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渠开锁的本事似乎已十分娴熟,对付这样的锁根本不再需要钥匙。九年时间太长,实在无所事事,于是学了许多旁门左道的东西,这是他一派正气的外表下深藏的另外一面。
刚一进小楼,扑面而来的便是呛人的尘土气息。这地方已许久没有人打扫,地上一层灰,角落里更是结起了蛛网,蜘蛛已不知去向,蛛网也已残破,小窗边只有惨白的日光照进来,光线里的灰尘浮动下沉,证明这里真的被封存了很久。
裴渠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触景生情,他转身将门关上,径直上了楼梯。每走一步都能招惹到地上的尘埃,空气越来越浑浊,到了阁楼简直令人无法忍受。裴渠捂住口鼻咳嗽起来,皱眉将低矮的阁楼环视一圈,心道这地方可真是老样子,十几年从未变过。
他走到北边将尘封已久的小窗户打开,有新鲜空气涌进来,但也是杯水车薪。室内的尘埃气味混着书籍久存的味道,一时间根本无法散去。
裴渠一一打开柜子,其中有书简、布帛、各种各样的纸张,还有一些画。部分存书已被虫子蛀掉了,但大多数却还完好。依照裴渠的性子,对这样的脏乱环境应该是零容忍的,他使劲皱着眉,将那些书拿出来,几乎是屏息翻看寻找着。
但这些书简布帛实在太多,一时间全翻遍太不现实,于是裴渠只好挑了一部分站着慢慢看。
从天色明亮看到日暮时分,外面开始下雨。先是闪电,再是闷雷,雨势越来越大。一道闪电将阁楼内照亮,也只是亮了那一刹那,屋内转瞬重新沉入一片晦暗当中。裴渠合上了手中的书,并将其放回原位,重新关好柜门,外面“轰隆隆”的震天雷声则又响了起来。
这满满一阁楼的书与画,跟风花雪月无关,也与经义学问没有半点关系,但痴迷的重点却是一致,都与“毒”有关。纷繁毒物的炮制办法,还有数不清的方子,洒脱笔迹和精细画风所记录下来的是一个“毒痴”的短暂一生。
这样的人聪明得危险,危险得癫狂,癫狂久了,便无药可救。
又一道闪电照亮阁楼,裴渠转过身,走到北边小窗前,将窗子紧紧关好,虽然动作迅速,但他仍沾了一手雨水,连袖口都落了水迹斑点。门窗紧闭,屋外雨声陡然变得沉闷,但雨势却丝毫没有小。裴渠借着仅存的一点点暗光下了楼梯,悄无声息地出了小楼,又重新将门锁扣好,这才冒着仲夏大雨一口气跑回了寝房。
突如其来的暴雨总让人措手不及,但将落得一身湿的自己收拾妥当,重新坐下来时,又会觉得这雨也很好。
坐在门口蔺草席上,洗完未干的潮湿头发梳顺了垂下来,走廊里的风涌进宽松的袍子里,连衣服也鼓起来。府里几乎没有人,令他想起幼年时在东都的生活。
那时他很小很小,在东都洛阳的小宅里,午睡醒来,爬下小榻,在宅子里找了一圈又一圈,家里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后来是执事冲进来说:“啊呀七郎醒了呀,夫人回西京去了。”
那是第一次裴夫人回西京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将他一个人丢在了东都。
后来这样的事更频繁,裴夫人会定期在东都住一阵子,但走时从来不带他,对西京的裴家人也只是说:“七郎好像更喜欢东都,那里自在,随他去吧。”
于是他在东都也度过不少日子,最后还是大哥将他接回了西京,对他说:“七郎,你不要记恨娘,她其实是在乎你的,只是府里总鸡飞狗跳的,她也不想让你活在那一潭浑水里,东都也很好不是吗?不过,你这年纪该好好读书了,阿爷说你一人在东都会容易学坏,便让我接你回去。”
之后的生活便乏善可陈起来,在大家族里长大,就是那么一回事。但随着年纪增长,他也能体会到其中一些不对劲。
生身母亲似乎不喜欢他,而父亲总是心存担忧,好像怕他一不小心就走到歪路上去,以至于后来对他的控制越发明显。他生来聪明,天资敌过族中任何一个同辈,走正道可以走得十分出色,要走歪门邪路也一定容易至极。
偏偏他小时候总带着些聪明过头的邪气,譬如棋路混乱无章地虐死王侍诏,譬如很小就懂得诡辩,这种事被他父亲知道,他就一定会被打得半死。大概被打得长了记性,后来的他没有养出乖戾狡猾的脾性,也没有什么糟糕的习惯,再抛头露面已是一派正道君子的模样,加上才华横溢,以至于令两京的适婚女子都纷纷为之心折。
裴渠皮相很好,眉目与他俊朗的父亲有一点点相似,却又远胜他的父亲。
漂亮又聪明,其实是件危险的事。因多数人认为,得天赐太多的人,通常没有什么太好的结局。
他一路走到现在,也的确算不得顺风顺水。
万千阻碍要跨,心结要解,有太多事在等着他。
他在席子上躺下,带着潮湿暑气的风就这样吹进来,鼓起他单薄的袍子。
外面,天彻底黑了。
裴良春听得敲门声从榻上坐起来。他今晚值宿衙门,一同值夜的台官已是睡去了,他则因为要等一个人来,所以卧在榻上看书,并未睡觉。
来者行色匆匆,且穿着夜行衣,怎么看都是秘密潜进来的。裴良春开了门,让他进来后又探出头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这才又将门重新关好。
来者简单与他行了一礼,裴良春坐下来开门见山道:“查得如何?”
这人是盘根错节的内卫组织中的一员,如今却被裴良春重用。裴良春诸多情报都是从他这里拿到的,如今也越发依赖他查探消息的本事。
梅花内卫虽然名义上完全听命于皇帝,但既然是组织便存有派别。这些派别无法摆到台面上说,派别之间的矛盾大多数时候也只能悄无声息地自我消化掉。这个组织发展到现在,已经枝繁叶茂,但这些年也发生过几次了不得的内部冲突与清洗。
组织内斗争往往伴随着权力的交替与更迭,而组织本身往往也会在分崩离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裴良春趁乱紧紧握住了其中一派势力,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牢牢控制住并为己所用。因他知道,沈凤阁之所以这些年在朝中飘摇不倒,也是因为他与内卫组织有牵连不清的关系。
他天资一般,但在钻营一事上却有着无穷的拼劲儿与狠辣。
这时对面的内卫回他:“据卑职查下来,袁嘉言确实是袁家行十六的孩子,袁将军妾室所出,不足月便生了下来,长到三四岁时还大病小病不断,如今才渐渐好一些。那位妾室娘子很少出门,除了府里人,外人大概都不知其样貌,不过有件不大能确定的事倒是奇怪——”
他犹豫着顿了一顿,得了裴良春“但说无妨”的首肯后才接着道:“坊中胭脂铺的梁三娘说,她在多年前见过这位妾室一面,她觉得很眼熟。”
他口中说的这位“梁三娘”亦是内卫组织中的一员,且是个资历很深的老人,她清楚多年前的几场内斗,甚至与权力核心有过接触。
而这次问及她,她回忆说:“那时老身偶然得见那位娘子,她还大着肚子。虽以薄纱遮了脸,但面容却依稀可辨。那张脸,像极了瞿松华。”
裴良春听内卫转述了梁三娘的话,抬首反问道:“瞿松华?”
“正是。”对方应道,“裴御史接触内卫时间不长可能有所不知,瞿松华九年前是内卫中很有头脸的人物,后因内部清洗而亡。”
“当年有尸体吗?”
“有。”对方又道,“说起来,沈台主也该知道此事。那次内卫清洗,和后来沈台主的上位,有说不清的关系。”
沈凤阁是内卫派系斗争的既得利益者吗?
裴良春觉得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这件事的有趣程度简直超出了他的预想。于是他霍地抬头:“瞿松华什么来历?与袁太师、袁将军或沈台主有何牵连?当年是否有可能用假尸来掩人耳目?”
对方听了他一连串的发问,表示很多事暂时还无法确认,毕竟人死了将近九年,内卫这些年又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当年知情的老人极少,想要打探得更深需要时间。
裴良春虽然着急,但也表示一定要细查,任何纰漏都不要放过。对方点点头,都将要告辞了,却又转回身,作了个揖说道:“还有一件事卑职忘了说,其中关联虽不能十分确定,不过对裴御史来说或许也有些用处。”
“说。”
“沈台主如今与长安县南媒官走得甚近,南媒官以‘活户籍’著称,记忆力超群且聪慧非常。而当年身为内卫的瞿松华,也差不多是这样一个人物。”
“瞿松华也曾是媒官?”
“是。”
“也给沈台主说过亲吗?”
“台主那时年轻有为,且又无家室,应有许多人与他说亲。瞿松华若是其中之一,也并不奇怪。”
裴良春一直平平的唇角,慢慢挑了起来。
以裴良春对沈凤阁的了解,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认定瞿松华与沈凤阁之间曾有过牵连。
沈凤阁这些年来一直独居,不娶妻也就罢了,但他身边连个侍妾也没有,且从不去平康坊风流,私生活极其严谨。抛开他的古怪性格不说,难道这背后没有点其他故事吗?
袁嘉言那张脸是任谁看都觉得不像袁将军的,袁家哪里能生得出那么漂亮的孩子?若她生母是当年假死的瞿松华,那她的生父有没有可能是沈凤阁?
而如果她真是沈凤阁的孩子,那么袁太师抑或袁将军,又怎么可能会容得下这个孩子在府里长大,且冠以“袁”姓?毕竟沈凤阁与袁家多年政见立场不合,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
所以假设对袁嘉言身份的揣测都成立,那么沈凤阁和袁太师的真实关系则很值得一探。
这是可以下手去查的口子之一;其二,内卫耳目提到南山与瞿松华十分相像,都是记忆力超群之辈,又都是媒官,且都与沈凤阁有牵扯,这仅仅是巧合吗?
瞿松华当年是以媒官身份做掩护当内卫,那么南山呢?这个谋逆亲王家的余孽,也会是梅花内卫吗?若当真如此,她如今可是在为灭门仇人卖命,真是有趣,有趣极了。
外面暴雨已是歇了,廊檐下“滴滴答答”,铃铛声轻轻响,有人翻墙离开了素来阴风肃杀的御史台,而裴良春坐在矮桌前,意犹未尽地盘算着他的计划。
这时的西京城,大多数人都深陷梦乡,可以一直睡到五更二点街鼓敲响。
南山醒得早了一些,外面天黑漆漆的,走廊里有潮气,凤娘还在隔壁屋里酣睡,她弯下腰两手撑地,熟练地抬起双腿,摆成了倒立的姿势,整个庭院便以颠倒的模样呈现在她眼前。
她还记得九年前总这样练,倒立时间久了脑子昏昏沉沉,便什么都想不起来,有时甚至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身处哪里,又为何倒立。
那时有人考她的记忆力,变态地把《五经正义》里偏僻生冷的章句抠掉一半让她默出来,而她也真的只看过一遍而已,何况她那时还小,很多字甚至并不认得。不过后来磕磕绊绊总算是能写出来,于是从此有了热饭、热菜吃,也有了栖居之所,只是每一日都食之无味,每一日都很痛苦。
有阵子她活得浑浑噩噩,像个木偶,完全忘了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脑子里一团糨糊时,倒立就好了,就算睁着眼睛,面前一切景物也会越变越模糊,而脑子也会彻底丧失思考的能力。
她在光线晦暗的清晨回想以前的事,不知不觉闭上了眼,再睁开时街鼓已是敲响。她恢复了站立的姿势,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深吸几口气便听见骤然响起的敲门声。
嗯?这么早?难道是……
老师?
她被放出来后便再没见过裴渠。万年县事务繁忙,且只有一个县尉,忙一些也是应该的,只是不知那未完成的坊里图最后画好了没有。
她止住思绪,低头迅速地整了整衣裳,套上鞋子奔去门口,可一开门,却见一年轻士子站在那儿,朝她微笑。
南山迅速辨出他是秘书省校书郎郑聪,于是客套问道:“这么早,郑校书可有事?”
郑聪道:“某正要赶早去衙门,恰巧路过此地,想起南媒官就住在这里,于是……”
“某还未烧早饭。”南山言下之意,哎呀,没有早饭可以给你蹭啦。
“不不不。”郑聪摆手道,“某是有事相求。”
“校书请说。”
郑聪这次采取蠢笨的迂回战术:“某想要托南媒官说亲。”
“哦。”南山应了一声,又笑着回道,“郑校书实在不必特意前来拜托,去长安县官媒衙门说一声便好,姚媒官会替校书安排妥当的。”
这话中已表露出公事公办的疏离,却一点毛病也挑不出。郑聪愣了一下,却说:“但某觉得还是托南媒官说亲放心些。”
他这姿态像块讨厌的饴糖,南山知道这事一旦粘上便不那么容易拿开了,于是索性开口拒绝:“某只是一介九品媒,郑校书的亲事,某是不能私自接下的。诸事都有规矩,若衙门安排给某的事,某再忙也会应下。郑校书这样令某很为难,所以……还是先请回罢。”
郑聪也并不笨,他听出南山是不想跟他有什么牵扯,于是在南山打算关门时,一时情急忍不住问道:“是因为裴少府不许的缘故吗?”
“不许?”南山听了简直一头雾水。
郑聪着急起来连措辞都不顾了,径直说道:“有人同我说有关南媒官的事都要问过裴少府才行。上回我去万年县衙,与裴少府提了南媒官的事,裴少府当即非常不高兴,想必是不喜欢我罢。他是与南媒官交代了‘不要理那个小校书郎’这样的话,所以南媒官才故意这样疏离我的吗?”
南山心想,这都是些什么事。郑聪思量事情的逻辑是有些奇怪,可裴渠难道还要和这样一个刚入宦海、心思单纯的家伙计较吗?非常不高兴……当时该是怎样的表情啊。
南山连连摆手:“并没有这样的事,郑校书恐是误会了。这天气闷热,裴少府又总是忙来忙去无人关怀,大概是刚好心情差所以迁怒了吧。”
郑聪想想觉得也是,裴旷男内心郁结,不高兴也不完全是因为他啊。
他正释然之际,南山家门口则又来了一辆小驴车。今日可真是个黄道吉日呀,一大早家门口便这样热闹。南山探出头去仔细看看,却见来者是带着帷帽的崔三娘。
南山笑道:“三娘如何一大早到这里来?”
崔三娘走近了温柔地回她说:“你平日里出门总是很早,我怕来了扑个空,于是便趁早过来找你。”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郑聪:“郑校书也这么早来啊?”
郑聪虽是崔三娘父亲崔校书的学生,但与崔三娘并不太熟,遂疏离地拱了拱手,却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
崔三娘无视他的存在,将食盒拿给南山,道:“给凤娘的点心。”
南山无功不受禄,道:“哎呀,这如何能收下?”
崔三娘小声说:“我有事要你帮忙,你先收下。”
南山只好接过食盒,领着她往堂屋去。她们二人往里走,不识趣的郑聪竟也不甘落后,连忙跟了过去,在走廊外脱掉鞋子,一路跟进了堂屋,实在是赶都赶不走。
崔三娘在矮桌前坐好,又摘下帷帽,看南山忙来忙去地煮茶,偏头与同样坐好了的郑聪道:“旬假已过,郑校书不急着去衙门?”
郑聪坐得端端正正,回说:“秘书省并无什么要紧事,素来懒散,去早了恐怕连门都未开。”
崔三娘又问:“秘书省这般样子,御史台竟不弹劾吗?”
郑聪心底哼了一声,谁人不知秘书省就是个病坊,专给高官们养病养老,御史台再残酷也不会去捏这颗烂柿子啊,捏完了手上全是坏汁,还要洗嘞,多麻烦。
他于是理直气壮地继续坐着,好像非要吃杯南山煮的茶才肯走似的。
那边南山将茶煮好,分给他们后也坐了下来,问崔三娘道:“三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崔三娘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是等郑校书走了再说罢,私房话这会儿不大方便讲。”
郑聪听了,端着茶碗说道:“某会当作什么也未听见的。”
崔三娘觉得这人实在太不懂眼色,等了一会儿觉得不耐烦,遂直接与南山开口道:“上次在白马寺说的事……”
南山顿时明白她的意图,但又有些不确定,见她含糊其辞,遂问:“三娘是想问亲事?”
崔三娘脸有些微红:“是。”
南山想起裴渠说过“崔娘子品貌俱是一流”之后紧跟着的那句“不顺眼不喜欢”,便陡然哑了口,面对殷切地看着自己的崔三娘,一时间不知要回什么。
崔三娘恐怕也是猜出了一二,于是稍稍凑近些,压低了声音道:“我知自己好像配不上他,但……我一向很倾慕七郎的才华。我只是想问问,七郎眼下可是有别的相看对象或打算了吗?”
南山老实地摇摇头:“裴君近来专注县廨公事,没有这个时间吧。”
崔三娘似乎浅浅地松了一口气,没料这时郑聪插话道:“三娘喜欢裴少府?”
崔三娘淡瞥了他一眼,没搭话。
郑聪说:“虽然裴少府脾气是坏了一些,但家世前途也十分不错。若三娘喜欢,不如直接去与裴少府说就是了。”
这个提议倒是十分大胆,崔三娘看看南山,仿佛在问她,“我到底能不能去说这话呢?”
南山似是而非地动了动脑袋,不像点头也不像摇头。
“想好措辞便能去说啦。”郑聪在一旁继续鼓动崔三娘。
“措辞?”崔三娘看着南山想了想,“届时就同七郎说,是南媒官鼓励我来……”
南山连连摆手:“我——我没有这样说过。”
崔三娘兀自笑了起来,道:“我只是说笑,你这样紧张做什么。”她扭过头看一眼郑聪,“郑校书还不走吗?真的要迟了呢。”
街鼓声已落尽,郑聪一算,时间果真差不多了,于是喝完茶迅速起了身,与南山道过别就走了。
待他走后,崔三娘才转了话题:“公主邀结社的娘子们过几日去骊山泡汤呢。”
“夏天泡汤?会很热罢。”
“说是夏天泡汤也有诸多好处呢,你不想去吗?”
南山老实地摇了摇头。崔三娘将她稍稍打量一番:“每回泡汤你都找借口不去,莫非是不能泡汤吗?”
见南山没回话,崔三娘望着她又道:“是身上有不好看的疤?还是……”有梅花刺青呢?
崔三娘后半句当然不可能问出来,只说到“还是……”便让南山自己去接话了。
南山拿着茶壶的手顿了顿,随后稳稳当当添满水,将壶放在一旁,淡淡地说:“自然不是因为有难看的疤,只是有次泡汤泡久了,出来便晕,那次摔得很严重,之后对泡汤都有些畏惧了。”
崔三娘听她讲了理由,劝道:“你那是泡得时间太久了,时间短一些便无妨呀。执事娘子非让你去你又要怎么回绝呢?”
“是王娘子非要我去吗?”南山谨慎地问道。
崔三娘点点头:“王娘子说你给娘子们说亲的任务还未完成,结社聚会当然要去啦。”
南山端起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茶,老老实实地说:“若是王娘子发话,我会去的。”
王娘子身后便是上远,是上远怀疑她了吗?认为她身上可能会有梅花刺青?南山安安静静将茶喝完,崔三娘起了身:“应当就这几天,但要等卢节帅进了京。”
“卢节帅?”
“是呀。”崔三娘站着理衣服,低着头同南山解释道,“圣上召宣武镇卢节帅进京,要请他去骊山行宫小住呢。届时公主也会去,遂将结社的娘子们也一道请过去了。”
南山之前曾听到过卢湛要进京的消息,当时还并不确定,没想到不过半月,消息便被证实。河朔及中原藩镇,大多对朝廷爱理不理,卢湛更是多少年都没有进过京了。这次圣上能将卢湛请来,必定是给出了不错的“诱饵”。
既然圣上频繁地将吴王之子李佳音召进宫,是否打算立李佳音为储呢?如果这是“诱饵”,卢湛进京便一点都不稀奇。
而如今朝局这样混沌不清,李佳音能否顺利登上储君的位置,甚至到将来接替皇位,可能还要仰靠卢湛代表的中原藩镇势力。这次圣上的召见,应该是一场初衷双赢的谈判罢?
南山将崔三娘送走后,匆忙地做了早饭,嘱咐过凤娘后便骑马出了门。她最近接了几桩婚事,很是繁忙,去了趟官媒衙门,随后又去丁供奉家帮着筹备两日之后的迎娶事宜。
自开国以来,便有傍晚时分迎亲的风俗。若是男女两家离得较远,没法赶在闭坊前迎完亲,还得提前与当地县衙申请特许通行。
丁供奉家的人做事尤其拖拉,必须要一直催催催才会去做事。这天南山盯了好久,可还是到街鼓敲响时分,丁家迎亲的队伍才慢腾腾地出发。
迎完亲又是繁复冗长的仪礼,丁家人懒惰却又讲究得过分,全部折腾完已是戌时三刻。夜幕降临,府里热热闹闹的酒席才刚开始,南山与另外两个媒人从新房出来,接了谢媒金,便走了。
谢媒金很有讲究,加上南山是半个官身,钱给多了会麻烦,故而也只是包个吉利数字意思意思。
南山揣着她微薄的谢媒金,饥肠辘辘地牵马出了府。她抬头看看月亮,想着许久不见老师了,要不要去请他喝个酒呢?听说她被放出来似乎还有裴君的功劳呢。
她想了想,再看看马,决定作罢。她自己是可以翻墙,但带着马却又不行,而将马丢在这坊中任何一处她都不放心,于是只好牵着马继续溜达,琢磨着找旅店住下来。
避开了巡街的武侯,南山走得更是悠闲。到了沈凤阁府门口竟还站定歇了一会儿。她从门外亮着的灯笼个数便能揣测出沈凤阁有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南山迅速下了结论。她转头正要走,那边“嗒嗒嗒”的马蹄声却近了。沈凤阁因公务忙到现在,也是饥肠辘辘地回了家,但他精神却是很好,在门口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看了一眼牵着马的南山,“南媒官有事?”
南山的确有事要同他说,于是点点头。
沈凤阁面无表情地下了马,将缰绳递给迎面跑来的小仆,转头便往府里走,只干巴巴留给南山一句:“进来。”
小仆连忙识趣地接过南山手中缰绳,南山便跟着沈凤阁进了府。
沈凤阁回府,外面灯笼则又多点了一盏。他刚在堂中坐下,执事便很尽职尽责地立即将饭菜送了来。南山坐在下首看着他吃,沈凤阁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南媒官可吃了晚饭?”
南山肚子空空,于是摇摇头。
沈凤阁则让执事再送一份来。
南山等了约莫有一刻钟的工夫,听到走廊外有动静。从那脚步声中判断,来者是个女子,大概是侍女一类罢,她这样想。
那侍女进了门,手捧食盘,头则一直低着。她走到南山的小案前,一样一样地给她摆放好,只到放筷子时,她才略略抬头,而南山这时恰好也抬了头。看到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南山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她素来沉稳,这时竟被骇了一骇。
她飞快地低下头,略有些慌张地眨了眨眼睛,直到那侍女躬身退出去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细听了听,确定周遭已没有人,霍地偏头看了一眼上首正在吃鱼鲙的沈凤阁。
沈凤阁耐心又细致地吃着他的鱼鲙,面上还是老样子。他瞥见了南山的惊愕之色,却淡淡地说:“的确很像罢?”
“是……”南山小心翼翼地回道,她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道,“像得仿佛是本人……”
像瞿松华,像极了瞿松华。南山还记得小时候,瞿松华拎着她脱下来的脏衣裳说:“脏兮兮的,真是可怜的孩子。我年纪够做你姑姑了,你肯喊我姑姑吗?喊我姑姑就给你买新衣裳。”
她当时没说话,可瞿松华还是给她买了新衣裳。
可是没过多久瞿松华就去世了,南山从此便没有了这个“姑姑”。
所以今日她看到与当年瞿松华分外相似的这张脸,惊得差点要跳起来。
沈凤阁凉薄地挑挑唇:“不过是易容伎俩罢了。”
他小气吧啦地慢慢饮酒,南山则问:“是何时进的府呢?”
“昨日。”沈凤阁淡淡地说,“但不出三日就会走,因为该试探的也试探结束了,她总不能留在这里被戳穿。”
“试探?”南山略微知道些沈凤阁与瞿松华的旧事,他们之间似乎有很深的纠葛。如今有人易容成瞿松华的模样接近沈凤阁,沈凤阁如果做不到若无其事,那就一定会被对方怀疑。
但沈凤阁却说:“天真。”
的确天真,沈凤阁那样的面瘫,就算有鬼跑到他面前说我要吃了你,他也能岿然不动,何况只是一个易容成瞿松华模样的侍女。
南山松了口气,可沈凤阁立即又说:“但你方才露了马脚,真是个蠢货。”
他好像很不满意,皱着眉头吃鱼鲙。
南山有些气馁地吃了一口蒸饼。
沈凤阁岔开话题:“你要同结社的娘子一道去骊山泡汤?”
“嗯。”
“可以去吗?”
南山犹犹豫豫地点点头。
“若能推掉还是不要去了,这是安排好的局。原本上远并不打算请结社的人,不知是谁同她说了什么,她立刻改了主意。”
“我知道的。”
“知道你还要往里跳吗?”
“可是不去会被怀疑得更深。”
沈凤阁神情里竟平添了一分烦躁,他道:“你不用着急澄清,大局快要结束了。结束之后便再没有这些小局了。”
“台主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南山这些年早就看了个明白。哪里有什么结束与不结束,只要还有人,阴谋与伤害便永无止境。
大局是不会结束的。
沈凤阁被她噎了一句,胃口也不好了,搁下筷子放弃了他那盘鱼鲙,将杯中酒悉数饮尽。
沈凤阁似乎有些烦躁,但写在脸上的也仅有一分而已。但他内心这些烦躁也不是因为南山即将去赴“鸿门宴”,而是因为瞿松华,当然还有袁府那个怎么看都不像袁家孩子的小十六娘。
南山又问:“台主认为是谁在背后试探呢?”
设计她,又设计沈凤阁,难道是……
“你认为会是谁?”
裴良春吗?
南山想到这名字便皱了皱眉。她以前知道裴良春不是好人,但没料到他的本事竟已到了这种程度。若任此人发展下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边在议论此事,另一边,徐妙文则也揪着裴渠在说。
徐妙文机智地分析完朝中局势,末了道:“有一个人我始终看不明白。”他皱着眉说,“裴良春到底是哪一派?”
“我回来不久,只比徐兄更看不明白。”
徐妙文哼哼道:“最狡猾的就是你,心知肚明偏偏什么都不说。你还不信我吗?怕我会抖出去吗?”
“这与信任无关。”裴渠还惦记着小楼里偷运出来的那些书,他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得抓紧时间全看完才行。至于徐妙文的絮絮叨叨,则真的是可听可不听的分析。
徐妙文瞧出他的心不在焉,迅速翻了个白眼道:“我还有个事要告诉你。”
裴渠抬头看他一眼。
“你还记得我先前找九郎试探你那学生的功夫吗?”
裴渠波澜不惊的脸上好像又泛起杀意了。
徐妙文怕被他再次掀翻在地,再不敢卖关子,忙道:“我当时的确怀疑你那学生是内卫,不过现在不光我怀疑,裴良春已经设计好局让那丫头跳了。”
徐妙文的一套说辞与沈凤阁、南山所揣测的也无多少出入。只是他认为裴良春在站队的过程中,既选择了明面上与圣上一起,暗地里又与上远有所勾结。所以这次裴良春要试探设计南山,才能顺利借到上远的力。
不知道圣上是否知道他认定的这只狗竟是如此吃里爬外。徐妙文暗暗琢磨着,那边裴渠已是起了身。
他迅速翻翻白眼:“摆出这样无所谓的姿态来做什么嘛!你心里一点都不担心你的宝贝学生吗?上回我不过是让九郎去探一探她的功夫你就掀倒我,这回你那兄长可是要看她身上的刺青啊!要剥掉衣裳才能看的哟!你还——能——这——么——放——心——吗?”
因为神情言语都太欠揍,徐某人一个“吗”字还没落音,便如愿以偿地挨了一拳。
他捂脸瘫倒在地,嗷嗷喊道:“你这个——这个……”
结果他的万年好友很是无情地转头出去了,徐某则是捶了好半天的胸才缓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