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华如水
喜贝居住的院子,正中有一个精致的水池,原本是范重夏闲来兴致随意修建的,加之喜贝也不怎么在意,因此从来没有注水。
只是今晚略有不同,一汪银波的水面,金色的鲤鱼游来游去,非常懊丧地在吐出一串又一串的长泡泡。
没办法,谁叫金离触怒了范重夏,被他封住了法力,目前就是小鱼一条而已。
“我会死我会死……”
金离碎碎念,围着水池中的假山转了一圈又一圈,看得坐在池沿边的喜贝头都大了。
“喂!”当金离第一百零一次再游过喜贝身边时,她终于忍不住唤住他,“爹爹不喜欢吃鱼的。”
金离差点被她的话呛死,鼓着鱼眼瞪着她。
“我是说真的。”喜贝想要安慰他,“所以你别担心爹爹会把你吃掉。”
金离相信如果自己此刻还能变身为人,早就掐住那傻丫头的脖子把她摇醒了。
“啊哈,你还真是善心。”他语带讥讽,不怎么友善,“他当然不吃鱼了,惹毛了他,吃尽天下恐怕都填不了他的胃口呢。”
喜贝当他说胡话,摇着头反驳:“爹爹又不会吃了天下。”
金离大张开鱼嘴,不由得拔高了声音:“我的四海老祖宗,你居然不知道他是谁?!”
喜贝不高兴了,“他是范重夏,是我爹爹,我怎么会不知道?”
金离终于弄清了喜贝与他谈话牛头不对马嘴的原因了。
“范喜贝。”他的神情严肃起来,虽然看在喜贝眼中,那仍不过是没变化的鱼脸,“他不是人,你懂不懂?他的真身是烛龙,烛龙你知不知道?”顿了顿,显然有点被气到了,“算了,我想你也不知道。”
“烛龙?”喜贝努力消化听到的事实,“很厉害的人吗?”
金离终于从池水里跳起来,而后又重重地落回去,扫了一片水溅在喜贝的脸上以表达自己的不满,“笨蛋,烛龙不是人啦!”
喜贝愣住,“爹爹不是人?”
“他当然不是人。”金离甩着尾巴,很得意地跟她炫耀自己听来的传说,“百年前,他是镇守一方照明幽阴的烛龙,睁眼时普天光明,闭眼时天昏地暗,魔界四方八面十二主都要臣服于他,连天界都要忌惮他几分呢。”
“这么厉害?”喜贝倒吸了一口气,不曾想范重夏有过如此辉煌的过去,也没料到自己在听到如此惊天大秘密后居然没有什么过激的情绪,她不由自主地顺着金离的话发问,“那为什么,爹爹要到人界来呢?”
“为什么,还不是为情所伤?”金离以一种老成的口气感慨着,“都是为了那传说中的预言。”
“预言?”喜贝回过神来,好奇地追问,“什么预言?”
金离再吐一串泡泡,作高深状模样,“天界的言师卜卦,说他深爱的女子与她有父女之缘。”
“父女之缘?”喜贝细细咀嚼这四字,喃喃自语,“我也是爹爹的女儿呢。”
“你只是义女好不好?”金离翻了个白眼数落她,继续说下去,“否则范重夏不会接二连三娶妻生女,说起来,他的想法还真是违背人界伦常。”
喜贝反驳:“我爹爹不是你说的那样。”
“行行行,你要坚持他是好人,那就是好了,反正也不关我事。”金离懒得在这种事上与她争辩下去,“说到底,他也挺可怜。”
容不得他人对范重夏言语的诋毁,喜贝生气了,“爹爹才不可怜呢。”
金离不屑道:“他那样子还不可怜?”
“当然不!”喜贝想也不想,理直气壮道,“我是爹爹的女儿,自会为他着想。”
金离的嘴巴一张一合,再次刺激她:“得了吧,你又不是他亲生的。”
喜贝生气了,瞪他一眼,一瘸一拐地转身跑开。
“喂,说说而已嘛,也这么小气。”金离很潇洒地游了一圈,突然听到了一两声猫叫。
他陡然停下来,抬眼看漆黑黑的夜空,迅速沉到水下,贴在池底一动也不敢动,小小声地抱怨——
“好歹安排妥当嘛,我现在小命很脆弱的,我的四海祖宗,保佑保佑,这鬼地方没猫吧?”
高高的范府宅墙上,有人很没姿态地斜躺着,举目望天,在看——月亮。
“老实说,一个大男人清风雅静地看月色,是不是有点毛骨悚然?”
不疾不徐的声音从墙下传来,墙上之人扯扯面皮,翻身坐起,支了半个身子朝下看去。
范重夏举目看他:“融月,你打算再看多久?”
没错,融月,正是喜贝之前的师父。
说起来,还真是没想到。
融月露出一脸无辜的笑意,“诚如你所言,今晚的月色不错。”
“哦?”范重夏对他老少通吃的笑容并不在意,“那可否容我一问,在你欣赏月色之前,眼睛是盯在哪儿的呢?”
融月干笑两声,扫了一眼院子里那尾哀怨的金鲤正沉下水面。
他轻巧地跃下墙来,绕着范重夏转了一圈,才伸出手去,看样子,似乎准备与范重夏勾肩搭背。
范重夏悄无声息地飘行数尺开外。
“哎呀喂,你还是这么见外。”融月拍拍手,“如今你成了阿贱的爹,与我也不必这么生疏了。”
范重夏皱起眉来,“她不叫阿贱。”
“一个名儿而已。”融月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不知道名越贱,人越好养吗?”
“哪儿来的歪理!”范重夏打断他的话,语调中隐约一股怒意。
融月感受到他的火气,不由一愣,“你竟会为这种事在意,真是没想到。”
“她入了范姓,做了我女儿,自然不能再叫阿贱。”范重夏自认为这个理由很充分。
融月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微微一笑,“这么看来,阿贱跟你真有缘分。”
范重夏瞪他。
融月摆手,“行,喜贝,是喜贝,对吧?”
范重夏轻嗤一声,突然发问:“以往你是怎么对喜贝的?”
融月背对着他走开几步,“你如此问,倒似我之前一直在虐待她来着。”
“难道不是?”范重夏在他身后踱步,“我初见她,为抢地上一个脏馒头,她可以不顾自己被打得皮开肉绽,谁家吃饱过的孩儿会做到那个地步?”
思及此,想着那时喜贝的狼狈模样,心头微微放软,忍不住轻疼了一下。
“那孩子,本就是忍得住的性子。”出乎范重夏的意料之外,融月并未为自己开脱,反而大大方方承认下来,“无论我怎么试她,她都能忍下来,哎,还真是令我挫败……”
“你收个徒弟的功用就在如此吗?”范重夏不冷不热地讥讽。
融月没答话,视线落到范重夏已包扎好的右手上。
范重夏很随意地将手背在身后,“说说你的来意。”
融月转过身来,凝视范重夏的眼,“你以为我是带她走的?不,范重夏,我没想过。”
范重夏的眼神明显表示怀疑。
“你还真是多疑。”融月无奈地摊开手,“我看起来是那么不讲信用的人吗?”
范重夏的侧脸在月色下看起来隐讳不明,“她算是逃家,照你的脾气,怎会不予惩罚?”
“原来我在你心目中是这副德行。”融月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收她为徒?”
范重夏觉得他这个话题扯得太远。
融月倒也不介意范重夏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下去:“她是我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初生的孩子,没人管,丢在路边,我再晚点,她就被雪埋了。”他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冻了那么久,身子居然没落下半点病痛,你道奇不奇?打小我就拿百毒药水来炼锤她,命她在封阴之地生养,混合了世间瘴气的地方,即使当药人种,她也……”
话音未落,一股劲风袭来,狠狠扇在他的颜面,眼前顿时一阵星光闪闪。
范重夏站在他面前,揪着他的衣领,黑眸中有着一股阴郁的煞气。
融月盯着他,到底把话说完:“她生来就是一股贱命。”他单手握住范重夏的拳头,用力抵了回去,“我说这么多,范重夏,只是想告诉你,什么样的人就该什么样的命,太福泽的名字,她承受不起。”
两个人,以这种角抵的方式对峙了很久。
然后,是范重夏率先放手。
“一派胡言。”他笑言,云淡风轻般的,仿若之前的瞬间暴露只是与人的一种错觉。
融月也笑了,“是呀,一派胡言。”他的笑,隐隐含着别样深意,“神鬼之事,你是最清楚不过的,还需别人提点吗?”
范重夏的笑容一顿。
融月当没看见,打了个哈欠,“我困了,明日再与我的乖乖徒儿叙旧,哦,说起来,要叨扰府上了。”
“客气了。”范重夏的笑容依旧,“喜贝的师父,自然也是我的贵客。”
融月实在不想点破范重夏此刻的笑容是多么虚假,他张张嘴,才想说什么,内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望了一眼范重夏,转身而去。
范重夏踱步到院门前。
“爹爹?”
门轻轻地由内来开,露出喜贝的小脸。
范重夏摸摸她的发,“这么晚,还不睡?”
喜贝摇头,“本是要睡的,迷迷糊糊觉得爹爹好似过来了,于是便起来看看,没想到爹爹也没睡。”顿了顿,神色担忧起来,“莫非,是我师父他——”
范重夏打断她的话,一脸春风拂暖的笑容,“没,你师父是很好处的人。”
喜贝张大了嘴巴。
范重夏托着她的下巴替她收拢,将她垂到胸前的发辫挪到身后。环过她的身子,将她拥入怀中。
喜贝闷闷的语调自他胸膛传来:“爹爹你是存心安慰我的吧?”
范重夏遏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喜贝困惑地自他怀中抬起头来,看他笑得畅怀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怔忡,举起手来,缓慢地抚过他的五官。
想起了金离的话,爹爹不是人呢。
但是有什么关系?他对她好,由着她宠着她,真如女儿般疼爱,她知足了,真的知足了。
“喜贝?”范重夏抓住她的手,望着她有些恍惚的神色,“在想什么?”
“没。”喜贝用力吸了吸鼻子,张开双臂用力抱住范重夏的腰,声音哑哑的,“我在想,喜贝要永远跟爹爹在一起。”
范重夏埋首看趴在自己胸腹的喜贝,五指在她黑发中梭巡。
他喜爱喜贝,但他真的不能跟她承诺什么,一如他绵绵无尽的寿命,普通人的一生,对他而言,只不过是白驹过隙。
可惜的是,喜贝是凡人,即便与她有缘,也不过一世。
片刻间,他心思辗转了许多——
等他回神,才发现自己居然在烦恼。
沉淀了百年的心绪,居然为了一个小小的喜贝,又有了七情六欲。
他扣住喜贝纠结在自己腰背的手,将她拉离自己的身躯,借着朦胧的月色,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她的眼眸干净透彻,如澄清的湖面,隐藏不住任何东西。
那样的眼,让他想起了言澄,刹那间,几乎要产生某种错觉。
他的心一跳,收敛心神,惊觉手心有了湿汗。
池水哗啦啦地开始作响,明显有东西在内中翻腾。
范重夏的利眸扫过去。
喜贝看得真切,双手拉住他的胳膊,眼中充满了恳求。
“喜贝。”范重夏沉默半晌,终于开口,“经泽被湖一事,你该知晓了某些东西,为什么,你还能忍下去?”
他一直等她先开口的,等她问她。可是她不问,甚至没有流露一丝惧意,这是为什么?
他不懂呵,真的不懂。
莫非真如晨阳所说,她忍得住,就算天下最残忍的事加诸她身,她都能一如既往地定性不动如山?
他盯着她,希冀能从她眼中看出什么,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即便澄清如镜,他也仅仅从中看出自己的影像。
他痛恨这么清亮的眼神!
他猛地张开五指挡住她的眼睛。
“不许这么看我,不许!”他低吼,隐约已是威胁。
他失控了,为了这个叫喜贝的女儿。
看不到他,喜贝抿唇,过了一会儿,才低语道:“爹爹,你心底不痛快,喜贝知道。”
他的手被轻轻拉下,他清楚看到喜贝眼中盛满的泪水。
“以后,别再为喜贝受伤。”她摩挲他右手的伤口,语气柔软而有哽咽,“你痛,喜贝也痛。”
范重夏用力地闭上双眼。
“我的四海祖宗,好肉麻……”
远处小小的咕哝声没有逃过他的双耳,他睁开眼,似有意无意地瞥那水池,而后看向喜贝:“权当养了一只宠物,你喜欢便好。”
“我不是宠物我不是宠物……”
范重夏当没听见,对着喜贝说话,其实故意要让某人听到:“如果实在没兴趣,丢给长阳,我记得府里的猫儿很久没开过荤了,换换菜色也不错。”
他很“慈祥和蔼”的语音在夜空中漂浮,保证整个院子中的生物都可以清楚听到他这句话。
碎碎念的怨声立刻止住,安静地一直沉默到天明。
林流颖合上最后一扇窗扉。
身后的门被推开。
她低垂了眼眸,眼角余光扫到了地面的一点黑影。
她抿唇,缓缓转过身来,眉眼微挑,单指勾了耳后的一缕发轻捻,整个人就斜依在窗前,姿态曼妙。懒洋洋地以一种意兴阑珊的语调对眼前人开口:“打烊了呢,范府的长阳大总管。”
长阳瞪着她,过了片刻,很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林流颖的牙开始痒痒的,想着自己此刻若是定性不佳,早就扑上去咬他个皮开肉绽了。
她袅袅婷婷地走到另一方,“深夜造访,大总管,有何要事?”
他不喜欢人家叫他总管,她知道,但她偏要气他,偏要!
“你——”长阳无可避免地对上了林流颖近在咫尺的脸蛋,他皱起眉头,“站好。”
林流颖对此的回敬是就近坐在酒桌旁,并且很有胆量地跷起了二郎腿,“大总管你也管得忒多了,我在自家酒楼,想站就站,想坐就坐,就算要脱衣服陪人睡觉,也轮不到你来过问!”
此话说得过于轻佻,她知道,但心想既然都已说了,还在乎那些干吗,不如做得更加彻底才好。
于是她的手滑到自己的肩膀,拉了那弱不禁风的衣料就势褪下肩头——
润白的肌肤才初显了一点,衣裳就被人死死拽着拉了上去。
她愣了一下,而后抬头。
长阳的眼中,有怒气,还有一丝道不明的情绪。
他的手,隔着衣裳,牢牢地按在他的肩头。
她望着他,他破天荒地没有避开,她在他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像,那么清晰。
她的眼眶开始湿润起来,颤抖着举起另一只手,想要去碰触长阳的眼。
很快的,肩头的温度消失,那个人,全身而退,离她已有三尺开外。
她的手,还举在半空,仿佛刚才的那一幕,只不过是自己凭空的想象而已。
泪水,终于掉了下来,和着淡淡的笑,一滴滴落在她的膝头,没入那蝉纱裙中,晕染开一片。
“为什么会这样?”她喃喃道。
长阳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如此反复了再三,似已缓和了情绪,才哑声道:“都注定好了,不是吗?”
这一句话,语调少了往日的冰冷,多了那么少许莫可奈何。
林流颖心知他能说到这个分上,已实属不易。
罢了,何苦再去逼他,明知他的天地,永远排在第一的乃是范重夏,无论时光再倒退几百年,结果都是一样。
她佯装拿了帕子拭自己脸上的泪,实是想遮掩此刻狼狈的模样。
再面对他时,除了微红双目,仍然是一个光彩照人的林流颖。
“你说得甚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不同,不相与为谋,谁叫你我家主子犯冲呢。”
她轻轻一笑,莲步移到柜台,取下一坛上等女儿红,递与长阳:“喏,姑且少饮。”
长阳垂眼看坛口处的红封,单手挡了回去。
“怎么,不喜欢这酒?”林流颖倒也不在意他的拒绝,几下撕开封条,就着坛口就朝自己最里灌。
酒沿着她的嘴角、颈项一直蹿入衣襟。
她这种海喝的方式吓坏了长阳,赶紧夺下酒坛,但见她双颊通红,身形踉跄,胸口由于被浸湿的关系,湖蓝的抹胸若隐若现。
“流颖!”他气急败坏,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一时间没有注意自己脱口喊了她的名字。
“长阳?”林流颖倒在他的怀中,惺忪的眼中露出醉意,“呵呵,你不是,长阳哪会这么好心?”
长阳的面皮抖了抖,撒手就要放开她,岂知她竟反手扣住他的双臂,锐利的指甲陷入他的皮肉中去——
“长阳,你也醉一下好不好?”她闭眼呢喃着,“我们都醉了,什么都不用管,好好睡一觉,醒了什么都忘记了,那该多好?长阳啊,我好累,真的好累,永生永世有什么好,还不如六道轮回,就算痛苦,也只是一世呀……有时候,我真想,就这么醉死了,也好……”
长阳闻言心头心一跳,去探她的鼻息,呼吸不均,气息有些紊乱。
怀中的林流颖,已沉沉睡去。
他望着她沉睡的面容,神色微微放柔,将她打横抱起来,轻轻放在柜台后的软椅中,注意到一旁备好的毯子,可想而知她经常放任自己买醉在此。
他眉宇间多了阴霾,恼恨林流颖如此放逐自己。
展开薄毯,他轻缓地盖上她的身子,站起身来,静静地看了她许久。
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去。
当门关掩的那一刹那,林流颖缓缓睁开眼,失神地注视长阳离去的方向,拉高了薄被,将身子蜷缩进去,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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