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重之险
金离来不及躲避,只能就势扑到喜贝,以自己的躯体最大限度地遮挡她的身子。
肩膀传来刻骨的疼,他听闻皮肉被啃啄的咄咄声,嘴角痛苦地抽搐起来。
“金离……”见他目眦尽裂,一时血肉纷飞,喜贝用力抽出手来。
“别……”金离想要阻止,奈何已没有气力,只能干瞪着眼看她使劲拍打停在他背上大快朵颐的黑压压的鸟群。
完了,真的完了……
夜流莺见有猎物自投罗网,倒也不客气,立即冲她臂弯的鲜肉狠啄下去。
血从伤口喷了出来,溅洒开去,喜贝呼痛,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来,又见金离快要支撑不住,犹豫片刻,毅然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他的肩背。
金离心头一软,又觉得这傻丫头根本是以卵击石,想要狠骂她几句,想着也快死了何必再树仇敌,可是如果不说她又怕来世还是这般傻傻,随意叫人欺负了去……
不知是不是沉湎想了这些,背上的疼倒不怎么刻骨,看来这傻丫头还有那么点功用。
等一等——
他瞪眼看跌落在喜贝肩窝处的一只夜流莺。
双翅平展,蜷缩了爪子,大张着嘴——
死了?
这一看非同小可,他一下子惊跳起来,愣了愣,反手去摸自己的背。
少不了龇牙咧嘴,血肉果真少了那么些,但奇异的,夜流莺不见了?
他环顾左右,但见之前还凶神恶煞的夜流莺此刻飞离他们很远,欲上之而有惧怕着什么,徘徊不前。
他的视线停在地面,又一片斑驳血点隔离在他们与夜流莺之间。
他想到一个可能,刷地甩头看躺在地上的喜贝。
喜贝的双臂血肉模糊,许是失了血,脸色也变得苍白,但她的笑容甚是欢喜,“师父果真没说错,欺负我的东西,会比被欺负的我倒霉好多。”
金离忍疼扶她起来一道向前走,谁知才走几步,夜流莺又蠢蠢欲动起来。
他们赶紧收回脚步,回到血点的这一头。
金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喜贝突然笑了。
金离不知她此时哪里还有这种好心情。
“我知道了。”喜贝很认真地点头,“它们畏惧我的血。”
她太过镇定的话语令金离莫名其妙大骇,“喜贝!”
喜贝抬眼看他,“总得有人走出去,金离,你可是八百里洞庭湖的三皇子,你还有父王要救,没道理死在这帮畜生嘴里,那多遗憾。”
金离没想到她会记住之前跟她斗嘴时说的话,他嘴犟道:“哼,本皇子岂会将此等野物放在眼里。”
“很好很好。”喜贝笑眯眯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金离不由怔忡,还在想她这番举动有点超越了人界的男女之防,眼角余光瞥到她下一刻的举动——
她居然用力咬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范喜贝!”他怒叫。
血涌得更急,沿着她的手臂大片滴在地上。
夜流莺开始骚动不安。
“走啊。”喜贝惨白着脸,疼痛使她的额头布满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你当我能坚持多久?”
金离咬牙扶着她虚软的身体,一步步向前挪动。
喜贝的血随着他们的行进一刻不停地倾洒。
前方的夜流莺感受到了威胁,纷纷散开,保持追随状跟在两人身侧。
喜贝将自己的伤口掰得更开,血流如注。
四周都是甜腻的气息,夜流莺不安地鸣叫起来。
感觉自己怀中的人步履不稳却仍在坚持,金离觉得自己喉头哽咽,眼前有些模糊。
该死的,这条路怎么会这么远,这么长?
喜贝的呼吸急促起来。
金离低头,看着她白裙上鲜艳的血色,终于忍不住抱住她跪坐下去,死命压住她的伤口,号啕大哭起来:“不走不走了,死了就死了吧。范喜贝,我才不要欠你这个傻子的情!你给我清醒些,你是人,血流多了就要死,死了就下地府,再也看不到范重夏,你懂不懂?”
喜贝嗫嚅着嘴唇:“看不见爹爹?”
见她尚有反应,金离大喜,忙不迭地抹去自己的眼泪,用力点头,“你要死了,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什么都忘记了,投胎转世不知道何处,那时候,范重夏到哪儿去找你?”
喜贝似是听懂了,艰难地点头,“我不死,我不要爹爹找不到我。”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金离拍她的脸,继续鼓舞,“想想你爹爹,千万别闭眼。”
“好……”喜贝低低应声,“可是我好冷……”
“冷?”金离愣了一下,而后将她紧紧抱住,用力揉搓她的肩,想想还不够,解开自己的衣袍,****的后背令他倒抽一口冷气,撕拉将衣服从伤口剥下,包裹住喜贝的身体。
衣衫的遮掩令血气滋味顿时锐减,夜流莺叫嚣着又开始向金离逼近。
金离拥紧怀中的喜贝,闭上了眼睛。
铿锵的气流声划过半空,随后夜流莺的悲鸣声四起,羽毛纷飞,鸟尸遍地。
金离慢慢张开眼,但见不远处一柄长约三尺的剑插入松软的泥土中,周身闪耀着暗沉灼光。
湖面的漩涡渐渐消失,凄厉的水风慢慢缓和,离金离他们不远处,突然出现了青绿色的结界,泛着强烈的深绿色泽,逐渐有了人的身影。
剑身周围的灼光慢慢消失,原是黑色的古旧造型,剑刃有突起的刺棘。
有人走上前,将剑拔起,迅速奔到金离身前,竟是长阳。
“她、她……”金离低头看怀中的喜贝。
见喜贝的模样,长阳心下一惊,以食指去触探她的鼻息,定下神来,迅速封住她近心血脉,又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强硬塞入她的口中,扣住她的下巴,猛拍她的咽喉,促使她吞咽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一口气,转而向那绿光跪地参拜。
金离这才注意到从绿色结界中走出来的人。
——范重夏!
他眨眼,再眨了眨,确定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幻觉。
范重夏的视线锁定了气息奄奄的喜贝。
金离只觉得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浑身骤然失去了气力,背后的伤痛之意排山倒海而来,他握紧了拳头,哑声开口:“范重夏……”
范重夏的眸子幽暗下去,眼瞳深处是不可抑制的风雨欲来。
周遭有强烈的气流集结,席卷了每一处角落,水下的鱼虾及二连三地蹦跳出湖面,又纷纷跌落下去,荡起大片水花,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范重夏已走到金离面前。
长阳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金离的手指,正准备抱起喜贝,不意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长阳望半跪在地的范重夏,又看被他安然放置在臂弯的喜贝,默默退至范重夏的身后。
范重夏凝视喜贝,眸中的凶煞之色瞬间隐去,他轻柔地抚去喜贝脸上的汗珠,大手在她苍白的面颊流连,将湿漉漉的发拨到她耳后,须臾后,才抬眼看一旁的金离,口气淡淡的:“说吧,你要什么?”
长阳不想他会对来者不善的金离说出这话,不免急了,“爷——”
范重夏举手,阻止长阳继续说下去。
他看着金离,就这么一直看着。
金离先是一怔,而后涨红了脸,低低地吼:“我救她,不是等着要什么回报!”
他知道范重夏无所不能,他知道范重夏一言九鼎,他知道他如果贪心些就该在此刻要求范重夏交出烛龙之息去换被魔界挟持的父王……
可是——他没法欺骗自己的心。
范重夏静静地将他的愤怒他的不满尽收眼底,末了,他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对眼前仍在愤愤的少年微微一笑。
金离以为自己看错,犹在诧异间,就听范重夏对他说了——
“我会将你父王带回来,作为你对危难之时没有弃喜贝不顾的报答。”
趁金离还愣愣的,他张开五指罩住金离的头顶,淡淡的金光在他掌心汇聚,随后蹿入金离的天灵盖中。
金离暗自运气,惊喜地发现又恢复了法力,还在开心中,呼啦一声,有什么东西罩住了自己的脸。
他拉下来,原是自己之前的袍子,他吸吸鼻子,想来范重夏对他果然很不屑。
范重夏低头,以额抵住了喜贝的,将自身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给她。他的手,从她的臂膀蜿蜒而下,所到之处,青烟袅袅,未及,伤口不再流血,翻裂的皮肉拢合,只留下凹陷的疤痕。
喜贝迷迷糊糊的,本能地朝暖源贴近,“爹爹……”
“是我呢。”范重夏不动声色地抱起她来,大步走向那青绿色的结界,“别怕,喜贝,爹爹带你回家。”
湖泽县中,魔物横行。
看不见日头的昏暗天色下,大大小小的魔怪肆意妄为,或盘踞一方,或袭击百姓,好端端的一个县城,不到半日功夫,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被摧残得七零八落的各式建筑之中,红欢楼独独屹立,垂涎的各色魔怪包围在四周,却又畏惧被酒楼周遭环绕的泛柔白光。
融月坐在靠窗的酒桌前,无聊地观望外间的情形,转头招呼柜台后专心拨算盘的林流颖,“你就打算这样坐视下去?”
林流颖啪啦一声按住算盘,抬头头来,“阁下不也喝得尽兴,没打算去招惹闲事?”
“咱俩可不同,别混为一谈。”融月失笑,举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咂咂嘴,这才道,“我是妖,魔与人之战,我尽可等闲视之。”他扫了林流颖一眼,“你不一样,你是仙哪,不是为解救苍生苦难该挺身而出的吗?”他气定神闲地再斟满一杯酒,“结果你说是闲事,我还真替那些烧香拜佛求保佑的世人难过呢。”
林流颖冷笑,“你在斥责我罔顾生死了?”
融月一脸诧异状,“我说过吗?”他摆明了存心撩拨林流颖,“哦,说起来你的职责就是监视范重夏的一举一动,不能让他再生异心,说白了,也就一个探子——”
他住口,险险避开迎面砸来的算盘,眼前人影一闪,他眼明手快地抓住袭击他面部的细长东西。
林流颖近在咫尺,面若寒霜,不复平日的娇美可人,“说够了没?”
“够了。”融月懒懒答,松开手来,呈放射状的丝线齐齐收回,重新化为系挂在林流颖腰间的丝绦。
林流颖转身走开。
融月望着她的背影,缓和了口气:“林掌柜。”
林流颖回头看他。
“这么久了,你莫非从没厌倦?”他轻轻地问。
林流颖的视线飘忽到大堂正中浮动的青绿光芒上,片刻后,低笑数声。
“怎会不倦?”她偏过脸,语调中隐约透露了疲累,“守望百年,我一直在想,究竟该忠守于自己的职责,还是该归附与自己的感情。这个问题,日日夜夜纠缠着我,让我烈火焚心,日日不得安宁。”她凄然一笑,扣紧身边的一张桌几,五指深深陷入木屑中去,“我说我罔顾生死,我道觉得那是解脱,好多的苦,死了便一了百了?我呢,忘不了也死不了,比起他们来,倒是滑稽了不少。”
融月无言以对。他是局外人,看得清却无法体会个中滋味,自然也无法发表观感。
眼角余光瞥到动静,他转头,但见有三人从青绿色的结界中走出。
为首的是范重夏,怀中还抱着喜贝,身后分别跟着长阳和金离。
范重夏扬手,青绿色的结界顿时消失。
融月疾步上前,见喜贝一身惨状,“这是——”
范重夏冷着脸,倒是长阳开口了:“他们遭夜流莺袭击,幸好爷去得及时。”
言语间,他不由得看了看不远处背对他们而站之人。
“这般阴狠的魔物也用上了?”融月皱起眉头,瞥向不语的范重夏,“看来这次果真是针对你而来。”
“我知道。”范重夏开口,听上去没什么情绪变化,他将喜贝转手给长阳,径直走向林流颖。
林流颖缓缓回身,两人视线交错,各自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东西看得清楚。
默默的,没有谁说话。
耐不住的金离悄声问融月:“他们在干什么?”
“交锋呢。”晨阳打了个呵欠,想起了什么,转过金离的身子看他不怎么完好的肩膀,“小子,你没事吧?”
“还好啦。”金离不自在地挪开他的手,继续观望那边的动静。
良久后,是林流颖轻轻地笑了,“你要离开湖泽县?”
范重夏点头。
林流颖紧盯他的眼瞳,“你要我放弃司监之职,不再跟着你们?”
金离站在长阳身后,眼见长阳的身子震了震。
范重夏再点头。
林流颖的视线越过范重夏,先是扫过长阳,然后落在他怀中的喜贝身上,“是为了她?”
范重夏还是点头。
饶是她已有心理准备,但范重夏如此不迟疑的举止,令她着实震动一番。
“范重夏,此议违背了你与天帝的约定。”林流颖加重了字音,试图提醒他过往之事,“你同意有天界之人永随身侧,天帝才命言师告之你预言之事。你要离开湖泽县,你要我不再跟着你们,这是毁约!你当我会同意?我又为何要同意?”
相较于她的激动,范重夏要冷静许多,他不急不躁,沉声开口:“那你可知众多使者当中,天帝为何独独选中了你?”
他的话,如一记石子激荡,泛滥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搅乱了一池春水,让所有的秘密都无处可藏。
“这是我与他的另一个约定。”范重夏一字一顿,“若要司监,非孔雀仙子莫属。”
林流颖忽然觉得头痛欲裂起来,她身形踉跄,跌坐在长椅之上。
可范重夏还不放过她,他坚实有力的声音穿透所有的障碍,毫不费力地响彻周遭——
“我为什么选你?因为你对琢玉有义,因为你对长阳有情!”
九重仙山天外天,白雾缭绕,飞瀑悬空,郁郁葱葱的藤青仙树自浮动的移岛上倾泻而下,偶有仙鹤飞过,衔走其下的仙草。
远处突然传来奇异的声响。
本在闭目调息的言澄睁开了眼,屏息聆听,但闻声音渐变,他掐指,心下惊奇,招来一片仙云,乘坐而上,越过重雾,但见天际虚渺之河处,大军正在集结。
虚渺之河乃是天界入口,穿过虚渺之河,便到人界。
他定睛一看,领军的四将乃是天庭赫赫有名的战神,心想如此兴师动众,人界定是出了触怒天帝的大事件。
他静静负手矗立在仙云之上,望着天兵天将没入虚渺之河,眉宇间不由露出担忧之色。
范重夏,他终究过不了那一关哪……
他挥袖,仙云后退,稍后,又停下。
微微一叹之后,他驱云而去,穿过了虚渺之河。
袅袅的白雾障迷了双眼,待可再视物之际,双脚已踩到了坚实的土地。
天色昏暗,水声潺潺,近旁的岩壁之后,传来磨骨的啃噬声响。
他移步,眨眼工夫,已到壁崖那一面,聚拢的猛兽背对着他,正在互相搏击的,争抢自己的猎物。
言澄窥见群兽中露出的火红双翅。
他上前一步,脚踩到了地面的枯枝,群兽听闻异动,纷纷回身,见有活物,不由分说嚎叫猛扑而来。
言澄五指并拢,沿着身前画了一个圈,空气中有异流攒动,在他面前形成了动波。
“来亦来,去亦去。”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先前还狰狞的猛兽奔入那一片波光之中,瞬间消失了踪影。
言澄五指成拳,缓慢收回身侧,四周回复了宁静,仿若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
他徐步走上前,近岸处湍急的水流带着殷殷的血红。
趴在岸边的类似鸟的动物挣扎着抬起头来,双目顿时映出了四个言澄的形象。
重明鸟,其形似鸡,鸣声如凤。
言澄俯身将它托起来,它虚弱地将头搭在他的手腕上。
“别怕。”言澄抚摸着它瑟瑟的羽毛。
不知这重明鸟是否听得懂他的话,眼神中露出雀跃和期待,还心满意足地摩挲着他的袖尾。
他有些诧异它的灵性,不过很快被深深插入它背肉的箭矢给吸引。
噬魂箭,只能由狂饮弓引射,但他记得百年前范重夏已将魔弓封存,此刻怎会出现?
他的思绪飞到九天之外,直到重明鸟以鸟喙啄了啄他的手心。
“啊,抱歉。”他回神,袖尾拂过重明鸟的双目,宽大的袖袍遮掩了它整个背部。
他闭目,默念有词。
重明鸟的身子猛地一颤。
须臾后,言澄移开衣袖,噬魂箭消失不见,只有深可见骨的伤口。
“好了。”言澄微微一笑,将重明鸟抬头,以便能与它对视,“你道行不弱,不过受此重伤,且需将息。这几****便护你周全,但可安心。”
重明鸟低低鸣叫了数声,望定他的重目中,似有哀伤之意一闪而过。
太快了,言澄没有发现。
或许,他发现了,可并没有在意。
是啊,他是神,他六情不动,所以可将一切看得虚若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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