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变故横生,那几个出手责打的差人都愣了住,在道旁呆呆站着,不知是否还要继续追赶。冰水刺骨,两个小儿跌入冰窟隆中,越挣扎冰面裂的越快,很快水就没过他们的头顶。大车中的姬妾女子们都吓得大声叫了起来,就是徐龙也看得傻了,不知要怎样是好。
蓦然一个青色的身影跃入了河中,邢墨反应了过来,冲到河边急得直跳脚,“老爷……我家老爷可是张居正张相爷,你们这些瞎了狗眼的东西,还不快去救!”
众差人听说跳到河里的居然是张居正大人,顿时都吓得不轻,纷纷拿了竹竿毛绳去河中捞人。不过片刻功夫,水面上轻浮起几个水泡,再看那青衫人已从水中跃起,手里还提着两个孩童。
张居正顾不得去擦拭身上的水,便将两个小孩放在地上,急着查看他们的伤势。他精通医道,出指如风,先替两个小儿按压腹部,让他们呕尽腹中污水。又替他们按摩冻僵的手足良久,待两个小儿的面色渐渐由青转白,这才松了口气,眼见得两个小儿的命是捡回来了。
身后的徐龙见小儿的情况好转,心中更怵张居正三分,便在马上皮笑肉不笑的一拱手,大棘棘的说道,“叔大兄好身手,好医术。小弟还有些俗世缠身,就先告辞啦。”
张居正面色铁青,却依旧忍住,没有发作,只沉声劝解道,“徐年兄凡事须多替恩师想想,恩师年事已高,宦海沉浮几番起落,不可再有个闪失……”
“知道了,知道了。”徐龙不耐烦的一甩马鞭打断了他的话,带着十余辆大车已是急驰而去。
张居正心中越发沉重,吩咐邢墨送这两个小儿回家去。又自回府中重新换了干净的衣衫,少不了夫人李氏又要大惊小怪一番。等他进宫之时,朝会都已经散了,高拱站在文渊阁外一抚长须,远远的觑着他笑,他的身材魁梧,中州口音也十分洪亮,“太岳老弟(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字是熟悉亲近的人称谓的,高拱与他同殿为臣,称其名号更适宜),听说今日在金水河边勇救小儿、痛责了徐小公爷,宫中之人无不交口称赞哪。”
“哪里哪里,”张居正一抬头只见恩师徐阶亦站在高拱身后,不免心中暗暗叫苦,口上却是谦逊的,“天气骤冷,金水河结了冰。有小儿在冰上嬉戏不慎落水,甫只是上朝时路上偶见,情急之举。”
高拱依然大是激赏,“太岳老弟有胆有识,有胆有识。”
赞的不伦不类,到好像是做实了张居正故意与徐阶为难一样。张居正苦笑一声,过分谦虚难免不会有人告状自己误了早朝,可若实情直述,恩师的面子又下不去。他正难以应对,只听徐阶淡淡道,“都进去吧,等会儿陛下要问俺答请贡之事,诸位都想想怎么应对。”
俺答是北方蒙古的一支部落,多年来骚扰边疆,边患问题已成朝廷的沉重负担。此番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与祖父发生冲突,率师来向国朝求降。朝中上下物议沸然,收留与否一直难成定论。张居正瞥了一眼恩师全然已花白的苍苍白发,蓦然恰好对上恩师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包含了全然的信任与鼓励,还有一丝殷切的盼望。
“陛下怎么还没出来?”高拱在御座下转了四五圈,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一旁的秦福道,“陛下不是说退了朝就来东阁议事的么?”
秦福唯唯诺诺的应了声,他深知这些个大臣的厉害,各各都是人精,拿话胡乱搪塞他们,非得扒层皮下来。可要是实话说了,指不准哪位大臣又要弹劾宦官弄权干政。如今不比嘉靖朝了,隆庆帝听言纳谏,格外偏倚大臣,宦官内侍都疏远很多,还是不说话为妙。
到底是李春芳消息最为灵通,此时凑到徐阶身边,眨了眨眼,低声道,“徐阁老猜猜,陛下做甚去了?”
高拱最瞧不上李春芳这副小家子,明明比徐阶入阁还早,可平时拍徐阶马屁就像个奴仆一样,他冷哼一声道,“都是内阁大臣,有话就直说。”
李春芳尴尬的笑了笑,依旧神神秘秘的说道,“我听到刚刚后宫有人来报,崇光殿的那位据说是醒了。”
张居正蓦然一惊,倏然站起身来。
高拱面上墨色更甚,“九月而落大雪,必是国有妖孽。陛下为一个庶人女子神魂颠倒、废除伦常,三年连中宫也不得亲近,此女若醒来,怕是祸患更甚。”
李春芳哈哈一笑,只当作是没听到。冷不防忽听首辅徐阶唤道,“叔大,你到哪里去?”
“去崇光殿看看。”张居正面色沉静如水,人却已在数丈之外。
徐阶甚少见到这个沉稳持重的弟子有如此急乱的模样,不免有几分惊心,回望几位面色惊诧的同僚,不动声色道,“李贵妃乃太子生母,性命关系国运。若真的醒来,我们都须去看看才是。”
入了内廷往东,崇仁内外有一座小巧精致的殿阁,因为地处东裕库的北侧,故而十分清幽。几位大臣虽然久任辅政,却还是第一次来内廷僻的崇光殿。高拱此时抬头看到殿顶匾额上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正是自己当年挥墨所书,不由心中快慰,可是一想到这里面住的是李贵妃,他不免脸色有些发黑,骤然想起当年的事来。
这座殿阁一直都是宫内存放典籍书目之所,前朝嘉靖帝在宫中多兴道事,却在这里堆放了万卷的道藏典籍,更殿名为“神霄殿”。隆庆帝登基后,高拱多次上表要在宫中扫除蔽事,隆庆也无异议,迅速下旨驱逐了把宫廷搅得乌烟瘴气的道人数千名。新天子不崇道事斋醮,这一节上几位内阁大臣都是心中喜慰的,“神霄殿”的殿名因而也由高拱提议,改成了“崇光殿”。
然而不久之后崇光殿清理尽了旧书,却没有再做当日的收藏典籍只用,而是赐给了皇子的生母李贵妃。其实自打当今天子登基,李贵妃就从未露面过。宫内盛传李贵妃卧病不起。不久隆庆帝更是下了严旨证实此事,贵妃病势恐有所传染,任何人不许踏入殿中一步。可日子久了,宫内却又滋生出许多新的传闻来,有人说,李贵妃病势沉重,一直昏迷未醒,恐怕迟早都要一命呜呼。为此陈皇后不惜脱簪礼佛,日日为李贵妃焚香祷告,世人皆称为贤。
到了隆庆二年时,宫内盛传天子有意为贵妃祈福延寿,要立贵妃之子翊钧为太子。一时朝野上下顿时物议沸腾,高拱首先全力反对此事,他上书谏言数次,言曰陛下尚值壮年,不宜早立太子,若以后皇后有嫡子,哪有废嫡子不立的道理。隆庆帝平日里对“高先生”言听计从,唯有此事却并不纳谏,不多日,宫中便传下了旨意立朱翊钧为太子,并追赐先前夭折的长子朱翊铃为蓝田王,但将太子交由陈皇后抚养。首辅徐阶虽无言论,然而高拱却是对这位“卧病”的李贵妃深恶痛绝,斥为妖妇。
高拱回忆起往事,心下有几分唏嘘,愈发觉得教了多年的学生这三年来也变了很多。他只这么一愣神,已经比徐李二人落后了几步,赶紧快步跟上。