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荫高树兮临曲涡，
微风起兮水增波。
鱼颉颃兮鸟逶迤，
雌雄鸣兮声相和。
......
江林靠在岸边的老柳树上，呆呆地望者汤汤东去的涡水。那雌雄鸟儿的和鸣显得异常凄婉，啾啾叽叽，绕着他的头顶，盘旋不去，那无名水鸟，从茂密的苇丛上惊掠而过，刹时消失在河的对岸。
江林的手机响了三次，他都没有接听，他正想把手机关掉的时候，它再次响起。电话的那端是个女人，她自报姓名叫刘兰，一个有点耳熟的名字，——就是中午在英模报告会上做报告的那女人！江林感到很奇怪，一种恐慌袭上心头，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刘医生告诉它，有重要事情找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决定见她，或许能从她那里知道点薇的消息？他从直觉判断，她的到来一定是和薇有关的。
江林告诉她，他会在涡河大坝上，一棵特别高大的柳树下，一直等她到下午两点。果然，一点半的时候，在指定的地点，一辆出租车嘎然停下，走出一个女人来，这个女人就是刘兰。这次，她穿了件黑纱的短衫，一袭黑色长裙，手里提一只小巧的黑色手包，她缓缓地走上堤坝，俨然一个修女一般。她拨打了一下江林的手机，手机响起来，她断定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江林。
江林也向她迎过去，向她点头致意。
“我叫江林，你是怡薇的同事刘兰医生吗？”
“是的，我是怡薇的朋友。”
“你的报告太感人了......”
“不，你错了。是怡薇的事迹感人。我的嘴巴很笨，还远远没有能表达出她的精神面貌来。这一点，你应该有所了解的。”
“......”江林听得出她话里有话，他定睛看了看这中年女人的表情。她很友善地，但是很肯定向他点了点头。
“你应该相信，我是怡薇的最好的朋友！”江林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的柔光。“也许她没有向你提到过我，但是她多次向我提到你，你的手机号码是她告诉我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吗？”江林依然是冷漠而忧郁地看着她。
“我没有太多的话要告诉你，也不想从你这里听到更多的事情。”刘兰对于他的冷漠感到有点生气。“我只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刘兰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翡翠的挂件，那是一匹晶莹剔透的蝴蝶，红色的绒线系着。她在手里提着，在他的眼前轻轻地一晃，江林的脸一下子颜色大变。他伸手接过那翡翠的蝴蝶，捧在手里，抑制不住热泪唰地夺眶而出。
“你认得这翡翠蝴蝶吗？”
“认识......”
“这是她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她病倒的那晚上，我们几个医生忙了四个多小时，才把她抢救过来。同事都退去的时候，她要我把这蝴蝶从脖子上取下来......”刘兰眼圈红红的，许久说不出话来。
“她告诉我，一定要把这蝴蝶保存好，有朝一日把它还给你。她说，她不能把这蝴蝶带到火葬场去，它应该是永生的。她也不能把它留给孩子，这里的秘密不应该让孩子知道。她不能把它留给任何人，要让这个秘密随着她的逝去，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想给她爱过的，或者她伤害过的人知道这里的一切。就是那天，她大略地告诉了我这蝴蝶的故事，你的手机号码。她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只说你叫枫。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你的真实姓名。她一直到死，也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
“刘大姐......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要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一切都告诉你。我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告诉你，怡薇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你，她是怎么地爱着你。告诉你，他是多么的善良。告诉你，她总是在为别人着想，即使自己忍受着戕害。”
“她是工作累死的！她总是忘我地工作，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病人身上。她的医疗技术是精湛的，在当今这个社会，有几个有点技术的医生不接受病人家属红包的？她就不接受。她把病人家属一次次送来的红包给退回去，想方设法安慰那素昧平生的病人。非典期间，她冒着生病危险，给病人去痰，给病人检查身体，安慰那个一点都不配合的农村的老头。......我是医生，我不相信上有神鬼，可是我希望世界上真的有菩萨......也许世界上真有菩萨，我想她就是现世的白衣大士......”
“她是被你们这些臭男人给折磨死的！她的男人，那个软弱无能，没有心肺的东西。他把这么一个弱女子从远离家乡的南方骗到了临涡，却把她丢到了家庭这个泥潭里去，忍受着婆婆的欺辱，而他自己却跑到外面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逍遥快活！在她最苦闷、最脆弱的时候，她在网络上遇到了你，她告诉我她是爱你的。但是她却不能光明正大地爱着你，正如你也不能光明磊落的爱着她一样，只能把思念的痛苦埋藏在心底，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亲吻这冰冷的翡翠蝴蝶！他的男人把她推入泥潭，你却撕裂了她的肝胆！”
“长期的繁重工作，长期的抑郁和幽怨，加上非典时期高强度的工作和压力，终于把她彻底地催垮了。她躺倒后再没有能够爬起来。她活在世界上是那么地招人喜爱，而她离去的时候是那么的凄惨！因为她生病期间，非典隔离还没有解除，她年迈的父母千里迢迢赶来看，却不能拉一拉女儿瘦削的小手，年幼无知的孩子只能隔着玻璃亲亲她的脸颊，就连他那该死的丈夫，最后也流出两行热泪了，痛哭失声。”
“在她去世后，我们在清理她的遗物时，我才知道，其实她对自己的病情早已有所解了。——作为一个医生，她她不可能不知道。我看到一张4月18日的ct扫描报告单，从一些基本的数具就可以看出来，她的肝脏已经有了严重的病变。她没有去请假，也许她还没有来得及请假，我们医院就发现了第一例非典病人，她再也没有提出请假住院治疗。为了别人，她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她竟然没有告诉我一点消息......”
“我们谁都不知道，包括她的家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不想让任何人为自己担心。她要承受一切人生的痛苦。你知道吗？就是因为她的病情越来越重，她才决定不再给你发任何信息，不再给你联系了。她想让你把她忘记，慢慢地淡忘了她，那样对你才不会有任何的损失，才会淡去失去她的痛苦和记忆......可是她总是收到你的电话和消息，她知道你的心，所以才决定把这蝴蝶还给你。”
“她只想把痛苦留给自己，把欢乐留给别人。她只想让你记住她的美丽和温馨的回忆，只想就这样悄悄的来，然后悄悄的走，连一下衣袖都不挥动，更不会带走一片天边的云。她就这样，她的心中，从来都在为别人着想，这是她的性格，这是她的命......就是在临去世的时候，她还告诉我，她观察研究的那些非典数据存放在那里......你是她最喜欢的男人，你给了她什么？短暂的欢乐，还是长长的思念？是真诚的友谊和爱情，还是短暂的欢娱和激情？你想到过她吗？为她着想过吗？你们男人，为了一时的快乐，撒播下了多少痛苦的种子？这世界上有一个好男人吗？”
“......大姐，别说了......”
“好吧......”刘兰稍微停顿了片刻，擦去眼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当激奋从心中退去之后，她恢复了恬静，她静静得梳拢了一下短发，对江林说，“你多保重，死者已矣，别辜负了她这段感情！”
刘兰医生的士招了招手，的士嘎然停在她的身边。“我要走了，下午还有集体活动。”
的士沿涡飞驰而去，消失在婆娑的芦苇和绿树掩映的沿涡公路尽头，路边只有江林木然地呆在那里，心中一片茫然。空，真空，寂然。西南的天边，有几朵乌云迅速地散开，很快扑满了半边天，乌云滚动着，翻腾着，如同奔涌的涡水，裹挟着隐隐的雷声，在生长，在咆哮。风起了，芦苇在风中摇曳、起伏，苇叶沙沙作鸣，应和着咆哮的涡水，夹杂着飞鸟的叫声。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了！
说是迟，那是快，呲拉一道掘人明目的闪电划过，当头一声坐地的炸雷，狂风卷携着暴雨，一下子象掉了底的水桶，倾倒在涡水里，田野里，倾倒在江林的身上。还没有等他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大雨已经淹没了整个世界，淹没了江林的知觉。他站在沿涡的公路上，任凭狂风吹打，任凭暴雨冲刷，任凭苦涩的雨水浸泡他干涩的喉咙，浸泡他撕裂的灵魂。
他愤怒地瞪打眼睛，张打了嘴巴，把双手高高地擎向天空，迎接霹雳一道道的划过，让暴雨扑灭他内心的烈火。
“苍天呐，你要是有眼睛的话，你就结束了我的生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