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是个练达的车夫,多年来走南闯北,各地的方言都能说上一些,此时弯了舌头学起了此地的回民口音,也有几分像模像样,倒在投宿时省去了不少麻烦。他们所住的这家客栈名叫“悦来客栈”,与当时分散在天朝各地的小客栈一般,只供长途的旅客略歇一晚所用,多半都是日落投宿,日出即启程,因而客房都很是简陋,只用薄薄的木板隔开一个大通间,每个小间里勉强能放进去一张床板。热情的老板身材短小,却眉眼粗犷,看上去是个厚道的生意人,老张与他也算熟识,一口一个“王掌柜”叫的很是亲热。如此李成梁也疑心尽去了。
“王掌柜,这里还有其他客人住么?”李成梁是个谨慎的人,他自打进了这小城就觉得有些不踏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怎么你这店里连个人影也瞅不到。”
“这些日子生意可是不好做咧,店里只有一个打杂的伙计,”王掌柜一直门外正在忙着牵马的伙计,顿时挂上了一副愁眉苦脸,绕着舌头和他说起了官话,“官府停发路引,客商都南辕北辙、各奔东西,区区小店十天半个月也难招呼一个远方友朋。二楼上只住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回回女子,住下七八天了,还不知道付不付杯水车薪的一点房钱。不过可巧您也带了个如花美眷,住在一处倒也稳当方便。”
“这镇上治安好不好?”李成梁不去理会他满口辞不达意的成语,有些疑惑的问道,进城时虽没有多看,但隐约觉得这镇子好像太过安静了些。
“诸位保管放心,小镇人不多,说不上路不拾遗、东窗事发,但着实安全的紧,从来都是夜不闭户,”王掌柜一瞅李成梁的脸色,赶紧又堆满了笑容谄媚道,“今天迎来了您这几位贵客,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满目琳琅。诸位尽管在这里安歇下来,小店保准是宾至如归,稳若泰山,让您睡得踏踏实实,做个黄粱美梦的不是。”
听这王掌柜爱说成语,一句话里管它通不通,都能塞上四五个,安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就这墙板的厚度,保不准这间有个老鼠吱声,隔壁都能听得清爽它夜里打了几个饱嗝。
所幸李成梁不是个挑剔的人,前屋后院略打量了一番,眼见二楼楼梯口的房门开着,里面隐约露出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心知就是掌柜说的那个回回女子了。便点点头,就算在这里住下了。安媛到底是女眷,独住了一个小间,与李成梁父子住在隔壁,虽然房钱不算贵,一间房每晚只要二钱银子,然则李成梁付钱的时候还是有些心痛,黑着脸嘀咕一声,“女人就是麻烦。”
安媛面上尴尬的笑了笑,心里早骂了他千百遍,但到底吃人嘴软,谁让自己被该死的倭寇绑架时没带钱出来呢,双手空空难免底气也不足,回头只看李如松在旁捂着嘴偷笑。她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学着王掌柜的腔调说着,“坏小鬼,笑什么。你可别学有的人那样小气,小心将来孤家寡人,人面桃花,落花流水,七零八落…..连老婆也讨的人财两空……”
如松吐了吐舌头,假装没听到的转过脸去,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是笑得更厉害了。却见胖胖的王掌柜陪着笑跑了过来,伸手接过她手上的包袱,引着他们上楼去安顿。
“老师父,可以借你手上的大锁一看否?”张居正思来想去,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施主是从何处来?”老僧忽然抬起头来,他样貌苍老,一双浑浊的老目却黯然无色。张居正大吃一惊,这才发现这老僧居然是盲的。他眼中微光一闪,“在下从京城来。”
老僧的脸上露出一丝纠结的神色,“京城?这里的秘密看来再也藏不住了……”
“敢问老师傅,这里有何秘密。”张居正瞬时连大气都不敢透,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苦苦追查的秘密就在眼前了。
“你可知道黄金城?”
“黄金城?”张居正皱了皱眉,疑惑的思索着说道,“可是传说中西夏古国的黄金之城,在下在古籍中读到过,传说中整座城池都是由黄金所建,尊贵异常。天下哪有这样的地方,在下一直以为是前人虚构的传说罢了……”
老僧沉默半晌,一双浑浊的眸子中浮过一抹复杂,他侧着头,仿佛是想起了什么难忘的事。张居正静静等了半晌,只见那老僧忽然有些失望的转头,望着别处说道,“天下什么样的事没有,刹那富贵繁华,刹那生死情长,刹那烟消云散。就连这没有锁眼的锁,也能锁住一扇大门。”说着,他把手中的锁扔在地上,蹒跚的走远了。
张居正捡起拿把锁头,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那老僧的话如重锤般,字字句句都敲在了他的心里。他强让自己正定心神,草草在笺纸上写了“固原镇销金洞”六字,取下了包袱中竹笼里的白鸽,讲笺纸绑在白鸽的右足上,轻轻说道,“京城裕王府”,然而吹了一声竹哨,训练有素的白鸽展翅而飞,不久就在天边成了一个黑点,渐渐消失在密布的层云间。
快天黑的时候,王掌柜下厨卖力的整治了几个菜,烧了一大盆牛尾,炒了羊筋撒子,还额外蒸了一份清真特色的马蹄糕。吃饭的时候王掌柜叫了几遍,那个回回女子只在楼梯口微露了半面,轻声吩咐道,“送到我房里来吃。”径自回房去了。
“房钱没付,脾气还恁般不小,”端菜的伙计撇撇嘴,将盘中饭菜都盛在一个小碗中,依然端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