手都伸进去,感受着米粒之间的温热,“咯咯咯”地笑起来:“真有趣,我从前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米,爹爹——”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正好是在挂最后一块价牌子的沈凤阁:“我们是不是不会饿死了?以后可以想吃什么米就吃什么米吗?”

“可以。”沈凤阁难得这样温柔宠她,系好牌子后手垂下来,甚至下意识地揉了一下她脑袋。沈凤阁说完便往后走,只留下一句,“看看还有什么没摆好的,若都好了,去井边洗个手,我们回家了。”

南山闻声站起来,将红纸、笔墨收收,小丫头则将胡凳都搬到后面去。二人结伴去洗了手,沈凤阁将干手巾递过去,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忽地说了一句:“扬州的月亮比长安亮堂多了。”

南山和十六娘应声抬头看,小丫头说:“还差一点点就满了,不知道裴叔叔什么时候来呢,不是说月亮圆了人也就团圆了吗?”

“他总会来的。”沈凤阁说着抿起唇,随后又轻轻弯起。他已通过线报得知裴渠离开长安,若路途顺利,也该到了。

南山眼中有隐隐的期待,然更多的却是担心。尽管知道这一路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但她怎么也放心不下。这阵子做梦,总是梦到他被人追杀的场景,惊得她一头汗,要反应好久才明白只是梦而已。

念至此她也觉得有些辛苦,两个人都在漫长岁月里磨炼得心深似海,她说过许多谎话,他也有许多想法未与她说。现如今捆在身上的沉沉枷锁卸去,而她好像还没思量好要怎样去面对。

因明天便是米行开业之日,需要起大早。于是乎三个人一回到家便各自倒头睡,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时南山就起了。

她打算去喊小丫头起来,刚推开门,就见小丫头躲在门背后“嘿嘿嘿”地贼笑。小丫头咧着嘴说:“南山姐姐我太高兴啦所以没有睡着。”

“我也没有睡着。”南山打个哈欠,转身在走廊里坐下来,将鞋子套好后与小丫头道,“我见你昨日房里隐隐约约亮着灯,你是不是偷看什么小书了?”

“嘿嘿。”小丫头也在她旁边坐下来,“不要告诉爹爹。”

“你给我什么好处吗?”

小崽子惊道:“南山姐姐,你怎么可以敲诈一个小孩子?”

南山起身按住她脑袋,小丫头很自觉地弯腰双手撑地,南山就将她的脚拎起来让她倒立。十六娘说:“要我也能倒立着走路就好了,酷酷的。”

“你怎么竟做些一步登天的梦?”

“哎,我太急功近利啦!”小丫头深刻地自省道。这一倒立令人睡意全无,她看到一双脚渐渐近了,忙跟南山说,“南山姐姐快放我下来!”

南山陡然松了手,小丫头双脚稳稳落地,迅速拍了拍爪子,瞅瞅迎面走来的沈凤阁,忙解释说:“我不是要练功夫,我就是、就是醒醒脑子。”

沈凤阁看看眼前这两个头发凌乱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不由沉下脸发威:“一炷香的时间,门口集合,晚了重罚。”

他说完就甩袖走了,留下南山和十六娘面面相觑,待他拐过弯去,走廊里两人又相视大笑,随后就是“哎呀,南山姐姐你不要和我抢梳子,我要先梳头”“你先穿衣裳,头发我给你梳”“来不及了啊,这个衣服是怎么回事啊”……

沈凤阁拐过弯便没有往前走,站着听她们二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心底忽然腾起一丝异样的温暖,素来冷硬的脸上竟也缓缓浮起笑意来。松华死后,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除了御史台便再无他处可寄情,也曾试图将南山看作松华的孩子,但因内卫那一层关系,南山却始终与他疏离几分。

如今生活至此境地,是以前想也未曾想过的,怎能不令人觉得慰藉呢?

米行开业,来的人竟是出乎意料地多。沈凤阁这些年在暗中的人脉极广,扬州自然也不例外。这些人都只以为沈凤阁是辞官退隐广陵,却不知两京那些弯弯绕绕的事。虽也有一些难以求证的传闻,但大多数也只是说沈凤阁身为旧臣一派所以也曾遭遇过内卫暗杀而已。

世人有时候也简单,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不高兴多想。于是乎,昔日京城高官的米行一开业,众人还是高高兴兴地前来捧场了。

南山和三两个伙计忙来忙去,沈凤阁却叫她不要去帮伙计的忙,让她站好柜台记好账。于是来道贺者最先见到的总是南山,便不由问南山是不是掌柜,南山摇头,那边小十六娘爬上高高胡凳,便说:“正是正是。”

“哦哦。”

待客人转身,南山才小声道:“十六娘,我不是掌柜啦!”

“哦,不是吗?”十六娘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可是南山姐姐这架势很像哟。”她嬉皮笑脸地爬下胡凳,又蹿到门口,盯着街道两边的来往商客不停地看。真是令人失望唉,裴叔叔是路痴吗?走了这么多天竟然都走不到这里,太笨啦。

至傍晚时,十六娘索性在门口坐下来,她本以为裴叔叔会今日出现给南山姐姐一个大惊喜,看来是等不到啦。于是乎,十六娘就无聊地垂首拔砖石缝隙里的草玩,她将草一根根拔完了,忽听得南山在后边喊她:“十六娘,快洗洗手先吃晚饭啦。你爹爹说在这里吃过晚饭再回家。”

“哦。”小丫头应了一声,鼓起腮帮子吹吹手上的灰,两手拍了拍之后正要站起来,却见一双皂皮靴在眼前停了下来。

咦?十六娘顺着那鞋子往上瞧,直至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脸的主人也看看她,她眨了眨眼,继续盯着。十六娘没有能回过神来,她像只小偶人一样,昂着脑袋一直看,过了好半天才说:“你真的是裴叔叔吗?”

裴渠将手伸给她,十六娘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抓住裴渠的手指头,捏了捏说:“好像真的一样耶。”

裴渠见她傻呆的样子,笑了笑,索性俯身将她拎起来往后院去。

后院放了一张小桌,四周摆了胡凳,看着虽有些简陋,但桌上饭菜却热气腾腾嗷嗷待吃,似乎很是温馨。

裴渠将十六娘放下,十六娘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她一瞅院中没人,赶紧拖着裴渠往外走,神神秘秘地说:“裴叔叔就这样进去太不够惊喜啦!”她边说边打量裴渠,看到他的包袱奇道,“咦,裴叔叔就只这一件行李吗?”

“是啊。”

“没有准备什么惊喜吗?”十六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千里迢迢从长安来竟然不带惊喜耶。”

“怎么才算?”裴渠忽地也起了玩心,竟是蹲下来,将包袱拿到了身前。

十六娘瞅瞅他的包袱,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忽地一把抢过,不要命地转头就往后院厨舍跑,大声嚷道:“南山姐姐我有东西要送给你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