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远的动作十分迅疾,只转瞬间便掀了两人之间的矮案,将裴渠按倒在地。裴渠因肩背伤还未好全,手上的气力甚至不及她。上远一把按住他右手,唇角登时浮起一丝冷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蠢的打算……”
她言语中有几分讥讽意味,手上却默默用力,隔着衣袖紧握住裴渠的拳,咬牙掰转角度。裴渠落了下风,背后皮肉伤疼得令人忍不住倒抽气,他却仍然神色从定。
沉默的角力之间充斥着猜疑、算计与不解。上远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裴渠会携匕首见她,刚发觉是匕首时她满心以为裴渠是想要出其不意杀了自己,而这番角力之中她却隐隐察觉事情并非这样简单,于是骤然感到一阵不安。
屋内气氛霎时紧张起来,上远喊人进来帮忙,外面却是什么回应也没有。在外值守的侍卫也好,小仆也好,一时间全不见了踪影。她得不到回应,心中已是有了诸多揣测,便越发觉得这是个圈套。
安排来行宫这种偏僻的地方是圈套,裴渠深更半夜到行宫来佯作面圣也是圈套,她三更天准时收到眼线消息更是筹谋好的……裴渠的矛头分明是指向自己而来,这匕首亦是为她所备,外面诡异的安静更是令人疑窦丛生。
念至此,她却似乎听到外面传来隐约动静,在这未明的骊山行宫中,似有暗潮正在涌动,而她的脚边则是方才掀案时滚落在地的灯台,火苗燃着沾了油的地毯,已是迅速蹿了起来。
火烧起来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上远拖在地的宽幅长裙被火苗燎及,脚踝更是被烫了一下,但即便陷入此种不利境地,上远却只是稍皱了皱眉便一鼓作气将裴渠袖下握着的匕首扭转了方向,她几将牙咬碎,拼尽全力将匕尖朝向裴渠右肩锁骨处狠狠扎去。
匕首小而狭长,锋利无比。夏衣单薄,匕尖扎进皮肉戳到骨头,仿佛能听到声音。上远顿时变得兴奋起来,眸光中竟是有些癫狂意味。裴渠对疼痛已感到麻木,他虽落于下风却仍旧紧握匕首,不给上远抢夺的机会。
他闭上眼,感受到逐渐袭来的热气,便知火苗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紧抿唇一言不发,看起来已是奄奄一息状。
上远的曳地长裙已经被火燎着,越烧越旺,她不得不松手转头去扑灭裙角的火,而裴渠却霍地坐起,手中持握的匕首精准无误地扎进了上远的后肩。上远吃痛叫出声,痛意铺天盖地上袭,一时间脑中全被疼痛占据,根本无法思考。
裴渠已不知痛是何物,他紧紧握住匕首,迎上了上远回过神来恨意满满的目光。上远侧身转头看到扎在自己后肩部的匕首和裴渠沾满血的手,抬起头来与之对视。
“你要杀我何必挑这个位置扎?”虽受了伤,面色遽变,但她唇角的讥讽意味却丝毫未减。
“我不打算杀你。”
裴渠眸光神情从头至尾的一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这把匕首虽然浸过毒,但不足以致死。至于为何下毒要用这样的方式,一来是因为此毒入血肉才有用,二来是想让公主记住这一日——每隔一年请记得问我拿解药,而顺利拿到解药的前提则是停止这样的杀戮。”
上远明显是愣了一愣,但她随即又笑起来,满脸的不信:“你是打算拿毒药威胁我吗?”
“是这样。”裴渠给了肯定的答案。他时刻注意着火势,接着道,“此毒配方出自裴涟君之手,公主也可以选择不信。”
后肩部的疼痛一股脑地袭来,上远忍住痛皱眉道:“方才那匕首也扎进了你的身体,你也一样中了毒,伤敌自损这种愚蠢的办法像是……”
“像是骗你吗?”裴渠见室内火势已有不可控的架势,干脆利索地打断了她,“昔日裴涟君以身试毒都不怕,我自然也无所谓。公主不用对他人解毒抱有太大指望,这种毒药连裴涟君都未能给出一劳永逸的办法。”
裴涟君乃毒物界翘楚,连她都认为棘手的毒药,旁人想要短时间内寻到解决办法几乎不可能。
“没有直接杀了我,是想拿我当平衡朝局的棋子,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公主安安稳稳坐在原先那个位置上,不主动起杀戮也不动其他心思,我会保证公主不会因毒药而痛苦至死。”
“你不担心我哪天不想做这颗棋子与你们同归于尽吗?”
“公主不愿做这颗棋子也无妨,佳音身后还有吴王殿下在。尽管眼下吴王殿下与旧臣一派走得很近,但若立场需要,他们随时都会与彼此对立,加上宣武卢节帅,三方制约仍在。”他是在警告上远,她没必要将自己看得太重要,若没有她朝局的平衡不会被打破,而这时留她一命,继续让她做棋子,则是给她的最好台阶。
上远被疼痛和各番复杂的情绪快要冲昏头,她似乎已没办法再站起来,裙角再次烧起来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
裴渠起身吃力地将她拉起来,扯过毯子将她裙子上的火苗压灭,手都疼得发抖,伤处的血几要将衣服浸透。
他仍旧稳着声道:“谁都是棋子,根本没有对弈者。我们只是在棋盘上互相推着走罢了,姐姐还不明白吗?”他甚至动用了这个陌生至极的称呼,上远恍惚间对上他的目光,竟是愣住了。
裴渠没有太多力气支撑她,而屋内火势却越烧越盛,他朝外大呼,霎时就有红衣铠甲的右千牛卫破门而入。
领头的正是徐九郎,徐九郎赶紧上前扶住裴渠,惊道:“裴哥哥受伤了!”又十分多嘴地怪道,“我在外面等了许久呀,你为何这时候才喊呀!”
他说着便恶狠狠地盯着上远,恨不得手上长剑一挥就让这女人人头落地。
“带公主走。”
“裴哥哥?!”徐九郎完全不懂为何裴渠还要放这女人一马,他是不想扶上远的,但又不好逆着裴渠意思,便让手下将上远带走。裴渠松了手,伤处的血越渗越多,胸前已是晕开了一大块。
青袍上血迹发黑,裴渠的手垂下去。徐九郎被屋内的火呛得咳嗽,不由分说将裴渠拖出了屋。小兵们来来去去救火,裴渠坐在走廊里努力撑着。徐九郎毕竟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过,这时熟练地撕了衣料给他迅速包扎压好,道:“裴哥哥我带你去找医官。”
他说完便弓腰将裴渠背起来,飞快地往骊山医馆跑。骊山医馆并不在行宫内,得跑好一阵子才能到,徐九郎年轻力壮倒是不怕负重跑远路,只可惜他脑子不大好使,出了行宫兜兜转转竟是迷了路!
越着急越找不到方向,身后的裴渠却开口道:“继续往前走。”
“哎哟,我怎么忘了裴哥哥是识路的,裴哥哥你撑住啊,不然我可真找不到地方的。”他嘀嘀咕咕继续往前走,又道,“我先前来的时候看到裴御史了,他好像是得了什么风声,正打算逃呢!不过出去的路已被中郎将给堵了,除非他是苍蝇,不然根本飞不出去。中郎将还吩咐弟兄们漫山遍野地搜查,只要逮住他就杀掉呢。要我说虽然太狠了些,不过裴御史也真是死有余辜,他多坏呀,害死了多少人哪!”
“直接杀吗?”
“那还用说!”徐九郎直爽地回道,“我们中郎将与他有杀兄之仇,早就想除他后快,既然吴王殿下都默许了,当然是直截了当解决掉省事!”
“你放我下来。”
“裴哥哥要去说情吗?不行!治伤比较重要!”徐九郎斩钉截铁地拒绝,胳膊还更用力了些,像是怕裴渠挣开他似的。
“我还能坚持,放我下来。”裴渠的声音低哑却又坚决。
“不行啊!”徐九郎哀嚎,又说,“指不定人早就被杀了,裴哥哥还做这个无用功干什么?”
他背着裴渠跑得更快,裴渠顿时没了声,却又在恰当的时候给他指路。单纯的徐九郎以为裴渠是指路去医馆,只顾着按指令走,可路竟是越走越荒,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倏地停住步子:“裴哥哥这到底要往哪里去?这是在坑我吧?”
“是坑你,现在离医馆很远,所以放我下来。”
“这是哪儿啊?!”徐九郎背着他四下张望,才发现不远处有个极隐秘的山洞,他道,“这地方真是隐蔽哪。”山洞入口被浓密植株遮蔽,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嘛。他霍地明白过来:“难道裴良春藏在这里?!”
“你放我下来。”
徐九郎蒙了蒙,竟当真将裴渠放了下来。裴渠左手紧按住伤处,脚步虚浮。这地方他已许久没有来过,很小的时候,他与裴良春在骊山玩耍时曾无意间闯入这里,那时两人得出的一致结论是,这地方是个不错的避难所,因为实在太不起眼,而又有足够的果子可以充饥不至于饿死。
沾满血的手拨开了入口处的植株,裴渠转头将呆愣的徐九郎一道拽了进来。
这时天已初亮,洞内却仍旧晦暗一片。裴渠咬牙按紧伤处,小心往里走,直觉越来越强烈——裴良春藏在这里。
洞内忽然响起蝙蝠群飞时尖利的“吱吱”声,裴渠陡然顿住步子,眼尖的徐九郎嚷道:“在那里!”
裴良春正蜷成一团窝在一块岩石后面,听得徐九郎的声音动也不动。
“千牛卫正在搜山,这里并不安全,阿兄跟我走罢。”好歹他能暂时保他一命。裴渠说话间几乎已耗尽气力,他甚至已经靠倚着洞壁支撑。
他说完话,低头努力呼吸之间,裴良春却突然跳出来骂道:“你将千牛卫带来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他们要杀我吗?”
裴渠再次咬紧了牙,而徐九郎却不干了,他怒气十足地冲过去将裴良春揪起来,大力地抓住他衣领吼道:“裴哥哥自己的伤都不顾来寻你,你不要不识好人心!若不是看在裴徐两家的情分上,我现在就想杀了你!”
裴渠没有令徐九郎松手,却是撑着一口气对裴良春道:“出门前,父亲曾嘱咐我,无论如何要保你一命。”
“先前将我捆起来推进牢狱恨不得我去死的便是他,如今却还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假惺惺!”
“假惺惺?”裴渠撑住洞壁的手已抖得十分厉害,连同牙关都在微颤,他试图稳住自己,张口却又很难出声。徐九郎连忙松开裴良春,上前去扶裴渠,焦急道:“裴哥哥我们不与他浪费时间了,我们赶紧走吧!”
裴渠却只皱了下眉,哑声道:“阿兄已经忙得许久未归家了罢?四嫂有孕的事,阿兄知道吗?”
“胡说!她有孕我会不知?”裴良春声音尖利回道。
裴渠已没多少精力回驳他,只道:“若不想那孩子生下来便没有父亲,阿兄与我一道走罢,我不会将你交给千牛卫。”
裴良春先是动摇,后是冷笑,似乎全然不信他的鬼话。
这时耳力过人的徐九郎忽然低呼道:“不好,有人来了!”
杂沓的脚步声果真越来越清晰,三个人还未来得及有所回避,便有一道光亮照进来。入口处浓密叶子已是被拨开,紧接着便有军靴声逼近。
蝙蝠飞舞的“吱吱”声越发尖利,洞内也霎时亮起来。外面千牛卫飞快地除洞口的草,进来的千牛卫朝外嚷道:“果真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军官大踏步走了进来。徐九郎立刻辨清那人正是恨死裴良春的右千牛卫中郎将,他连忙与上官解释:“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只是带裴少府去治伤,结果迷了路误入这里!”
中郎将很不耐烦地将他挥至一边,裴渠这时缓缓转过身来面朝着他站着。
中郎将戾气十足:“裴少府还是让开的好,你后面这个人的首级我今日要定了!”
裴渠却一动不动。
中郎将没那么好脾气,不共戴天的仇敌近在眼前,况且上面也算是默许了,他怎么可能不动手?
“裴少府!我敬你才提前说一声,若再不让开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裴渠面色如白纸,身体已快撑不住。中郎将往前迈了一步,裴渠却伸出沾满血的手阻止道:“你不要再过来了!”
裴渠说完这句,中郎将火气越发大:“裴少府!他是你兄弟没错,但他杀了我亲兄弟!你护谁不好偏偏护着他!”
他说完就又往前迈了一步,裴渠喝止道:“将军请冷静一点!”
裴渠忽地偏头看向徐九郎,徐九郎看看他,一头雾水地问:“要做什么哦?”
裴渠瞥了一眼裴良春,徐九郎用尽智商快速反应了一下,登时就盯住了裴良春。那厢裴良春也是愣了一下,徐九郎趁他没反应过来,霎时冲过去一掌劈下,竟是精准无误地将裴良春给劈晕了。他迅速撕了布条将裴良春双手反捆起来,转头问裴渠:“裴哥哥,是不是这样?”
“把人带走。”
中郎将怒道:“哪儿也不能去!”他说着已抽出剑来,作势就要冲过去。
裴渠挡住他道:“裴良春与将军之间纵然有深仇大恨,但今日这里不是将军解决私仇的地方。裴良春作奸犯科犯下滔天大罪纵然该死,但也应交由律法处置!”
“吴王殿下默许我今日杀了他!”
“有明令点名要杀他,裴某自然拦都不会拦,但如今没有明令只有默许,便是另一回事!何况默许素来都是口说无凭、转头说否认就能否认!裴良春牵扯到诸多秘密,若这时杀了他,将军又如何能确信吴王殿下将来不会给你扣个‘擅作决定’的罪名?”
因语气太急又说了太多,裴渠身体甚至晃了晃。
一旁的徐九郎看在眼里,忙提醒中郎将:“裴少府快不行啦,将军不要再纠结此事了,赶紧将裴少府送出去才是正经事啊,万一裴少府有个三长两短要如何向吴王殿下交代啊!”他扭头看一眼地上的裴良春,“至于这玩意儿,我一定好好看着!何况裴少府方才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啊,天道法理都在,将军还怕他能逍遥法外吗?”
中郎将努力压下怒火,几经权衡,伸手扶了一把裴渠:“就听你的!”说着竟是亲自将裴渠背起来,令属下道,“除了徐九郎,其余人都跟我走!”
徐九郎万没想到将军会走得如此爽快,亲自带裴渠离开更是在证明他不打算在此要了裴良春的命。一行人“哗啦”一下立刻就走光了,只剩了徐九郎和已昏迷的裴良春在这潮湿山洞中。
他费力地将裴良春拖出山洞时,裴渠也已经躺在了医馆的病榻上。
大夫正埋头给裴渠处理伤口,中郎将抱剑立在一旁:“裴少府竟能被一介女流伤成这样,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这话中难免有一些风凉意味,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收拾着伤处,慢吞吞地回了一句:“裴少府肩背旧伤未愈,气力上恐怕是要差一些。”
“既然旧伤未愈拼不过公主,外面守着的千牛卫难道是摆设吗?文人果然是天真得难以理喻。”他说话毫不客气,明显是在转嫁没能在山洞中解决掉裴良春的愤懑之情。尽管裴渠也与他分析了利害关系,但这口气到底咽不下去。等着罢,早晚他都要从那禽兽身上剐下肉来!
大夫给裴渠清理了伤口,压药粉之前,对裴渠道:“会很疼,裴少府忍一忍。”直到这时,裴渠趋于麻木的痛感才再次回袭,他望着屋顶,咬紧了牙。
大夫一气呵成将药布压好,将裴渠肩部厚厚地缠了一圈,这才收了手道:“汤药马上就送来。”他说着转过身看看千牛卫中郎将:“裴少府这会儿需要静养。”
“不能走?”
“不能,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一动就是雪上加霜。”大夫转而又对裴渠道:“裴少府在这里安心养伤就是,骊山医馆素来清净又安全,放心睡吧。”
说话间,大夫领着一众人都走了,屋内便只剩下裴渠一人。外面的雨曾短暂停了一阵,这会儿却又“噼里啪啦”地下起来,庭院里的栗毛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却也不找地方避雨,只在芙蓉树上跳来跳去。
药僮捧着烫人的药碗猫腰穿过潮湿的走廊,推门进屋放下药碗,捏着耳朵直嚷嚷烫死了烫死了,又侧身坐下来像个老人家一样叨叨:“裴少府呀,喝药啦,你坐不起来我就喂你啦。”说着拿起勺子给他喂药,比裴渠乳娘还要耐心。
立秋过后,雨天里的骊山便格外凉。药僮离开前,还翻出厚毯子给裴渠盖上:“裴少府好好睡吧,兴许要发热,过会儿会再来瞧瞧你。”
待药僮出去后,走廊里便再没了声响。
裴渠安安静静地躺在病榻上,神智却很是清醒。许多事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最后辨不清楚真假,只剩府里那一片橘苗园。对哦,他答应过南山要给她种出橘子来。
秋雨阵阵,长安城一日日冷下来。与此同时,淮南却是秋高气爽,空气中尽是果实成熟的味道。
南山穿过熙攘集市,再从巷中绕了许多路,回到家中时,十六娘正埋头默书。小丫头看着挺聪明,在学习一事上却完全是个小蠢货,教过的东西记好久也背不下来,皱着眉头硬啃也没用。一到抽查时,便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总想要糊弄过关。
为此沈凤阁伤透了脑筋,他是决计没法接受如此现实的。他自己虽不是过目不忘,但记性也要胜过寻常人,尤其松华更是记忆超群之辈,而十六娘……
他耐心教了好一阵子,因实在没办法已经打算放弃了。这日他丢下小丫头一人在默书,自己则回屋睡觉去了。
小丫头默了几句便没法接下去,正愁得慌,见南山回来,便同看到救星一般,忙跳起来拽住南山道:“南山姐姐快教教我,你肯定记得的。多写两句我今日晚饭就可以多吃点了,我真的好饿呀。”
她卖完可怜,南山却是毫无爱心地径直坐下来往矮桌上一伏:“你让我喘口气。”
十六娘便谄媚地跑到她身后去给她捶背捏肩。小家伙捏得毫无章法,南山因太累了也就随她去。
“你爹爹去哪儿了?”
“睡大觉去了!”
“睡觉?”
“是哪!可真是懒呀。”十六娘学淮南娘子们软绵绵地说着话,模样活脱像个小大人。可她话音刚落,便有一人进了堂屋,正是沈凤阁。
她扭头瞅见沈凤阁,腿挪得比兔子还快,瞬时坐回原位耷拉下脑袋来装模作样默书。
沈凤阁知道她最会演,这会儿已懒得理她。他到淮南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可能是水土不服的缘故,亦可能是因为这里是松华故乡,心中多年郁结一朝溃堤,人便也跟着垮了一阵。眼下终是养好了些,也算是安定下来,便得好好琢磨生计。
南山是个好帮手,查探消息行情全是她一人在做,这些天奔忙得也是累了。她本伏在矮桌上,这会儿听到身后脚步声,便霍地站了起来。
多年的习惯让她没法在沈凤阁面前太随意,且总有些公事公办的架势。她微躬身,从袖兜中摸出册子来递给沈凤阁:“这是眼下查到的行情,已整理妥当了。”
沈凤阁没有着急接,道:“你跟我来。”
小十六娘闻声抬头瞅了一眼,转瞬却又低下头去。她知道爹爹与南山姐姐又有要事商量,可干吗总是避着她啦!
南山跟着沈凤阁出了堂屋,走廊里凉风习习,很是宜人。
沈凤阁道:“我收到消息,京中近半月来变化诸多,其中也包括裴渠。因你总有办法知道,故而有些事我瞒着你也无用,他与吴王联手废了上远,但也因此受了重伤。京中局面一时间很难厘清,他即便养好伤恐怕也没办法立即脱身。”他一口气说了下去,“我知你一定担心,但我也不赞成你为此回京,这些天你的心根本不在淮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凤阁这时才拿过她手中册子,翻了一翻道:“不过事情倒仍旧办得不错。”
南山浅笑笑,抿着唇没说话。
“去歇着罢。”
南山转过身深深打了个哈欠,自袖中摸出一只又青又小的橘子来。她一路走一路剥,青黄色的橘子皮汁染了一手,掰开橘肉塞进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
小时候她也曾迫不及待地偷吃未熟的橘子,那时被酸得简直牙齿都要掉了,只想了想,那酸味好像又回袭一般,一切就像在昨日。
一朵白白胖胖的云从她头顶缓慢移过,随秋风飘向远处。
长安终于迎来了晴日,蓝天、白云有了分界,彼此都看得清爽,又格外高远。裴渠换了干净衣裳离开骊山,正坐在马车里接受徐妙文的碎嘴轰炸。
徐妙文将徐九郎和右千牛卫那群混蛋骂了一圈,又说上远那只毒眼鸟妖是个老妖婆简直不是东西,最后又骂裴渠发了癫病脑子不清楚,过完了嘴瘾他终于舒坦了一些,自作主张伸手按了按裴渠伤处,很嘴欠地说:“疼得没法抬手了吧?现在打你嘴巴子你应该没法还手的,啧啧……”
裴渠忽地动了动脚。
徐妙文乖乖止住话头,笑笑又说:“这几日最大快人心的就是你那位得了失心疯的四哥哥被严加审问,曹御史审人简直丧心病狂,将你四哥哥这些年发明的酷刑全用在了他身上!怎么说呢,这也算是因果报应吧,他拼命罗织旁人罪名且酷刑伺候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吧,不然也就……”
徐妙文话还没说完,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徐妙文上身不禁往前倾,他随即撩开车帘子问道:“怎么啦?”
车夫还未回他,徐妙文便瞧见了对面停着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阵势很大。从最前面马车上跳下来一人,不是旁人,正是裴府执事。徐妙文先是一愣,随即推推身旁裴渠:“咦,好像都是你家里人,你要下去吗?”
徐妙文说着将帘子完全撩起来,让裴渠亦能看到外面。裴渠作势起身,这时执事也已走到了他们马车前。执事弓着腰问:“七郎可是好些了?”
“好多了。”
“那请七郎去见见阿郎罢。”老执事口中阿郎正是裴晋安。裴渠见眼前这阵仗,认为应是裴晋安领着一家人要搬去河东了,遂下了车。
“你还回来吗?”徐妙文撑着帘子问。
执事答:“阿郎只是有些事要与七郎说,还请徐少卿在此稍作等候。”
裴渠朝他点点头。徐妙文看他一眼,心想人家家务事也不好插手,见他往那边走了,便放下帘子一边睡觉一边等。
裴晋安正在马车内坐着,今日与裴渠在路上碰见也并不是巧合,昭应县这条路是进出必经,他得知今日徐妙文去接裴渠,便在此候着。
裴相公府几乎是举家搬迁,小仆该遣散的遣散,该带走的带走。从此万年县崇义坊内又少了一位达官显贵,多了一座空宅。
不过庞大家族的昌盛与否,许多时候并不会因一个人的退出而发生改变,朝堂中裴氏出身的官员仍比比皆是,在世人眼中,裴家还是那个裴家,并没有什么不同。
裴渠进了马车,裴晋安开门见山:“府里眼下没什么人了,你若愿意住就接着住,涟君的东西我没有带走,整理好了还存放在小楼里,你看着处理。”
他语气平淡,也没有太多分别的情绪在其中。光线透过帘子缝隙照进来,裴晋安又说:“四郎的事似乎已没有转圜的余地,子不教父之过,我没有颜面去见他,也不想再见他。你若是还有机会见到他,就转告给他,说韦氏与我们一道去河东了,孩子会替他好好养大的。”
裴晋安口中韦氏正是裴良春夫人,韦氏常年居于平康坊别院,平日里与裴家几乎没有往来。但她眼下在京中已无依靠,只能随同裴家一起搬去河东。
裴渠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裴晋安便点点头,又道:“河东也并非天涯海角,你若有空可以时常过去看看。”
“知道了。”
裴晋安本还想提朝歌的事,但想想眼下还是敏感时期,遂到此为止,只叫裴渠将伤养好就作罢。
裴渠下了车,却有一小仆悄悄跑了来,将一只小封筒递给他:“我家夫人要转交的,麻烦七郎。”
裴渠心知肚明,封筒是韦氏的,自然是要转交给裴良春。他接过来说了声“好”,那小仆才放心地跑了回去。
裴渠往边上站了站,给裴家车队让路,待一行车马走远,这才折回徐妙文的马车内。
本来在睡觉的徐妙文霍地坐起来,瞥见他手中握的封筒,隐约猜到是给谁的,于是“咦”了一声说道:“这是要转交给谁哪?你要去台狱可要同我说哦,我与曹御史关系可是很好的。”
“我知道。”
徐妙文拍拍衣裳上压出来的褶子,又拍拍裴渠的:“现在要去吗?”
裴渠将封筒收进袖袋:“不去。”
徐妙文心想这不是他的惯常作风啊,又问:“那去吴王府?”
裴渠回:“不去。”
徐妙文皱眉:“上远那?”
裴渠回:“不去。”
徐妙文正色:“那你要去哪儿?”
裴渠回:“去东市取衣裳。”
徐妙文心中“哦”了一声,却立刻问道:“你有钱去取吗?”
徐妙文一盆冷水直接泼了下去,随后幸灾乐祸地说:“我也没有带钱哦,所以别想同我借,何况哪有做嫁衣的钱还要问人借的道理哪?”
裴渠深以为然,淡淡地说:“你说得没错。”
徐妙文一挑眉:“所以要先回家取钱咯?”
“嗯。”说话略有些鼻音。
徐妙文趁机揉了揉他的头。
于是马车径直行至裴府,裴渠匆匆忙忙下了车往里去,徐妙文在外面等着。他等啊等,见裴渠不来便进去找他。他一进门便惊了惊,裴晋安简直是将家里给搬空了,难怪装了那么多箱要那么多马车来运!
厅中连摆件都被收拾走了,像是被洗劫过一般;再到厢房一瞧,除了空荡荡的床与柜,什么都不剩。徐妙文见裴渠从房中出来,问道:“你爹不会将你房间也搬空了罢?钱呢?莫不是也被顺走了?”
裴渠方才回屋找了许久,他收在卧柜里的钱袋的确是不见了,只剩了一些衣裳。他久未回家住,可能是哪个离府的小仆趁主人不在顺手牵了羊。
也就是说他眼下的确是身无分文了。
徐妙文惊觉自己开玩笑竟说中了,连忙进屋瞅了瞅,果真是没什么剩的了。他想这爹爹做得可真是绝啊,连儿子做嫁衣娶亲的钱都不放过。大开眼界,大开眼界!裴相公这般抠门的还真是头一回见识。
徐妙文转头就是风凉话奉上:“那你怎么办哪?相公家的郎君转眼成了穷光蛋,恐怕你徒弟也不要你了,啧啧,真是好可怜哪。”
“洛阳宅中还有些积蓄,我回趟洛阳。”
“哪儿来得及呀?等你来回这样跑,都得四五天之后了。”徐妙文皱着眉说风凉话,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他从小有个爱好就是看裴渠倒霉,今日可真是开心死了,于是又说,“我给你算算啊,还剩一半要付,你就算提前支取俸禄也不够,再说你也缺勤好久了,哪还有俸禄可领。这可怎么办呀?嫁衣只能等以后再取咯。”
裴渠伤处隐隐痛起来,他转过身皱眉道:“妙文兄先借我不行吗?”
“我才不借呢。”徐妙文脖子一横,傲慢地拒绝道。
裴渠低头就往外走,徐妙文赶紧上前抓住他:“这样好了。”
裴渠静候下文。
“你家里不是种了不少果树吗?什么石榴啊鲜枣啊,也快熟了吧,今日天这么好,你去东市卖嘛,卖完了直接去衣行取衣裳,你看多好!”他算算时辰,“现在去摘刚好,我再给你喊俩人来帮忙。”
他说着就将裴渠往果园拖,完全罔顾裴渠的伤和抗议。裴渠说:“长安现在的物价哪有那么贵,卖完了也必定不够。”徐妙文说:“不够我借给你行不行?”
裴渠拗不过他,且因早有出门摆摊卖菜的经验,自然不会怕丢人。一行人摘了几大筐果子,扛上牛车径直拖去东市。
这时候开市没多久,却已热闹至极。前阵子因为不停下雨,很少有人出门,集市亦冷冷清清。今日天好,便有许多人出门闲逛。从一丁点个子的总角小儿到七八十的老人家,从不修边幅的壮汉到衣着精致带着帷帽的富家娘子,什么样的人都有。
徐妙文将装满果子的筐依次摆好,不拘小节地在蔺草席子上坐下来,不要脸地吆喝道:“万年县裴少府快穷得吃不上饭啦,只能拿出些果子来卖,都来瞅一瞅呀。”
裴渠坐在他旁边,面前摆着一只装满鲜枣的筐子,抬头看着来往路人。
有好事者聚过来,问道:“可是裴相公家的七郎?”
“正是正是。”徐妙文点点头。
“啊,真的吗?竟混到这地步吗……”
“没办法呀……”徐妙文正打算描述裴渠的悲惨经历,裴渠却伸手指了一下面前筐子,对那人道:“都很新鲜,买一些如何?”
他说话时面上是惯常的微笑,看得那人愣了愣,忙说:“好啊好啊。”
徐妙文看他熟练地给人称重算钱,心说果真是卖过菜吃过苦头的,就是不一样。徐妙文知裴渠这些年在异国他乡过得不易,遂推推他道:“你在那边也卖过菜吗?”
“那边因为稀有可以卖得更贵些。”
“那你发了呀。”
“不过是挣了些回家路费,没有很多。”
“……”
“……”
说话间又卖出去一些,因东市毗邻平康坊宣阳坊常乐坊,来往的人出手亦阔绰得多,给钱给得很是大方。
卖得差不多时,徐妙文坐在一旁低头拼命数钱,他生平头一次收到这么多铜板,简直数得要晕了,最后报给裴渠一个数字,裴渠却直截了当回说:“不对,算错了,多点了十一个。”
徐妙文不信邪,低头又重新数了一遍果然错了。他吃了个瘪,不大高兴地坐着看人来人往。
这时已近黄昏,秋风习习斜阳暖,筐中果子也将要卖完,集市上人来人往,谈笑声、吆喝声仍旧不减,这一份人间热闹再寻常不过。徐妙文支颐坐在席子上,看得有些着迷,裴渠看着也若有所思。
他忽然道:“云起啊,这阵子发生这么多事,好像天都要塌了,觉得什么都阴沉沉的压着人喘不过气。但这会儿看看他们,却又觉得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真像是大梦一场哪。”
裴渠唇角微微弯起弧度来,侧脸在夕阳下分外平静,这平静中却又缓慢腾起一些轻松的意味,他淡淡地说:“妙文兄,谢谢你。”
徐妙文知道他想通了,遂霍地站起来:“不浪费时间了,闭市之前赶紧去将嫁衣取来,我今日没带鱼袋没法搞特权的!”他拎着沉重的钱袋子,“虽然远远不够,但我暂先借你好啦。”
裴渠低头收拾了竹筐,将空筐悉数搬上了牛车,两人这才往衣行去。
衣行也快要闭门了,伙计看到那一大袋子铜板简直要哭,一个个数过来耗费了很长时间,等结清楚,闭市的街鼓声已“咚咚咚”急促地响起来。
衣行娘子急急忙忙将做好的嫁衣取了来,按规矩,得让客人检查有无错漏方能取走。
对着堂前如丹夕阳,大红嫁衣一点点铺开,鲜艳得几乎令人迷醉。金光中有细碎难辨的尘埃缓缓浮动,街鼓声都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