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映照下的人脸分外苍白,裴晋安一身紫袍,撑了把油纸大伞站在小楼门口,面上全无表情。
父子二人之间一句话也没有,只剩下雷雨声。裴渠手持烛台稳稳站着,火苗随潮湿夜风摇来晃去跳动不停,好像随时会熄灭。
裴晋安没有像十几年前那样狂怒甚至揍他,他风平浪静地站着,开口道:“锁好门跟我来。”
裴晋安说完便持伞转过了身,而裴渠则将烛火吹灭,放回架子,出来后将门一丝不苟地锁好,走到裴晋安身边。
“你哪里来的钥匙?”
裴渠没有回。
“你已不需要钥匙了。”裴晋安说这话时简直像在叹息,他神色里甚至闪过一丝失望。裴渠这些年去国离家,从某种意义上说算是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素来以为能将这个孩子教得一身正气,但从眼下看来,裴渠却已沾了不少“邪路”上的东西。
譬如开锁不再需要钥匙,譬如像个乡野村夫般痴迷种植,又譬如频繁出入小楼钻研裴涟君留下的那些“歪邪”遗物。这孩子学什么都很快,也能学得很好,与裴涟君简直毫无悬念地相似。
裴涟君曾是裴家的一块宝贝。幼年时的裴涟君聪明远胜同辈,虽是女儿家,看起来却比族中任何男儿更像可造之材。
在天分上有无限优势的人不是被疏远便是自己主动越走越远,于是身边的同伴只会越发稀少,最后趋近于没有。
十几岁时她便离了家,说是修道去。那时连皇家女子都有当道姑的,故而显贵女子选择入道并不能算十分稀奇。但裴涟君一入道观,便彻底像脱缰了的马,她起初是痴迷医理药理,再然后越钻越深,最后只为毒物癫狂。
她曾治好许多稀奇古怪的毛病,但也钻研出数不清的毒药。这样的人本身就很值得利用,何况那时她在为人处世上还是个有几分痴傻的小姑娘。
那些年她也遇过自己认定的“良人”。对于裴涟君而言,肉麻麻的男女情爱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但如果能从他人那里感受到“支持”与“理解”,甚至是“信任”,她就可能喜出望外了。
因为对于孤独活了很久的裴涟君而言,被“理解”甚至是“信任”,简直是再新奇不过的体验。她觉得很有趣,便愿意继续这样的关系,甚至大方地给出自己全部的心血。
维持这样的关系是需要入世的。周围人的面目她越看越清楚,也越发觉得复杂。阅历的增长让她渐渐明白这些关系中的欺骗与利用,假装糊涂却又忍让了很久,最终她收拾了所有的东西悄悄离开,几经辗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东都。而那时,她已有了身孕。
后来的事显而易见,裴家人不可能任由她带大这个孩子,于是将孩子留下,却将她彻底赶出了家门。
失去骨肉的裴涟君只能埋头钻研她的毒物,与诸多天才一样,她为之而生,却也为之亡。她不断试毒解毒,最终葬送了自己。
裴晋安已不大记得裴涟君的模样了,他这个堂妹是同辈中最聪明、最特别的一个,她还是个幼童时,便有过路的道士断言她不会安稳度过一生。那时她只顾咯咯笑,似乎能明白不安稳的意思,又好像只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大雨滂沱,裴晋安看着眼前已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裴渠,心中百感交集。若裴涟君还活着,能看到裴渠一点点长大,又是否还会坚持在那条不归路上走下去呢?
当年长辈们的选择,难道是错误的吗?
再怎样控制这个孩子,他身上始终有裴涟君的影子……那股难挡的聪明劲,做什么都能做好的架势,还有为人处世时的几分莫名痴傻,都与裴涟君如出一辙。
裴晋安想着想着回过神,明白眼下并不是深究此事的合适时机,于是他将手中大伞递给裴渠,转过身便负手往外走。
裴渠举伞跟上,裴晋安越走越快。老头子将手背在身后老气横秋地命令他:“国玺交出来!”
“父亲不是有一个吗?”裴渠深谙内情地说。
“那是假货。”
“左右以假都能乱真,父亲又何必执着于此。今晚若打算有所动作,有块假的唬唬人足矣。”只有他看得最开。
“你有还是没有?”
“我有没有父亲难道不清楚?是谁将朝中那些人的目标转移到我这里的,父亲难道忘了吗?”以袁太师为首的几个老头子凭空制造了国玺在裴渠身上的假相,完美地转移了视线,又顺便将裴渠从番邦小国捞了回来。
裴晋安一时无话。
于是轮到裴渠开口:“是太师同父亲说我近日在钻研毒物吗?”
裴晋安一蹙眉,脚下步子甚至顿了一顿。可他只模模糊糊应了一声,还是步子不停地继续往前走。事实上,告诉他裴渠进出小楼的人是裴良春,而并非袁太师。但既然裴渠这样讲,难道他研究毒物都是袁太师授意?
那老家伙竟还有事瞒着他?
裴渠看出父亲在说谎,但并没有戳穿他,反而转移话题说道:“父亲这时难道还要去骊山吗?城门都关了,这时往昭应县去应很不方便罢,除非……”这群人能造出个去昭应骊山行宫的好理由。
“你闭上嘴,撑好伞。”裴晋安打断他。
裴渠果然不再说话。面积有限的雨伞在这大雨中没法为两个成年男子遮去全部风雨,于是两人一路走到前堂时,裴渠衣衫右侧已淋得湿透。
裴渠收了伞,打算目送父亲上车离去。裴晋安转回头:“等事情都结束了我再回来教训你。”他这次竟是凶狠狠的,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
裴渠低头应了一声,想了想,却又抬头,平静地问:“父亲当真要拿四哥当垫脚石吗?”
裴良春这颗卒子,说到底还是裴晋安自己一手造就的。他今晚真打算下手碾碎这颗卒子吗?
“仕途无父子。”裴晋安拿过伞便独自前去登车。
他前脚刚走,裴渠打算关门时,忽有快马奔来,几乎是到了他眼前时才勒住了缰绳。一个小个子身披蓑衣,脑袋上顶着大帽子,利索地下了马道:“台主中毒了。”
说完,她抬起头来,裴渠才隐约看清她的脸。
“何时中的毒,现在人在哪里?”裴渠平静非常地问道。
“他刚中毒我便从太师府过来了,现在还在太师府。”南山说话时有些急促,还有些紧张。
“不必着急。”裴渠淡淡地说,“十个时辰内都无妨,等府里人以为他死了,再将他拖出太师府。”他稍顿,“太师如何?”
南山浅吸一口气:“我走时已是危矣,不知现在……”
“他算得真准。”裴渠面无表情地说。
他想起那一日对弈结束时老太师说的那些话,才知这一大盘棋中,这个老家伙才是对弈者,其他人全是棋子。
后来老太师还问过他:“若让你去学涟君钻研半生的那些东西,一个月内你能学到几成?”当时他回说:“七八成”,太师便说:“虽然次了些,但足矣”。太师又问:“你知道那人利用过涟君吗?”他回说:“不知道”,太师便说:“他很擅用毒,却不过只学了涟君的皮毛,他那样对涟君,涟君走时恐怕也没有轻易放过他。你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无后吗?”
那话题到底没有继续。太师于是另外嘱咐了事情:“姓沈那臭小子得罪了很多人,个个都欲除他而后快,若朝局有变动,他则必会被诛杀。他是帮你培育朝歌的人,你打算看在朝歌的份上,救他一命吗?”
朝歌。
裴渠伸手帮眼前人拍蓑衣上的雨水,动作细致却十分徒劳。
南山愣了愣,抬头看他。
他说:“朝歌啊,我找了你很久,你还记得我吗?我还有你一本书《洛阳伽蓝记》,你阿娘亲手抄的,是你从淮南家里带出来的唯一东西。你还要吗?”说话啰啰嗦嗦听起来甚是婆妈,像个郁郁的小娘子。
两人虽各自心知肚明了很久,但这样清清楚楚地点明白,却是头一次。
南山一时间似乎无处避让,因裴渠像个生活糟心的老妪一样揪着人絮絮叨叨说:“你不要再假装骗我,很多事我都知道。先前我被愧疚困住了手脚,怕全部揭开了会无法面对,我只考虑了自己的想法与心情。”他忽然话锋一转,郑重其事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南山则立刻压低了帽子,挡住脸低低道:“我先回太师府了……到时候我会带台主去平康坊等老师的。”
她说完几乎是逃似的上马跑了,只留裴渠一人站在这檐下。
因为下雨早早睡觉的李佳音此时被外面的声音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外面的灯笼已悉数被点亮。杂沓的脚步声像是来自恐怖的梦境,辨不清虚实。小家伙揉揉眼,刚跳下床,寝屋的门便被推开了。
他睡眼蒙眬地看到了好多人,这些人大多穿紫服配金鱼袋,像一群紫妖怪。还有些是佩剑戴盔的将领,好像随时都会杀人……
佳音的视线越来越清晰起来,他回过神时,忽然有人对他深深一躬身:“如今圣上已是病危,却有人趁此横生作乱,望您速至骊山行宫,以慰众望,诛凶竖,匡社稷!”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对他而言略显沉重的玉玺便塞进了他的怀里。
佳音只觉怀里一沉,抬头看,右羽林卫大将军已是匆匆走了进来,一身盔甲看着格外冷硬凶狠。佳音愣愣看着,却身不由己地被换上了衣裳,随后又被抱离地面,在错愕中穿过湿答答的走廊,最终被塞进了门口停着的马车里。
雨势未有减小的趋势,雨点打在车顶上发出沉闷声响,偶有闪电,将车厢内照得彻亮。马蹄声“嗒嗒嗒”,车轱辘拼命地往前转,佳音终于醒透了。他不知当下是什么时辰,也不知父亲去了哪里,只能独自一人坐在这车厢内,捧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印章,去往陌生通途。
除了佳音和一群老臣坐马车外,其余人等全部骑着马,因行速太快,地上泥水飞溅得到处都是,佳音小心翼翼撩开帘子,白净的脸上也被溅了一星泥水。他抬手擦了擦,透过缝隙看外面,浩浩荡荡的羽林卫骑兵几乎都在冒雨狂奔。
他很小时便格外喜欢听打仗的故事,今日这场景,却与他多年的想象莫名契合,仿佛自己此刻就置身战场。
夜黑路泞,不知跑了多久穿过多少坊门,才到了昭应县。他们进城的理由很简单,圣上宿骊山行宫已是病危,然而却有人妄图趁此造反,必须立即捉凶,刻不容缓。再加上后面有李佳音这块“招牌”,更是师出有名,令人难驳。
城门大开,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骊山行宫。
而这时的行宫内,除了仍在忙碌的内侍小仆外,其余人大多已经歇下。电闪雷鸣渐渐歇了,雨也变缓变轻柔,淅淅沥沥地拍打着庭院中的叶子,好像也要睡了。
圣上的寝殿内安静得出奇,熏香缓缓燃着,气味浓烈,却盖不住药味。炉子上煎的药已滚了三沸,“咕噜咕噜”的沸腾声在这安静环境中越发清晰起来。贴身内侍问了好几遍是否要服药了,却得不到寝帐内那人的回应,只有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呼吸声。
内侍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腰背佝偻着,眉心微蹙,好像在担心什么。
寝帐忽传来圣上微弱的声音:“裴御史可还在?”
内侍回:“回陛下,裴御史早就走了。”
“让他来。”
“喏。”内侍应声退下。
老内侍让人去传裴良春,可过了很久,裴良春却是迟迟不来。
这期间圣上又问了一遍,内侍说:“恐是雨天耽搁了”。没想到话音刚落,外面骤然传来兵甲刀剑声,混着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内侍顿时一惊,赶紧出去瞧,刚一开门,便见黑压压的一群人朝寝殿这边大步走来。
从军服制式上看,不止羽林卫,连金吾卫亦混在其中。这时忽然有一盏灯笼被举高,迎面走来的正是一群服紫配金鱼袋的老家伙,最前面则是一个抱着黄巾布包裹的小孩子。
“何人在外喧哗?”圣上刚从寝床上坐起,门却登时被推开。内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看得人往里进,低头一看,全是黑压压的军靴。
中书相公裴晋安走在前面,撩袍深深一伏,声音沉稳有力地说:“裴良春有心趁虚作乱,臣等已查实,特将其捉拿严加拷问。”
说完,被捆得严严实实嘴里塞了布团的裴良春便被推到了前面,并被迫跪下。
圣上隔着纱帐看外面那黑压压的阵势,低头喘了几口气,两手则撑在床板上,手背青筋凸起,似乎十分吃力。
裴晋安说裴良春有心作乱这段话,是很有心机的。谋反乃十恶之首,大逆不道,应受重判,家人连坐更是逃不掉。如果说裴良春是动真格造反,他身为裴良春的父亲,哪怕已是高官,也免不了连坐受死。但律法又明定了“口陈欲反之言论,心无真实之计谋,无状可寻”的,则只将主犯流两千里而已。
这时说裴良春有心,却并未有谋反之作为,撑死了也就是造妖书妖言罪,按律最后不过是绞杀主犯处理,家属一律不连坐。
裴晋安将圣上有心安排的这颗卒子一脚踢掉,自己却毫发无损。
圣上静静坐着,呼吸也越发沉重起来。他隔着纱帐无力缓慢地说道:“裴相公只为这样一件捕风捉影的事便称兵宫禁,太小题大做了罢。”
他说着垂下眼皮,深深吸了一口气。
“臣等死罪。”话音刚落,帐外已是灰压压跪了一片。可裴晋安转而又道:“臣等纵然罪可致死,但亦是顾陛下安危而不得不为之啊。”
说得理直气壮、冠冕堂皇,一群紫皮老妖怪几十年的脸皮全都不是白练的。
圣上极虚弱地喘了几口气,今日出现在纱帐外的那些臣子,有些在他的意料之内,有些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原来袁太师那一派,这些年势头竟到了如此地步。那老家伙不将他提前从这个位置上踢下去看来都不会瞑目啊……
空气中一阵凝滞,双方的对峙似乎到了一个新阶段。
圣上又道:“既已将疑犯逮住……”他顿了顿喘口气,“众卿可以回去了。朕今日不计较你们的罪过。”
话说完,底下却没一个人站起来。这时不知是谁忽然碰倒了灯笼,那灯笼彻底一歪斜,竟烧了起来,霍地燃起一团火。内侍惊道:“失火了!”
右羽林卫将军霎时起身,拎过其中一个小炉上烧沸的水壶便浇了过去。那水溅到了旁边的佳音,小孩子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吓得摔了怀里的“国玺”。
那国玺笨拙地滚了一下,露出了神秘面目。
圣上辨清那东西,蹙了蹙眉,又看向惊慌失措的李佳音,说:“佳音为何来这里?”
李佳音素来怕他,这时吓得根本不知如何开口。圣上便说:“没有你的事了,你快些回吴王府去吧……”
“嗣王殿下怎可再回吴王府?”尚书令这时霍地站起来,将平日里的礼仪忌讳全抛到了一旁,直截了当地说,“陛下如今龙体危矣,恐再无法入朝视事。在此危急之际,国无储君又如何稳朝政?”
说话真是气死人了。急个屁!圣上心里骂了一句,却只能心平气和地说道:“崔相公何必着急,朕已打算立佳音为储,那就让他去东宫吧。”
他说话已越来越吃力,身体坏起来真是糟透了……好像谁都能蹬鼻子上脸过来踩一脚。
带着这样厌倦烦躁的心理,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此刻他很想躺下了,不想与任何人说话。可偏偏这群紫袍老妖怪还是不依不饶,揪住他“快要死掉”这一点又说:“圣上眼下状况还不知能支撑到哪一日,只立嗣王为储恐难稳局面,愿陛下即刻传位于嗣王殿下,以稳社稷顺天人之望。”
说罢,深深伏地,并眼疾手快地拿出了早已拟好的诏书。
圣上简直气得发抖,这群老鬼……这群老鬼……
诏书准备了,国玺也在手里,要不要朕来送印泥啊?!
人心的可恶程度永远无法估测,哪怕是素来行事狠辣的圣上,也没有想到他曾经信任过、提拔重用过的臣子会翻脸无情地将他逼到这种地步。他呼吸越来越困难,心口疼得简直要命,几乎就要栽倒过去,可面对底下这样一边倒的局势,他却又不甘心。
喉间渐渐有了血腥气,圣上竭力稳住自己,却一句话也无法开口说。
于是尚书令将内侍喊来,将诏书与国玺,连同案桌上摆着的印泥一起让他送进帐内给皇帝按印。
内侍这时是左右为难,却还是硬着头皮将东西都送进了帐内。圣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等帐帘放下,则又盯住那国玺瞧了很久。这是真的国玺吗?他伸手碰了碰,自己却也无法断定。想想似乎有些可悲,在位这么多年,见过无数传说中的国玺,却不知哪个才是真的。
他一个人枯坐了很久,直到帐外群臣对内侍说:“陛下已盖好了印,老内相快去取来。”
放屁!哪只眼睛看见他盖印了?做戏也要做得真一点!他吃力地摊开诏书,见上面果然已是加好了印,便想狠狠抽底下这群老头子几十个耳光。
内侍哆哆嗦嗦撩开纱帐,手抓到那诏书时,圣上则也紧紧抓住了另一边,不让他拿走。
内侍惶恐地看着圣上,那眼神仿佛在说“没办法了……陛下还是安心当太上皇吧……”。
圣上趁这时候将诏书内容全部扫完,看到其中写到辅佐相关事宜简直要冷笑。这帮老家伙的真正目的是这个吧?冠冕堂皇的全是屁话,为的还不是自己的宦途!这么想当托孤大臣就当罢,他屏息冷笑,将喉间血腥气努力压了下去。
尝过背叛和逼迫而黯然失望的帝王,将诏书交出去时眼中全是凉凉笑意。
这帮老家伙想得太美了。
“众卿回去吧,这事就这样定了。”圣上的语气轻松极了,他说着甚至躺了下来,好像今日只是个小孩子的闹剧。
李佳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反正他醒过神时就已经身在殿外。
而寝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了老内侍和圣上。
圣上猛地一阵咳,都快要将心肺咳出来。老内侍赶紧上前服侍,圣上饮完药阴森森道:“将延英殿内的棋盘送去内卫府。”
积水从屋顶“滴滴答答”落下,夜雨已经停了,平康坊内的脂粉酒气久久未散。这素来日夜颠倒纸醉金迷的里坊,即便过了四更天,也没有歇下来。
进平康坊北门,便是传闻中的东回三曲。其中住在南曲和中曲一带的,多是妓中铮铮者;而紧靠平康坊北墙小巷里住的,则多为妓中卑屑者,地位低下,生活环境也更是恶劣。四更鼓声敲过,小巷中还隐约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琵琶声。若再细听,还能听到“错了,重来”“不对,要这样弹”“认真点”“又错了”这样的教导话语。
伴随着断续又显得有些凄楚的乐音,这夜似乎更深了。南山站在北墙小巷的某间屋子里走来走去,隔壁传来的琵琶声更加磕磕绊绊。
这间小房子是前阵子裴渠找的。他答应袁太师要看在朝歌的份上保下沈凤阁一命,所以早将一切安排妥当,泡汤泉晚上散步时他也将此事悉数告诉了南山,甚至还给她分派了任务——从骊山回来后告诉沈凤阁老太师病危的消息,好让沈凤阁在最后关头去一趟太师府。
沈凤阁果真中计,忍不住去了太师府,想要在袁太师弥留之际问清楚十六娘及当年之事。那盘下了毒的鱼鲙也是一早备好,就等着他来。说他会“死”在鱼鲙上,当真一点也不假。他果然吃了鱼鲙,且在老太师面前毒发,很快昏了过去,被十六娘那么嚎哭一阵,像是真的死了。
而事实上,只有潜在府中的南山、气息奄奄的老太师和远在裴府的裴渠知道这全是做给人看的假相。
沈凤阁的尸体被运出太师府,他被老太师下手毒死的消息也很快在内卫中传播开来。不出意外,等过了明日,该知道的人便都会知道了。
南山这时在平康坊北曲内等着裴渠,可等了很久,门口却一点动静也无。她着急地在房内走来走去,直到外面天渐渐亮起来,街鼓声敲过之后,她才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裴渠姗姗来迟,顶了一只斗笠站在门口,只与南山说了一句“又开始下雨了”,便将马牵进泥泞的小庭院里找地方拴好,偏过头语气轻松地问了一句:“这里打扫得干净吗?”原来这地方乌糟糟的,整理成现在这模样实在也不容易。
南山点点头,裴老师随手将斗笠扣在了她脑袋上,然后拎着一打药包径直往屋里走。他进了门也不着急去看病人,反倒是转过身来合上门将南山关在了外头:“为师换下衣裳。”
因是半路下起了毛毛细雨,他身上潮潮的,鞋子也脏得要命。他不慌不忙地从箱子里取出预备好的衣服、鞋子换上,这才打开门让南山进来。南山在一旁小声问:“老师到这时候才来是因为碰上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换了一身干净白袍的裴渠轻描淡写地回道,“半夜想来,但坊门都关着,为师不像你能飞檐走壁,只能干等。”
“我忘了……”
“坊门开关对你来说没甚要紧,所以你才忘了。”裴渠淡淡说着,支使她去烧水。待她走后,这才走到床前俯身,看了看沈凤阁的情况。体表温温,气息微弱,状态甚至算得上很好。
他像个官老爷似的拖了矮墩往中间一坐,斜对着门口,可看到外面庭院里被细密雨水亲吻的蓊郁植株,竟觉得有几分惬意。这令他想起住在淮南的那一阵子,盛夏雨季,绵绵密密的雨总是不停,许多事不能做,日子悠闲得简直令人发指。
若将来还能去淮南住一阵便好了,哦对,要带上朝歌。
沉浸在美妙畅想里的裴老师完全将现实给抛了,直到徒弟拎着热茶水进来,他才倏地起身,站直了身体潇洒地说:“药瓶放在桌上了,你倒三颗出来碾碎了混在热水里给我。”
南山闻言照做,乖得一塌糊涂。她最终将一小碗黑乎乎的汤药端到床前,转眼被裴渠接了过去,说:“为师来喂就好,你坐着吧。”
裴渠坐在床沿给沈凤阁喂药,看姿态倒很像个称职的小侍女,可动作还是粗暴了些。
南山在一旁干看着,问道:“先前就将解药给我不行吗?为何一定要老师来喂呢。”
“喂一次是好不了的,之后还得看情况再添减,单给你解药我不放心。”
“其实老师只是不想让学生给台主喂药吧。”
“是这样没有错。”裴渠很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真实心思。
安静了一会儿,南山又问:“先前让我给台主报告太师病危的消息引他过去,若台主偏偏不去,计划岂不是会落空?”
“按照他的脾性,他会不去吗?”裴渠继续给沈凤阁喂药,淡淡地说,“就算他不去,给他下药也很容易,爱吃鱼鲙是个了不起的弱点。”
“但这招也太……”
“太师目的很简单,不过是怕政局变动,他会被人诛杀,故而想保住他性命。沈台主性格很差,要劝他逃走或是躲起来几乎不可能,将他药晕当然最省事。”裴渠说得漫不经心。
南山看看沈凤阁衣服上少量的血迹,又问:“老师这个药令台主呕了血,会不会太伤身了?”
徒弟对台主的过分关心,令小气的裴老师有一点点不愉快。他给沈凤阁喂完最后一口药,淡淡地撇清:“与我的药没有关系。他呕血是因为急火攻心,大概是气疯了。”
老师说完将空碗递给徒弟,自己走到木盆前仔细洗了洗手,认真擦干后又听得徒弟问道:“昨晚骊山行宫当真有大动作?”
“具体的我还未听说,但如果顺利应该不会瞒太久。近来常参都已停了,老家伙们虽有的是时间陪圣上耗着,但卢节帅还在,便等不起。若圣上身体的确已到无法视事的程度,宣布诏书大约也就这几天。”
“会顺利平稳地过渡吗?”
“不会。”裴渠将手巾放回架子上,平静地说。
“会有什么波折呢?”南山试探地问道。
“朝中这些年一直是高压控制着,圣上一旦失权,乍一看似乎是解除了高压,但事实上却没这么简单。”他转过身看向南山,不急不缓道,“朝中为何会高压,这些年又是如何一直保持这样的高压,令朝臣不敢轻举妄动?”
南山细想了想,回了五个字:“酷吏与内卫。”
“没错。”裴渠续道,“酷吏是明面上的,内卫是暗中的,这两者之间牵连颇深。内卫大多隐秘而不为外人知,打探消息的本事可能令人难以想象,内卫所获知的消息呈递到圣上手中,圣上则利用酷吏去办,一抓一个准,办起案来根本不会含糊。久而久之,朝中人人都明白,只要有内卫存在,自己便处在监控之中,随便做错点什么就可能出大事,所以都变得谨小慎微,不敢多有造次。人人自危不过如此,所以这些人大概痛恨内卫和狐假虎威的酷吏已久。一旦内卫与酷吏失了圣上这座大靠山,血洗和清剿避免不了。”
裴渠说得很严肃,他认为这件事必然会发生。
新的掌权者和拥簇者,痛恨皇帝的爪牙痛恨到极点,恨不得撕他们的皮,食他们的肉,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个复仇的好机会?
南山稍稍鼓了下腮帮子,目光游移了会儿,又移回来,看着她老师道:“所以,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吗?”
外面的雨平静地下着,一点也不着急。长安城很久没有这样悠闲过了。
“这是必然,但内卫和酷吏可能也不会坐等被诛杀,反击也是肯定的。并且,一个如此盘根错节的组织,发展了这么多年是很可怕的。其中有多少派系,有多少微妙的关系,很少有人清楚。最清楚的那个人——”他说着忽然瞥向床榻,南山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然后他又看向了南山。
除了沈凤阁,还有谁可能知道关于内卫的一切?他能想到的,只有南山。
所以这丫头很可能已经身处危险之中,她自己知道吗?
南山忽然抓抓脑袋,走到了门外。
裴渠也走过去,潮湿的风将他宽松的白袍子吹得鼓起来。他问南山:“给你的药吃过了吗?”
南山点点头。
“有用吗?”
南山摇摇头。
裴渠对这个答案并没有感到半点的灰心,他立刻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瓶子来:“那试试这个。”
南山将信将疑地接过来,看着那瓶子愣愣道:“老师这是要让学生试药吗?”
“我都试过了,有用才给你的,只我不知道你到底中的是哪一种毒。能让人吃得丧失味觉的毒有好几种,只能一种一种试。”他淡淡说完忽然转过身,“赶紧吃了,为师昨夜未睡,困得很,先去睡一觉。”
于是他步子飞快地往隔壁一间小屋去了,南山在原地愣了一愣才明白,他方才话中藏着的内容——他是将自己先毒得丧失味觉,再试解药吗?
只可惜她反应过来时,裴渠已是关门睡大觉去了。
裴渠这一觉睡到很晚,起来时天将黑了。长安城的雨还是没完没了地下着,走廊里湿漉漉的。他走到沈凤阁房门前时往里一瞧,见南山正伏在小桌上睡觉,便走了过去,将灯点起来。
南山霍地醒来,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道:“我竟然睡着了吗?”
“嗯,还睡得很沉。”
“难道是吃了药的缘故吗?”
裴渠挑了挑灯苗,问她:“现在觉得嘴里有味道吗?”
“不知道。”南山茫然地摇摇头。
裴渠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来,分外淡定地割了手指,低头轻吮了一下伤处:“不是太好吃,不过味道鲜明,你尝尝看。”他说着将手指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